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等回到漁陽的時候,天色已不早了, 本來洶湧的人潮散去了不少, 街道上仍舊熱鬧, 然而少了方才那種歡天喜地的氣氛,只剩下一雙雙、一對對在悄聲細語。
這倒不奇怪, 這個時辰孩子該睡了,帶著孩子的夫妻倆當然會早歸;而還沒有孩子的小夫妻, 自然要忙著為人類人口的事業增磚添瓦,努力發光發熱,哪有時間浪費。
月老節的月老廟這樣的情人聖地來得晚了, 有好處也有壞處。
好處是少去了排隊的麻煩,漁陽的月老廟仍然大開著, 一名老人正在灑水掃地, 廟裡只有幾個凡人在上香求籤,而後在廟中的大樹上掛了姻緣牌就作罷了。之前車上的那個巨大月老像還靜靜呆著,火早已經熄滅了,幽柔的月光落在擦過桐油的紙張上,泛著微弱的光芒,讓整個紙像看起來平添了幾分莊嚴。
滄玉跟玄解等了等,很快廟中就沒有客人了,他們這才現出身來。倒不是害羞, 而是不想被廟裡解簽的先生纏上。
玄解迷惑不解地看著廟中那棵巨大的老樹, 仿佛回憶起了青丘的過往, 略有些遲疑地開口道:“凡人將它的同類剖開做成這種東西後再用紅線掛在它身上, 這是什麼可怕的刑罰嗎?威嚇它不要輕舉妄動?”
“這是姻緣牌。”滄玉走了過去,帶起一陣風,掛得較低些的木牌被他的衣擺掀得碰撞起來,發出撞擊的響聲來,聽起來竟很悅耳,仿佛首無名的曲子,“人們借此許願,祈求與情人天長地久。”
來遲的壞處就在這裡了,樹上掛滿了牌子,沒有什麼好位置了,垂在底下的牌子碰撞後會露出後方的名字,儘管滄玉誰都不認識,可想到自己的名字要是露出來,多少有些難為情。
玄解又問道:“祈求月老,獻這木頭作為祭品,讓他保佑嗎?”
“差不多這麼說吧。” 滄玉仰頭看著這棵大樹,尋找凡人放不到的好位置,一時有些無心回答,全然不在乎自己可能在不經意間就誤導了小朋友。
比起方才對花燈的熱情,玄解此刻對月老顯然有些興致缺缺,他只是平靜聽著樹葉颯颯吹動的聲音,掃地的老人跟廟祝都已經回到廟裡去了,可能是去避避晚上的風,也可能是廟後面有路,都準備回家休息去了。
“是你。”
一個柔媚的聲音忽然劃破這寂靜夜空,飽含著驚喜。
玄解還沒來得及對這個聲音做出任何反應,倒是站在樹下的滄玉先轉過了身來,看到了一張頗為熟悉的臉——說是熟悉倒也不儘然,不過絕非陌生,畢竟他們剛剛才見過面,而且間隔的時間不算長。
是那位綠裙女郎。
綠裙女郎身旁那群嘰嘰喳喳的女婢都不在了,似乎是孤身一人出現在這月老廟裡,那身綠色的羅裙收著胸與腰,勾勒出玲瓏美麗的線條。她臉上帶著難以言喻的歡喜,目光最初是落在玄解身上的,然後很快就換到了滄玉臉上,那雙美麗的眼睛裡幾乎要發出光來。
看得滄玉汗毛倒立。
他可沒發現這名女子原來有……這樣令人瞠目結舌的熱情。
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滄玉隱隱約約能感覺到那微弱的怪異感,這綠裙女郎看向玄解與他的目光是截然不同的,他雖然沒有女人的第六感,但是多少還有些許天狐敏銳的動物直覺。倘若說這女郎看向玄解時,是看向了自己的心上人,那麼她看著滄玉的眼神就像極了肉食者捕獵草食動物的模樣。
一個尋常的大家閨秀會用這樣的眼睛看著一個陌生男人嗎?滄玉心中隱隱掠過一絲不安,然而從這綠裙女郎的身上,他又發現不了任何異狀,她的確是個凡人。
人分各種各樣的,難不成這次運氣這麼差,遇到了外表淑女內心恐怖的血腥瑪麗夫人不成?
“你要是再這麼看著他。”玄解直起了身體,他剛剛靠著一邊的小樹上,投身在月老廟狹窄的小徑邊,被陰影遮得密不透風,此刻從容沐浴在月光下,那張薄情而冷淡的臉露出了譏諷的笑容,輕描淡寫地開口道,“我就把你的那對眼珠子挖出來。”
玄解並沒有開玩笑,他在跟隨赤水水受訓的十幾年裡,的的確確挖過足夠多野獸與妖精的眼睛。這點上任何修煉有成的生靈跟凡人沒什麼不同,即便有了神識,脆弱的眼睛仍舊是生靈看待世界最常用的途徑,劇痛跟失明會讓它們混亂發狂,從而失去理智。
花木誕生的妖精倒是對眼睛不在乎,然而它們怕火,這對玄解而言就比挖眼睛還要更輕鬆容易了
在戰鬥裡失去理智只有兩個下場,要麼發狂戰死,要麼發狂兩敗俱傷。
落在玄解手裡的妖,從來沒有第二個選擇。
要是一般的人,聽到這樣無禮的話,不是勃然大怒,就是尷尬受驚,然而綠裙女郎哪個都不是,她只是將目光收了回來,笑盈盈地看著玄解,好像壓根沒聽懂那句話代表著什麼意思,輕聲道:“我方才叫你不高興了嗎?”
