他一點也沒覺得有哪裡奇怪。
快走到病房門口時,實習生說:“你沒事了就好。別怕,就快結束了。”
今天的診療已經結束了,小萊爾德很清楚這一點。所以實習生說的話有些奇怪。“快結束了是指什麽?”他問,“是我快要可以出院了嗎?”
實習生撇了撇嘴,給出了令他有些小失望的答案:“出院的事我們說了不算。我們隻管專項治療。”
小萊爾德問:“那你說的是什麽快結束了?”
實習生看了看周圍,小聲說:“你的專項治療就要收尾了。”
“你們要走了?”小萊爾德問。他站在病房門口,已經一點都不難受了,也不再需要別人保護和攙扶,但他拉著實習生的手卻無意識地握得更緊。
實習生說:“好像是快了。之後醫院可能會讓你搬回新樓裡,那邊條件好一些。”
“你還回來嗎?”問出口之後,小萊爾德又趕緊解釋,“呃,我並不是需要那個療程,我是說……”
實習生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應該不會回來了。我是跟著導師的,不會在這所醫院入職。”
小萊爾德歎了口氣,塌著肩膀:“也是……而且你們不能和病人有私下聯系,不符合什麽什麽的章程,對吧……”
“事的。不過,如果假期裡有時間,我可以來探望你。”
聽到這句話,小萊爾德抬起頭,目光一下就亮了起來:“真的?你有假期?”
“沒假期怎麽行,誰受得了?”實習生笑道。
“假期長嗎?”
“不長。但來看你一下總應該夠吧。”
“不違規嗎?”
“那時就不算違規了,”實習生說,“現在我們是醫患關系,我得守規矩。等我離開這裡,我們就是普通朋友關系。”
“也對!那你什麽時候回來?”
實習生說:“現在可說不好。我只知道我們要走,什麽時候走都還不清楚呢。”
小萊爾德問:“那……萬一將來你回來探病,可我已經出院了,那該怎麽辦?”
實習生頓了頓。當時的小萊爾德認為他是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現在回憶起來,他應該是在想“你不可能這麽快出院”。
實習生給出的回答是:“如果你出院了,我也可以通過醫院找到你的聯系方式。現在不行,現在我們是醫患關系,不能聊這個。”
當時的萊爾德畢竟只是個孩子,他覺得十分有道理,一切都十分完美。
他的特殊診療快結束了,也許說明他真的很快就要出院了。專家會和這裡的醫生開會,認為他已經治愈,然後他就可以回家了。
他並不是特別喜歡那個家,甚至還有很害怕那棟房子,但外面總比住院好。他可以去外婆家住,也許還可以轉學到那邊,換個環境,認識新的朋友。
那時,實習生會去找他,他非常想把實習生介紹給自己的同學……對了,他因病休學太久,出去之後恐怕要有一群新同學了,他想先努力多認識些朋友,再讓他們認識實習生,同齡人就會用崇拜的眼神看著他,因為他交到了校外的年長朋友,他從前的同學裡就有幾個這樣的孩子,他們認識高中裡十五六歲的大男孩,所以每天都風光得很……
“好極了,”小萊爾德十分滿意,“我會等你的。”
他終於放開了實習生的手,因為之前那種強烈的焦慮和恐懼都消失了。
其實,實習生預估錯了,他和他的導師並沒有很快離開醫院。他們又在這裡留了將近半年。
在這期間,實習生給萊爾德的iPod充實了一批歌曲,還在萊爾德的授意下“偷渡”進來幾套紙質桌遊。實習生雖然年長幾歲,卻根本不會玩這些東西,還要靠萊爾德教他。萊爾德也不全會,經常要現學規則,然後再教實習生。
時間過得很快,等到實習生離開的時候,他和萊爾德都還沒吃透遊戲規則。
因為堅信實習生會回來探病,萊爾德並沒有表現得太依依惜別。
實習生把iPod帶走了,因為醫院不準給萊爾德留電子產品,桌遊和一些小文具則留了下來。萊爾德沒有意識到的是,之前他親自寫下的日記也不見了。
他完全沒發覺,甚至根本不覺得自己寫過日記。就算寫過,也是閑得無聊隨便寫的,他覺得自己肯定寫了幾天就放棄了。
他覺得不重要。
