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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庶子歸來 - 第114章字體大小: A+
     
    114 拜師高郁

     出聲的人是司空曦。

     寧淵和高郁都側頭去看,聽得司空曦道:「這便是老師先前說過的寧公子嗎,果真是一表人才的模樣,但老師這般唐突地便要將人收為關門弟子,是不是太快了些。」

     寧淵大概是猜到了司空曦的意思,其實從剛進門那一刻,看見有別人在時,寧淵心裡已經隱隱有了一些想法,他站起身,靜默地退到一邊。

     「二殿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雖然司空曦也是高郁門下的弟子,但礙於對方的身份,一般高郁還是會稱呼他為殿下。

     「老師收徒向來十分嚴謹苛刻,寧公子能得老師的喜歡,想來也是他有什麼過人的地方讓老師讚賞。」深秋的天氣裡,司空曦竟然從腰後取出一把折扇,抖開搖了搖,「可成為老師關門弟子之事,學生卻還是想請老師再斟酌一二,畢竟老師早先便放出了話只會再收一位弟子,京城中想拜入老師門下的人也多如牛毛,如若往後被別人知曉了老師最後收的關門弟子卻是一位名不副實的人,想來不光是對老師,哪怕是對我們這些做師兄的,多少也會有損顏面。」

     司空曦身份高貴,說起話來自然也十分露骨,他這分明是在說寧淵沒資格拜在高郁門下,寧淵安靜地站著不說話,活像沒聽到一樣,可高郁臉上卻露出不滿,「二殿下這話時什麼意思,老夫自然是明白寧淵的才華,才會有想收他為弟子的打算,怎麼會有人說他名不副實。」

     「寧公子確有才華,可說起來,此次秋闈,他也不過是江州府的亞元吧。」司空曦又抖了抖折扇,忽然指向身邊坐著的青年,「可我身邊這位,卻是今年江州府的解元謝長卿,此人不光文采出眾,前些天的儒林館文試更是一舉奪得了魁首,今日我帶他來,便是想將他引薦給老師,畢竟若是以才學來論,由謝公子成為老師的關門弟子,才是實至名歸。」

     司空曦話音一落,謝長卿也站了起來,一言不發地向高郁行了一記大禮。

     果然是他?寧淵之前已經隱隱猜出了這人的身份,得到司空曦證實後,又重新打量了他一遍。謝長卿身量高挑,一身長衫稱得上樸素,可表情卻也太過肅穆了些,只有在給高郁行禮的時候,才將眉眼之間的狂傲收了回去,露出些微的恭敬。

     高郁看了看司空曦,又看了看謝長卿,司空曦進門之後,還未介紹過身邊的人,只道是他一位朋友,想來向高郁請教幾個問題,卻不想他們竟然有拜師的打算,估計是因為寧淵突然出現打亂了他們的計劃,司空曦不得已才將話挑明了說。

     謝長卿這個人,對高郁來說雖然不算如雷貫耳,可也是個聽了許多遍的名字了,因為這段時間他的名聲實在是太響,甚至有了「第一舉人」的名號。因為好奇,高郁曾經調看了謝長卿鄉試時的試卷,文章的確出挑,立意也精準,但字裡行間總會透露出一種「捨我其誰」的感覺,見到人之後,高郁更肯定了自己的這個想法,謝長卿很「傲」,坦白說高郁並不喜歡這類感覺,以一個讀書人來講,當做到三人行必有我師,學無止境的境界才是大成,他看中寧淵,一個是寧淵的確有才,可另一個卻是因為寧淵足夠謙和,凡事只有先做到不卑不吭,才能做到海納百川,天下經綸萬萬卷,有些傲氣是好,但恃才傲物,又只會變得討嫌。

     「謝公子是解元,寧公子只是亞元,兩人相較,老師無論如何,還是將謝公子收為名下最是妥當。」司空曦笑得滿面春風,「當然,老師若是願意,也可以同時將他們二人都收為弟子,可這麼一來便也破了老師的規矩,只怕往後那些想要上門叨擾拜師的人又會絡繹不絕了。」

     高郁放話出去說只會再收一位弟子,其中雖然有精益求精的想法,可大半的理由是擋住那些莫名其貌找上門來拜師的人,不然以他的年紀,將會被吵得不厭其煩。

     聽了司空曦的話,高郁不禁皺起眉頭,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斷然沒有再收回來的道理,不然便等於出爾反爾不好收場,兩人當中無論如何他都只能收一人,可按照司空曦的道理,謝長卿外邊的名頭的確比寧淵響亮許多,如果收下寧淵而不要謝長卿,估計會有不少人嚼舌根。

