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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秦暮楚 - 第47章字體大小: A+
     
    始入秋,夜裡的風有些涼。

    秦崢緊緊抱著楚瑜站在國公府門前,一動不動。而李恣則是固執地攔在前面,亦不肯退讓。

    兩人僵持不下,火藥味濃重。

    “唔嗯……”一聲低吟打破了僵局。

    秦崢覺得胸口一緊,原是楚瑜的手驀地死死攥住他的衣襟,整張臉埋入他身前,叫人看不見。

    “清辭!”秦崢察覺到不對,懷中人忽然止不住的打起顫來,粗重的呼吸起起伏伏,一副很是難受的模樣。

    李恣一驚,兩步上前去看楚瑜,剛剛觸到他額頭,便被一陣滾燙灼了掌心:“先生這是起熱了!”

    楚瑜原本身子就弱,那藥性強勁極是傷身,出了一身汗,被秦崢放馬背上抱著受一路風,冷熱一激竟是燒得不省人事。

    “勞煩把府裡的大夫請來。”秦崢心下也是著急,抱著楚瑜就往國公府裡跑。

    李恣不願讓秦崢這般闖入先生家中,可又怕耽擱了先生病情,只好氣得一跺腳,一邊吩咐僕從去請大夫一邊跑著跟上秦崢。

    李恣要不回楚瑜,只好沉著臉給秦崢指路到楚瑜房裡。

    秦崢將楚瑜放在床上,蓋好被褥,卻見他仍舊是冷得發抖。摸了摸手心,滿是冷汗,偏額頭燙得嚇人。

    “先生當真是醉酒?”李恣見楚瑜燒得面上酡紅,偏脣色慘白,不由得冷冷質問秦崢。

    秦崢擰緊眉頭,不理會李恣的質問,見丫鬟端了熱湯上來,這才起身去拿起一旁的帕子親自滌了擰乾水給楚瑜擦拭額頭。

    李恣將楚瑜捂在被子裡,緊緊掖好被角,見秦崢這理所當然的順手勁兒,氣不打一處來:“秦將軍不請自來已是失禮至極,先生自有家中僕婢照顧,不必將軍插手。”

    秦崢涼涼看了眼李恣,將被子往下扒了扒,解開楚瑜身上披風……

    被冷汗濕透的長髮還繞在頸間,饒是如此藉著通明燭火李恣還是一眼看見楚瑜脖頸上道道紅痕,像是被抓撓過似得,斑斑駁駁,泛著淺淺的紅,在修長如玉的脖頸間尤顯得觸目驚心。

    李恣愣住,半晌乍地回過味來,血一下衝到腦子裡,蹭的站起身來:“你——”

    話剛起了頭,就被腳步聲打斷,珠簾被拂開,秋月拉著大夫進來,打斷了這場即將爆發的戰爭。

    “良老,快看看二爺怎麼了。”秋月拉著良大夫進來,這位是國公府的老人了,醫術向來穩,又是照顧著楚家兄弟倆長大的,故而算是楚氏兄弟的半個長輩。

    良老權當沒瞧見屋子裡這倆人臉紅脖子粗的模樣,穩穩當當往床前一坐,抬手將被子重新給楚瑜捂上,批評道:“他正起著燒,撩他被子作甚。”

    秦崢羞愧地低下頭,不吭了。

    良老將楚瑜的手搭在玉腕枕上,仔細號了脈,半盞茶的功夫眉頭就皺做一團,目光在秦崢和李恣臉上游走一圈,最後還是落在秦崢身上。

    “良老,先生怎麼樣了?”李恣被看得發毛,忍不住問道。

    秦崢也有些緊張,生怕楚瑜會不好,一雙眼緊緊盯住良大夫滿是詢問。

    良老許久才嘆了口氣,看了眼秦崢道:“他本就陰虛體弱,何苦這般折騰他。”

    “我……”秦崢啞然,咽回話去,頂著李恣吃人的眼神,硬是低頭道:“是我大意……”

    良老搖頭嘆道:“瑜兒這孩子向來是個有主意的,做事自有分寸,我們這些老東西也不好多嘴說什麼。只是醫者父母,老朽姑且倚老賣老一回,這回瑜兒真傷了身子,縱欲不節是大忌,不知多久能補回來,今後萬萬不可如此。”

    一字一句落在李恣耳中宛如驚雷,他不可置信地看向秦崢。沒想到秦崢不過是剛回上京,竟然動作快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簡直禽獸。

