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孤月掛城頭。
木門被緩緩推開,發出沉重的吱呀聲,拉長的影子隨著月光映到坑窪的地上。
丹虞一個激靈從床上跳起來,隔著朦朧的月色瞧見站在門口的人。來人一手撐著門框,消瘦的身影微微彎著,蓬亂的長髮披散。
“秦大哥?”丹虞爬下床,朝那人走去。剛走到他身前,就見秦崢身如山傾,整個壓了下來。
丹虞趕緊撐住秦崢,半拖半拽地將人放到床上,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充斥著鼻端。
“秦大哥……你沒……”丹虞的聲音隨著燭火點燃的剎那戛然而止。
片刻的沉寂後,發抖的抽氣聲控制不住的從丹虞脣間擠出來。
“他們……他們欺人太甚……”丹虞哆嗦著脣,緩緩攥緊拳頭,扭頭要往外走:“我找他們去!”
“回來。”秦崢長臂一撈,將憤怒的小軍醫拽了回來。看著怒氣衝衝的少年,秦崢忍不住扯了扯脣角,牽動一片傷口,忍不住皺眉悶哼一聲:“嘶……你過去,要吃虧的……”
“可總不能任由……”
秦崢打斷他:“沒事,咳……咳咳……”
丹虞連忙輕輕替他順了順脊背,卻又不知碰到了哪處傷口,惹得秦崢眉心又鎖緊幾分。
“可是秦大哥,他們總是跟你過不去,你身上那麼多傷,他們還不放過你。”丹虞想到第一次見到秦崢的時候,幾乎只剩下一口氣了,本以為這人就要這麼沒了。誰知熬了幾天后,竟是奇跡般地活了下來。可秦崢仍是沒有得到好,三天兩頭地被趙虎那幫人欺辱,舊傷添新傷。
丹虞少年心性,看不下去趙虎等人的行為,又實在心疼秦崢,忍不住道:“秦大哥,不然……你就跟趙虎服個軟……”
秦崢無言揚眉,垂眸看了眼丹虞。
丹虞對上秦崢的目光,忽然臉上滾燙,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
秦崢費力抬手拍了拍丹虞肩頭:“別擔心,沒那麼容易死的。”
丹虞眼睛一熱,憤憤道:“等我爹回來了,他們就不敢那麼猖狂了!”
他爹是軍中頗有名望的醫工,就連千戶見了都以禮相待,只不過前些日子隨著大軍去了前線還沒回來。
“嗯……”秦崢應了一聲,權當是寬慰少年。
丹虞心裡稍稍好受了一些,打了水擦去秦崢臉上幹掉的斑斑血跡,正準備開口說話,忽然聽見綿長的呼吸……
秦崢竟是一閤眼,睡著了。
月光隔著軒窗漏進來,剛擦拭過的臉頰顯得格外蒼白,長長的睫毛隨著呼吸顫啊顫,在眼底投下小小一片陰影來。
丹虞呼吸一滯,心想,可真是好看,十里八營裡都沒有這麼好看的。
秦崢眉心忽然一擰,丹虞險些以為他要醒了,可只見那眉心越擰越緊,最後一滴細小的水珠沿著上揚微勾的眼尾滑落,滲進了鬢發。
丹虞眨了眨眼,以為自己看錯了。
蒼白的薄脣輕輕囈語:“清辭……”
丹虞抓了抓腦袋,自言自語道:“又是清辭?”