     高郁輕撫了兩下鬍鬚,最終還是對司空曦道:「對不住了二殿下,因為老夫與寧公子有承諾在先,君子一言,斷不可出爾反爾,謝公子若是當真想要拜師精研學問,翰林院中還有不少才華洋溢的學士大人,老夫或許可以為你引薦。」

     這是執意不肯收下謝長卿?高郁這話一說出口,不光司空曦表情立刻變得有些難看起來,謝長卿的臉色也陰沉了下去。

     拜入高郁門下,便等於是今後會受到這位大學士大人的照拂,也可以盡快在儒林中立足,這對於農戶出身的謝長卿來說是個迫不及待的靠山,二皇子雖然身居高位,可因為顧忌到避嫌的原因,在朝堂上的力量遠非高郁可比。

     他謝長卿苦讀了這麼多年,一朝中舉,必是要出人頭地的,可他在京中一無親戚二無靠山,於是他很自然將目標放在了二皇子司空曦身上。

     眾所周知,司空曦不光是大學士高郁的弟子,為人很是風雅,是十足的風花雪月之士,喜好結交各類才華橫溢的文人詞士,因此謝長卿寫了許多極為華麗的詩詞歌賦在相熟的舉人中傳閱,總算引得了司空曦的注意,頻頻將他請到府上去長談詞曲,最後他只隱約透漏出一點對高郁的崇拜,司空曦便立刻帶著他來拜師了。

     誰知道半路卻忽然殺出了個寧淵。

     「老師說的不錯,既然你與寧公子有約在先,說出去的話,的確是不好反悔。」聽見司空曦這麼說,有一剎那謝長卿甚至覺得自己此行無望了,不過很快司空曦又道:「可是,如果是寧公子主動拒絕老師你的話,事情卻又會不一樣。」

     說完,司空曦笑瞇瞇地看著寧淵,「不知寧公子意下如何呢?」

     這是要讓自己主動退讓?寧淵還沒說話,可司空曦這番名為詢問實為逼迫的態度卻讓高郁的臉色先冷了下來,「二殿下,你這是何意。」

     「老師別生氣,我只是想讓寧公子站在你的角度上多考慮考慮而已。」司空曦笑道:「畢竟我方才也沒說錯,若是讓別人知曉老師居然拒絕解元而收了個亞元,即便他們明的不說,暗地裡兩三句閒話卻是跑不了的,到那時,老師難免會頭疼一陣子。」

     寧淵心底暗笑,司空曦這句話看樣子是在對高郁說,其實是說給自己聽的,如果自己不主動退出,就是在給高郁找麻煩,是不敬,但他要是這般退出了,又正中他的下懷,如果不是身份有別,寧淵真想開口調侃一句,只怕天底下再沒有任何一個弟子能像二殿下這般對著自己的老師說話了。

     司空曦的態度顯然將高郁氣得不輕,可他為人臣,對方卻是皇子,話語間也沒有明顯衝撞的地方,倒讓他不知如何是好,其實高郁自己也想反駁一句,既然二殿下如此懂得為我考慮,那你可知道當初我接受皇上的托付,破格將你收到門下來時受了外邊多少閒話?

     可這種話高郁是無論如何都沒膽子說出口的。

     屋子裡一時沒人說話,司空曦見寧淵像聽不懂他的話一樣站在那裡不言不語,一時有些惱怒,正要再開口,冷不丁卻聽見謝長卿道:「如此,便請高大人出題吧。」

     幾人皆是一愣,高郁道:「你這是何意?」

     「既然我與寧公子二人都想拜入高大人門下,總要有個取捨,兩相取其一,再也沒有比比試更好的方法了。」謝長卿說到這裡,側臉看向寧淵,「何況高大人既然屬意於寧公子,定然是寧公子有什麼過人的地方,可我如果就這般離去,於我來說也會於心不甘,若寧公子當真能勝過謝某,那謝某就此退讓也心服口服。」

     言下之意是如果寧淵輸了他,那寧淵也得二話不說地讓位,看謝長卿那頗為自信的眼神,似乎已經十拿九穩了。

     司空曦看了謝長卿一眼,不明白為什麼他要弄這一茬出來,其實對於謝長卿這類身懷傲氣的人來說,無論做什麼追求的便是一個贏字,他自負才高八斗,語氣讓司空曦用嘴皮子上的功夫讓高郁收了自己,即便高郁嘴上不說,心裡卻也一定有氣,倒不如堂堂正正讓寧淵知難而退,也可以讓高郁親眼見到自己的才華。