綠裙女郎的語氣俏皮又天真,帶著點靦腆的笑意,仿佛在對她的情郎撒嬌。倘若有不認識的人在旁圍觀,想必定會認為玄解與這綠裙女郎是一對正在鬧彆扭的小情人,畢竟這女子的聲音太柔情,也太甜蜜了,壓根不像是才第二次見面的人。
見鬼的一見鍾情。
玄解沒有理她。
滄玉一時覺得一言難盡,不知道該先拍著玄解的背大喊一聲說得好,還是先該跟綠裙女郎嚴重申明一下旁邊這位是自己的男朋友。
失憶帶走了滄玉太多過往,還掙扎著勉強留下了無用的禮貌跟道德,提醒著滄玉最好還是尊重下這個年輕的姑娘,控制住自己別說出太難聽的話來。更何況對方還是個極為美麗的女子,窄腰長腿,烏髮如雲,除了性格看起來似乎有某種意義上的扭曲以外,光從外表來看,稱得上楚楚動人。
這大概算是男人的劣根性之一。
事實上綠裙女郎除了怪異的目光跟近乎露骨的一句話之外,什麼都沒有幹,就這麼判她死刑未免過於獨斷。
因為不喜歡一個人就對她惡語相待,這是滄玉做不到的事,倘若他能如玄解那樣天然肆意,那就不至於在水清清跟白棉的事上糾結多日了。
“你要玩那個東西嗎?”玄解沒有分神給綠裙女郎,甚至在確定對方沒再看向滄玉後,他就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了,而是轉過了頭,指著廟裡那一籃子的姻緣牌——月老廟的姻緣牌是不要錢的,全看香客自己添香火,想求一段美滿姻緣的這當然不會吝惜財力。
滄玉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到了那一疊的姻緣牌,都是空的,旁邊放著筆墨,看得出來是留給香客的。
“玩?”滄玉問道。
“不然他還能是什麼?”玄解倒被滄玉弄迷糊了,情愛這種事他已經品嘗過了,足夠清楚那並非是任何人、神、仙、妖能夠肆意操控的東西。他相信滄玉的說辭,情意能夠順著花燈流入大海,天下的水就都成了他的情海,那並不是任何存在能掌控的東西,甚至玄解都不能。
他所能做到的,不過是從心中舀出一點點情意,匯流入海中,就如同水融入水中。
看不見,卻存在。
倘若玄解沒有愛上滄玉,那麼任是他掏空了心,那裡頭仍是乾涸的,什麼都不會存在。
要讓玄解相信冥冥之中有一個人能決定他喜歡什麼人,決定他不喜歡什麼人,那簡直是荒謬的無稽之談。
他並不明白凡人生來就存在於心中那種對神明的信任更像是真實的虛幻,人會誠心信任神明能帶來幸福安樂,哪怕生命並非如他們所期盼的那樣進行,因為他們心底最深處又始終明白,神仙並不會來搭救他們,日子卻總是要這麼過下去的。
因此玄解只是十分認真地生著氣,他討厭月老的存在,就如同凡人討厭真心被戲耍一般。
滄玉沒能跟玄解想到一同去——這實在是不值得說的常態了,他有時候會奇怪天底下真的有人能想到玄解的腦子裡在想些什麼嗎?
不過滄玉仍然理解了玄解的舉動,說來也是,無論滄玉如何覺得自己是個凡人,他到底已經不是了,這月老曾經確實高高在上,可惜此刻吃不起他這青丘大長老的供奉。月老只不過是仙,他能干預的是凡人的愛恨情仇,甚至於都算不上是干預,不過是將既定的姻緣捆綁起來,擱在現代算是個喜歡提前劇透感情線的“慣犯”。
“沒什麼,我只是瞧瞧,這的確沒有什麼好玩的。”滄玉淡淡笑了笑,他沒有再看那些姻緣牌,只是看了看大樹,上面掛著作響的木牌,有幾個轉過了頭來,在月光下字跡清晰可見。
一個是“杏姑娘”。
另一個是“秋郎”。
向蒼天祈願姻緣,對有情人來講就如同玄解放給他的那盞河燈一樣,如糖一般甜的濃情蜜意。
可要是自己心中所願,就成了無力的祈求。
玄解極自然地與滄玉攜手走過了那綠裙女郎的身側,女郎什麼都沒有說,她帶著香氣的柔荑順著晚風拂過了滄玉露在袖外的手背。
滄玉下意識轉過頭去,卻見女郎只是輕悄悄地笑著,用那種炙熱到令人恐懼的目光注視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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