令小萊爾德失望的是,他並沒有很快被允許出院。他搬回了新樓的病房,醫生說他仍然有這樣那樣的症狀,他仍然通不過這樣那樣的測試……
日子一天天過去,實習生根本沒有回來探病。不過小萊爾德也不怎麽在乎。
回憶起來,之前是有個外院專家帶著實習生給他看過病。他和實習生關系不錯,但這並不重要。
他自然而然地認為這不重要。
他沒有失憶,只是覺得不重要。
直到今天,他才隱約地明白是為什麽。
那是一種只有少數人掌握的技藝,有點像大眾印象裡的“催眠”,但又不太一樣……他只能大概知道那是一種技巧,卻並不能完全理解它的本質。
還有很多類似的東西都是這樣——
比如灰色怪物在他耳邊囁喏的造語。比如從聲音直接轉化為畫面的訊息。比如直接鑽入他腦中的知識與記憶……還比如混淆。角度。盲點。詩。崗哨。視野。雷諾茲。自我意識。盲點。導師。黑暗。成品。真理。辛朋鎮。崗哨。盲點。出生。視線。向前。混淆……
他知道,卻不理解。
就像很多事情一樣——他兩歲的時候就知道如何行走,卻必然並不理解人類雙腿的結構。
萊爾德忽然驚醒。
手心中的溫度消失了,他沒有繼續握著列維的手,也不知道列維在哪。
感官逐漸清晰了起來。萊爾德手裡沉甸甸的,手指上不僅有堅硬觸感,似乎還有薄薄的一層塵土。
他端著一頁書。
那是一條烏色的頭骨,只有半個,上面布滿密密麻麻的符文,幾乎沒有平滑的地方。符文像是雕刻在上面的,又像是在緩緩蠕動,每當眼睛閱讀完一處,這處的符文就會自動移開,其他線條會綿延過來,自動補上。
萊爾德專注地盯著這一頁書,在不知不覺之間就讀完了上面的符文。也正因如此,他才又模模糊糊地記住了一些原本不知道的東西。
他不知道這些符文叫什麽,但是能讀懂。他不知道它們是否有發音,但能看到含義。
讀得越多,他身體內部那種隱秘的疼痛就越明顯。
起初只是一次短暫的抽痛。一般人會認為只是肋間神經痛。它再次出現時,萊爾德就認出了這熟悉的感覺。
疼痛開始於身體深處,不是心臟,不是腸胃,不是骨頭,是說不出道不明的地方。
如果人真有靈魂,他會認為疼痛來自於靈魂的最中心。
它起源於靈魂中心,卻能點燃四肢百骸。萊爾德感覺自己被剖開,某些東西被從體內扯出去,又有別的東西野蠻地衝進來。
上一次這麽痛就發生在不久前,他在一段漆黑甬道的盡頭,列維也在,他們剛剛被迎接到第一崗哨的內部。
他當然知道這裡被稱為第一崗哨。他就是知道。他能看懂這些東西了。
再上一次是什麽時候?是在峽谷裡。灰色的拓荒者抓住他,以特殊的技藝與他溝通。
在此之前,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麽痛過了。自從“外院專家”和“實習生”從他的人生裡消失之後,他就逐漸忘記了那種痛苦。
但這痛苦並不是“外院專家”和“實習生”製造的。他們只是在反覆觀察它,審視它,問詢它。
那麽,這痛苦究竟起源於何處?
萊爾德又一次緊蹙眉頭,手指不自覺地抓住胸口的衣服。他坐著,彎著身體,頭幾乎抵在膝蓋上。
這一頁書已經讀完了。他手中的頭骨滾到了地上……應該是“地上”吧,萊爾德聽到了骨碌碌的聲音。其實他並不知道周圍的環境是什麽樣子,除了這一頁書,他還沒看到別的東西。
他忽然驚訝地發現,每次痛苦都伴隨著“獲知”。獲知越多,痛苦越大。他體內似乎有個開關閥,它平時一直關閉著,只要打開,他就會墜入地獄,但必須打開,他才能感知真相。
那麽到底是誰在他體內放下了這樣一個“開關”?又是誰第一個使用它、關閉它?
萊爾德緊緊閉上眼。他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一雙手,手指很長,手腕也很細。鮮血完全覆蓋了它,幾乎看不出本來的膚色。
又一隻手出現了。這是另一個人的手,它更嬌小,指頭更圓潤,而且一塵不染,皮膚潔白。它輕輕搭在被鮮血染紅的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