……
天灰濛濛時,軍鼓隆隆敲響,砸出第一縷昏黃的晨曦。
校場上士兵們正演武,低沉的聲音不斷傳來,給微涼的清晨平添肅殺。趙虎嘴裡銜著草根,溜達了出來,清晨的鳥鳴倒是顯得清脆,似那嗓子沒有被塞北的黃沙醃過一樣,啾啾叫個不停。幾株葉子掉了一半的樹,露出難看的樹杈子。
小河溝邊上有個人佝著身蹲在那,身旁隔著幾個恭桶。趙虎咧了咧嘴,悄悄走過去,一個抬腳將恭桶踹了下去。只聽噗通一聲巨大悶響,穢水四濺,刺鼻的惡臭隨之散開。
秦崢閉眼,污水順著發絲流下,身邊是趙虎桀桀怪笑聲。
“可瞧清楚自己是個什麼玩意兒了?”趙虎得意洋洋的看著秦崢:“好好刷,給幾位軍爺刷恭桶的機會可是老子給你討來的,旁人想挨都挨不上,嗤……”
從秦崢到這裡的第一天起,趙虎就格外厭惡他,錦繡堆裡養出來的驕子,真是叫人橫豎都看不順眼。
趙虎譏諷了幾句,見秦崢依然只是蹲在那不說話,頓時有些索然無味,提了提褲腰轉身走人。這邊剛轉過身去,就聽見背後一聲極短的冷笑,還不等惱火回身,當頭一股惡水潑下,沉重的木桶■當砸在頭上。趙虎心頭瞬間炸了鍋,張嘴吐出兩口穢水,嗆得打了個噁心,剛轉過身去還來不及摘掉套在頭上的恭桶,屁股上狠狠地挨了一腳,身子猛地往前撲去。噗通一聲,一頭扎滿是糞水的小河溝裡。
“秦崢!我操你娘的!”趙虎嘔出穢水,一邊撲騰著,一邊恨恨嘶吼著罵罵咧咧。
秦崢站在溝邊上,抬手抹了把臉,蒼白的脣角勾了一瞬,又抿了下去。他緩緩挺直腰,偏了偏頭,一抬腳挑起一旁的竹竿,腕上一抖,凌空劈出颯颯風聲。
趙虎剛開掀開桶,竹竿正落在手腕上痛的他慘叫一聲,接著又膝頭一麻,當即跪倒在溝裡,嗷嗷直叫。那竹竿來得又快又準,敲著節點一樣將趙虎打成了落水狗。
“秦崢!你給我等著!”趙虎又慫又氣,恨不得撕吃了秦崢,卻又悶在水溝裡不敢露頭。
這邊話音剛落,竹竿驟然挑開罩在趙虎頭上的恭桶,不等他反應過來,卻感到頸一涼,一股殺意乍現,竹竿一段只離喉嚨不到一寸。
趙虎的咒罵聲戛然而止,踉蹌後退兩步,再抬頭,隔著臭氣熏天的水霧,看見站在岸上的秦崢眼底的冷意。
“趙什長。”秦崢緩緩收回竹竿,雙手微微用力,■嚓一聲在手心斷成兩截:“莫欺人窮。”
趙虎噤聲,竟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秦崢鬆手,斷開的竹竿落地,他轉身不再看落水狗趙虎,眼角的余光只看到天上的幾隻灰撲撲的孤鳥何等自由,曾經的日子就是被覆了漠北的沙,一層接一層,紙醉金迷的頹唐盡數掩了個一干二淨。低賤而貧瘠一點點磨滅掉從前的驕奢,卻滅不去心底那一線不肯妥協的傲氣。
……
於是當天下半晌,秦崢正在埋頭劈柴的時候就得到了報應,趙虎鐵青著一張鼻青臉腫的猙獰臉龐站在了他面前。
秦崢淡淡抬頭看了眼趙虎身後烏壓壓的人,抬了抬手中的斧子。
“你、你想幹什麼!”趙虎下意識地後退兩步,撞到後面的親兵身上,又覺得沒面子,清了清嗓子道:“秦崢,今天演武,校場上去。”
秦崢抬了抬眼皮,他不知道趙虎想要幹什麼,但總歸不會輕易放過自己就是了。
幾個人也不廢話,直接上手連拖帶拽地將秦崢推搡到校場,趙虎大搖大擺地站在他面前不懷好意道:“今天演習騎兵出戰,你跪著當馬。”
話音剛落,周圍幾個人忍不住發出譏笑。
秦崢抿了抿脣,面無表情地看了眼趙虎。
一眼就撩起了趙虎心頭壓著的火氣,劈手從一旁奪過一桿長槍,照著秦崢膝頭一棍:“你他娘的再看一眼!”