    秦崢硬著頭皮接下良老語重心長的批評和李恣千刀萬剮的眼神,繃著臉道:“我記得了,以後不會了……”

    良老抬手寫了方子,道:“慢慢調養吧,這般病體沉痾,如今怕是雪上加霜了。先用熱水給他擦擦身子,消消虛汗。”

    秦崢和李恣聞言同時飛快地拽住巾帕,眼裡不由得冒出火來。

    良老見這狀況不對勁兒,只好道:“你們這些半大的混小子都毛手毛腳的,搶什麼搶。月丫頭,去給你家二爺仔細收拾一下。”

    “哎。”秋月應了一聲,把那被秦崢和李恣拽的快兩半的可憐巾子給抽了出來。她是楚瑜的貼身丫鬟,自幼伺候著他,又是本分婢子,沒有什麼需要避諱的。

    秦崢和李恣沒能親自幫楚瑜擦身子,雖然有些不大甘心,好在對方也沒撈到便宜,也就忍了。

    秋月放下簾幔遮蔽床裡,動作輕快地給主子擦了汗,重新換上乾淨裡衣,這才掛起簾子,端著水盆下去。

    許是身上侍弄舒坦了,楚瑜原本擰緊的眉也舒展了幾分,安靜昏睡在柔軟的被褥間。那被面是上好的綢緞,繡了暗紅藤花紋,襯得楚瑜一張白生生的臉像是褪了色的花瓣,莫名可人憐。

    秦崢心頭顫了顫,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輕撫上楚瑜臉側……

    日夜輪轉,年復一年,所思所想所牽所念,皆是這一人。思曾與他同結連理過,想曾與他朝夕相對過,牽曾與他舉案齊眉過,念曾與他和如琴瑟過。想來可笑,這樣的日子屈指可數,竟能以彈指相計。除此外便是那無休止的相看兩厭,無休止的誤會隔閡。

    越是這般不分日夜地念著,就越是心疼。揉碎掰開了過往的日子,重新用四年多的時間一點點品過,方才明白藏在萬丈溝壑裡的愛有多深重。

    重到讓人無法背負。

    秦崢想到偶有一次笑鬧,無意間翻開楚瑜的書札,裡面題寫:風花日將老,佳期猶渺渺;不結同心人,空結同心草。寥寥幾筆,無端落寞。

    後想來,他只記得楚瑜此人心氣極高,卻不記得楚瑜折過多少顏面為他。他只記得楚瑜此人性子太銳,卻不記得這份鋒利幾回守了秦家。這些曾不記得的,如今盡數記了起來。如同鈍刀子磨肉,磨了這麼多年,才磨明白。原來,自己曾辜負過這世間最珍貴的東西。

    每次上戰場前,他都想,若是能活著回來……

    這千千萬萬的念想,成就了今日的秦崢,而楚瑜此刻就在他的面前。

    只不過指尖剛剛觸到一瞬,就被人給拽開,秦崢被打斷了思緒,看了眼一旁氣呼呼的李恣。

    “你不要碰先生。”李恣沉聲道。

    秦崢挑眉,沒說話。

    李恣握緊拳頭,骨節都捏得發白,忍著怒火道:“你不是說先生只是醉酒?那方才良老所言又是何意!”

    秦崢苦笑,這個鍋背得委屈。

    李恣見秦崢一直不說話,只當他是默認,一時間磨得牙咯咯作響,控制不住地一拳揮了過去。

    秦崢噫了一聲,反手輕鬆扣住李恣手腕。李恣正在氣頭上,這一拳揮得重,整個人都朝秦崢撞了過去。對這充滿了投懷送抱氣勢的一拳,秦崢游刃有餘地反手一扣一抵,攥著李恣手腕,將他重重壓在一側墻上……

    “秦崢!”李恣忍無可忍地低聲念出他名字。

    秦崢聞言冷笑一聲,仗著比李恣高出一頭,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口口聲聲喚他先生,如今又在戶部聽政,想來應是清辭的學生?”