一群人得了令似得紛紛招呼上去,拳頭棍棒紛紛落下,血從秦崢頭上流下,他磕緊牙關,看也不看拽住一個就是往死裡揍。這些日子,他早就明白,若是一味軟弱退讓只會讓人永遠踩在腳下,若是不想死,那就不要怕死。只要還有一口氣,只要還能再出一拳,那就不要束手就擒。
秦崢的凶狠讓有些人發怵,一時間竟是難分上下,直到一棍子狠狠落在秦崢後腦勺……
秦崢眼睛已經被血矇住,耳邊是刺耳的長鳴,眼前是一片昏黑。他步子踉蹌兩下,這當口又有無數棍棒落下來。膝蓋跪在地上,砸出一片紛飛塵土。
“我讓你猖狂!給我往死裡打!”趙虎嘿嘿一笑,不無得意。
一棍落在秦崢肩上,骨頭錯開的聲音令人頭皮發麻。秦崢低喝一聲,滿是血污的手一把拽住長棍,一個用力奪在掌心,長棍一掃,有人慘叫一聲被猝不及防的掃倒,壓做一團。
血蒙了眼,秦崢什麼都看不見,他抬手壓了壓心口,指下的溫度微暖。
不想死。
不能死。
於是那棍風竟是讓人為之變色,或傷敵八百自損一千,卻沒有絲毫退縮之意。片刻後,趙虎的人全不由得撤開,團團包圍住秦崢,又畏懼著不敢上前。
趙虎勃然大怒,剛要發火令人上前,就聽見幾聲稀稀拉拉的掌聲。
“哪個不長眼的……”趙虎正要罵,忽然止住了聲響,雙腿一哆嗦跪了下去:“將……將軍……”在場的人當即變了變色,瑟縮著跪下,大氣不敢出一個。
周千戶看都不看趙虎等人一眼,只是頗有興趣地打量著滿身是血的人:“你叫什麼名字?”
秦崢看不清眼前的人,他強撐著最後一絲清明,咬了咬舌尖低聲道:“秦崢。”
周千戶朗聲笑道:“不錯。”
只兩個字叫周圍人全都白了臉。
“你這脾氣倒是和本將軍眼。”周千戶坐在馬背上,俯身一笑:“小子,願不願意跟著我?”
風吹得染血衣袍獵獵作響,秦崢抬手抹去眼前的血,緩緩跪下身去,一字一句道:“願為將軍,鞍前馬後。”
他知道,這是老天施捨給他唯一的機會。
……
上京,千步廊外,戶部衙門。
李恣垂頭將身上揉皺的袖口一點點捋平整,這才又忐忑問了便身旁的戶部孫侍郎:“孫大人,尚書大人他當真是點的我?沒有弄錯人?”
孫侍郎被問了一路,忍不住笑道:“若真的不信,待會兒你親自問一問楚大人就是了。”
李恣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俊臉微紅,不再多問。
孫侍郎對眼前這個年輕人倒是頗有好感,伸手輕輕拍了拍李恣肩頭:“不要慌,別看楚大人那個樣,倒還是挺平易近人的。”
李恣對孫侍郎的好意報以一笑,還不等開口道謝,就見孫侍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敲門、通報、推門、推人,一氣呵成,瞬間沒影。
被推進來的李恣險些被摔個狗啃泥,勉強穩住身子,抬起頭來。
尚書大人辦公之處收拾得極為簡雅,綠紗簾,檀木桌,碧玉硯,紫毫筆。坐在案牘後的人聞聲緩緩抬起頭來,熹微透綠紗,碎金灑長睫,朱脣帶疏離,衣袂掩皓腕,蜂腰束花犀,艷絕透眼底。
李恣腦子忽而空白,之前心底念好的詞稿盡數忘了個一干二淨。
楚瑜支起胳膊,將下巴緩緩抵在手背上,打量了會兒眼前人,有些納悶。之前瓊林宴上見到這小子還滿是靈氣,怎麼如今瞧著傻呆呆的,莫不是先前離得太遠,看走了眼?
半晌,也不見眼前人看口說話,楚瑜只好輕輕嘆息,啟脣道:“青葙。”
李恣幾個激靈,就像是甘露瓊漿當頭潑下,腦子裡塞滿了一句話——大人……大人竟知曉我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