    李恣被桎住不能動,只好狠狠瞪了過去:“是。”

    秦崢了然,點了點頭:“弟子事師,敬同於父。那想必清辭必然待你親厚如同親子,也難怪你這般緊張他。”

    李恣被秦崢活生生降了一個輩分,然而世人看來正是如此,思及自己心意,又是愧又是惱,噎得說不出一句話,滿面羞紅。

    秦崢兵不血刃站了上風,心下舒坦了幾分,勾了勾脣角,想趁熱打鐵再來刺激這孩子幾句,好趕緊掐死這可怕的苗頭,他微微俯身,眼神冷峻偏又帶出幾分戲弄,幽幽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李恣腦子嗡的一聲,臉紅得要滴血,強撐著道:“不,不必你提醒……先生對我有知遇之恩,我、我待先生自是敬重……”

    秦崢還想煽風點火,剛要開口,門從外面被推開。

    秋月端了剛熬好的藥過來,方一挑開珠簾就瞧見不得了的一幕。只見秦侯爺把小李大人壓在墻上,一手抵在他臉側,一手還緊緊錮著他的手腕,正垂頭欲做什麼。而小李大人則是滿面通紅,一臉被怎樣過了的羞憤。

    手裡的藥甕一抖,險些打翻,秋月眼圈一紅,心想這位可真不是個東西。

    秦崢扭頭見秋月眼神不對,這才意識到被誤會了,趕緊放開了手,訕訕道:“那個,不是……”

    秋月本就不待見秦崢,剜了他一眼徑直走過去,將藥倒入盞裡,隔著涼水降了溫,待適中後,方才端著去喂楚瑜。

    楚瑜燒得厲害,完全沒了意識,藥入不了口,順著脣角流出來,絲毫無法吞咽。

    秋月用帕子將楚瑜脣角的殘藥擦去,鎖緊秀眉從一旁床櫃下找出一錦盒,打開裡面放著一軟管,不知是何材質所做,約莫有三四寸,一段有寬口。

    秦崢眼皮一跳,雖不明那是作何用,卻隱約起了幾分寒意。

    秋月將楚瑜頭下枕墊點幾分,輕輕捏住他下巴喚了幾聲二爺。楚瑜醒不來,全然無覺。秋月只好手上用力,捏開他緊閉的嘴,一手將那柔軟長管沿著喉嚨續了下去。這過程極是難受,哪怕楚瑜昏迷不醒也止不住地乾嘔,每續下一寸,臉色就跟著蒼白一分,待盡數續完,已是滿頭冷汗,面如金紙。

    秦崢一顆心被揪緊,剛想上前就被李恣一把拉住。

    李恣看了眼秦崢,道:“若不是如此怕是進不了湯藥,先生哪回病得昏迷了,便是這般進藥進食。”

    秦崢手心被冷汗濕透,一雙眼睛裡滿是紅絲,遠遠瞧著有些駭人。半晌,他才找回自己聲音似的,輕聲道:“這幾年清辭的身子……”

    秋月將藥一點點灌進去,聞言低聲道:“侯爺當知道我家二爺何故如此的。有些話婢子不該多說,二爺若是醒著,怕是也不準。只是說與不說,侯爺心裡該有個明白……”

    溫熱的藥沿著軟管灌入食道,端是難受,楚瑜忽然嗆了幾聲,顫抖著身子無意識地抬了抬,胸口劇烈起伏著,從鼻端悶出幾聲壓抑的呻吟。秋月趕緊挪開了藥,熟稔地給楚瑜順了順胸口,待他稍稍平靜一些,才繼續端起藥管來。

    秦崢緩緩走過去,身形一矮,半膝跪在床前,將楚瑜有些痙攣的手攏在掌心,聲音如哽沙:“我不知……他受這麼多苦……”

    秋月忍著淚意道:“侯爺不知的多了。”

    秦崢眼底映著楚瑜的影子,這一抹蒼白像是烙印,就這麼燙在心頭,疼得人措手不及。這般看著看著,忽然想起多年前,楚瑜稠李艷絕,風華初成的模樣,舉手投足間滿是倨傲,叫人恨得牙癢癢,偏又是那般挪不開眼的奪目。

    一盞藥喂盡,抽了軟管後,楚瑜瞧著更是氣若游絲。秋月收拾了藥碗,退到外間守夜,若是裡面再出什麼變數,也好有個照應。

    到了後半夜的時候楚瑜退了燒,也是因此又出了一身汗,秋月進來給他擦了身子重換衣裳。秦崢和李恣跟兩塊雕塑似的,一動不動地在一邊守著。

    臨近天亮時,楚瑜被魘住,原本睡得好好的,忽然打起顫來,整個人蜷作一團,口中斷斷續續全是含糊不清的胡話。秦崢在一旁一遍遍喚他名字,將他的手緊緊握住。

    楚瑜面色煞白,不住顫抖低語,冷汗濕透了被褥軟枕,身子愈發冰涼。

    “清辭,你醒醒……快些醒來……”秦崢緊張得幾次咬到舌尖,心疼得發抖,他摘下頸間朱繩懸著的觀音玉,給楚瑜掛在身前。

    這些年縱橫沙場,總有這玉石相伴,那一抹悲憫裡冥冥之中可能沾染了鎮壓萬魑的血煞氣。玉佩帶上不久,楚瑜竟神乎其神地安靜下來。

    折騰了近一晚,楚瑜乏極了,最後倒是睡得極沉,夢裡漆黑一片,一方小小的東西停留在心口處,圓潤且溫暖。所有的不安和痛楚都似綿綿浮絮漸而散開,暖流從胸口蔓延至四肢百骸,打心裡舒坦,原本無邊無際的黑暗似乎也變得淡薄,一縷光照了進來,撒了滿地的細碎金沙……

    “唔……”楚瑜費力撐開眼皮,嗓子裡火辣辣的疼,這熟悉的感覺讓他明白昨晚怕是又灌了藥。全身無一不酸痛,指尖軟得抬不起來。

    “清辭!”

    “先生!”

    幾乎是同時響起的聲音在耳畔一下子炸開,楚瑜有些吃不消地皺了眉頭,抬眸先是看見一張陌生又熟悉的臉……

    他躺著,這般看去,入目先是那人弧度優美的下頜,接著是一雙前勾後揚的桃花眼,沒了從前醉生夢死的蒼白風流態,倒是宛如重鑄般將靈秀盡數折作剛毅,分明熟悉偏又何等陌生。

    昨夜種種齊齊涌上腦中,河畔燈影,畫舫重紗,那些浸了淚的委屈,那些折了顏面的姿態,無一不清晰地浮現楚瑜眼前,讓他驀地坐起身來,又因起得太急,引來一陣頭暈目眩。

    “清辭小心。”秦崢仗著身手敏捷一把仔細扶住楚瑜,小心將他圈在懷裡。

    楚瑜抬手要擋住秦崢的動作,卻因虛弱無力,那推拒的手活生生做出欲拒還迎的感覺,分明是推開秦崢,落了旁人眼中就跟將手主動搭上他胸口似的。

    “青葙……咳咳,咳……”楚瑜嗓子沙啞,實在是沒了力氣,只能求助一旁的李恣。

    李恣被秦崢的話刺得委屈一夜,這會兒見先生這般模樣,又是心疼又是慍怒,使勁兒擠上前去。

    秦崢怕楚瑜動怒,不敢強求,只能退開,眼看著李恣將楚瑜奪走安置回榻。

    “青葙,送客。”楚瑜不願多想昨夜事。

    秦崢知道楚瑜必然是不肯待見他:“清辭,我有話想同你說。”

    楚瑜闔眸,捏了捏眉心,啞聲道:“我同你的話,早在四年前就說完了,多說無益,你走吧。”

    “清辭你就給我一盞茶的時間,我說完就走。”秦崢低聲乞求道。

    楚瑜睜開眼,冷聲道:“昨夜算瑜欠侯爺一個人情,可侯爺若是這般得寸進尺,莫怪瑜叫家丁將侯爺送出門去。”

    “清辭……”秦崢心頭苦澀,可楚瑜心冷不肯多聽。

    門被推開,珠簾晃動,未見人來,先聞其聲。

    “爹爹!”

    一抹杏黃繞過屏風,緞兒靴,蝶兒釵,玉做的骨,雪堆的顏。有女初成,若枝頭杏花兒俏態嬌姿,清雅可人。那杏黃緞裙裳繡了一圈柳葉紋兒,行走若清風拂柳,端是少女姿態盡顯,叫人心下柔軟一團。乍一看,只道是哪家杏林裡出落的小仙子,就這般蹁躚跑來……

    秦崢眼睛一燙,連呼吸都停著,眼中只剩下這一抹跌跌撞撞的杏黃。

    真兒。

    楚瑜見真兒進來,臉色一變,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掀開被子撲下床榻,一把將真兒抱在懷裡。顫抖著雙手,將她的小腦袋按在自己胸膛……

    懷裡的孩子方才還似蝴蝶蹁躚,此刻仿佛是一個沒有靈氣的小木雕般愣住,瑟縮在楚瑜懷裡一動不動。

    儘管楚瑜動作很快,可她還是看到了……

    清清楚楚看到了屋中那個人。

    “大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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