     「不知寧公子意下如何。」謝長卿問向寧淵,聲音隱隱帶著上揚。

     「我沒有意見。」寧淵還是那副低眉順眼的表情,論起氣勢來說就比昂揚的謝長卿矮了一截,看得高於隱約搖頭,可事已至此,雙方又都已同意比試,他也不好再說什麼了,想了想,「如此,那老夫只出一個問題,誰的答案能讓老夫滿意,那誰就是老夫的關門弟子。」

     說完,高郁頓了頓,才道:「你們便說說,你們讀聖賢書,究竟是為了什麼。」

     謝長卿尚以為高郁會出詩詞或是策論方面的問題,冷不丁聽到高郁這麼說,他一時還沒緩過神來。

     高郁卻已經說完了,他看著面前的兩個年輕人,「你們誰先說?」

     讀聖賢書,究竟是為了什麼?謝長卿只低頭思慮了片刻,便開口道:「學生讀聖賢書,為的只有一個字,便是『道』。」

     「此話何解?」高郁揚了揚眉毛。

     「就像高大人背後掛的這塊牌匾上寫的『文以載道』一樣,學生讀聖賢書,為的是集結先賢們的智慧,追求天下至真的『道』。」謝長卿說得字字鏗鏘,「同樣也只有從書本中頓悟了這些天下至理,才能學以致用,修身治國,輔佐聖上開創太平盛世。」

     謝長卿的言語讓司空曦不住點頭,這真是再標準不過的答案了,沒個書生讀書,趕考,不就是為了出入朝堂,為國獻力,這樣的答案也一定能讓高郁滿意。

     果然,高郁微笑著點了點頭,隨後才看向寧淵,「你的答案呢。」

     「學生沒有謝公子那樣的宏圖壯志,學生讀書,只不過是想讓自己活得更好而已。」寧淵話剛一出口,司空曦便噗嗤笑出了聲,謝長卿也用不可置信的表情側臉看他,高郁也愣住了。

     寧淵卻像絲毫注意不到他們的表情一樣,繼續道:「這就像農夫種田,漁夫捕魚,獵戶打獵一樣,學生讀書的目的,僅僅是想讓自己活得更好而已。農夫為了更好的收成,可以起早貪黑地勞作,漁夫為了捕到更多的魚,可以冒著危險駕船駛入深海,獵戶為了打到更好的毛皮,可以吃住在山上數月不回家,而他們之所以這麼做,所為的不過是讓自己,讓自己的家人生活得更好,學生也是如此,只有讀更多的書,才能參加科舉,成為舉人,成為進士,最後加官進爵,讓自己,讓自己的家人得到更好的生活。」

     「低俗。」司空曦搖著扇子,不禁說了一句。

     「可是學生也明白,在其位,謀其事的道理。」寧淵接著道:「想要保住現在的生活,便要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情,不驕不妄,不貪不奢,因為或許只要行差踏錯一步,那之前努力得到的一切就都會付之東流,學生沒有什麼普度眾生,開創盛世這樣大的抱負,也明白不是誰都有那樣的能力,就像大人你寫在外邊迴廊上的那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樣,學生讀書的訴求,便是修身和齊家,至於治國平天下,等到學生有這樣能力的時候,若那是學生應當做的,學生也不會推辭。」

     聽完寧淵的這番話,高郁足足坐了半晌,才像想起了什麼似的,端起身邊的茶水。

     寧淵所說的,雖然聽上去的確低俗不堪,可不得不承認的是,他說的是大實話。

     而且不光對他來說是大實話,恐怕對於所有在儒林館裡鑽研學問的舉人,和天下各地寒窗苦讀的學子們來說,都是大實話。

     什麼普度眾生,開創盛世這類冠冕堂皇的話誰都會說,可要讓那些人拍著胸脯說一句自己讀書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恐怕他們也說不出來。苦讀,科考,為了什麼,為的不就是加官進爵,光宗耀祖嗎?一旦高中進士,被授予官職,除了食朝廷俸祿,衣食無憂,地位也是大幅提升,人人都要尊稱一聲大人,敢問天底下所有的讀書人,誰追求的不是這樣的優越感,而是那些虛無縹緲的「開創盛世」?

     就連謝長卿,他想要拜高郁為師,為的也不過是在加官進爵這條道路上走得順暢一些,說白了,他讀書的真正目的就是要成為人上人,可這般露骨的目的他是萬萬沒臉皮說出口的,因此他給出了幾乎所有人都會說的一個「以自身擔天下」的答案,但寧淵與他截然不同,他羞於啟齒的東西,寧淵竟然就這般坦蕩蕩地說出來了。

     或許寧淵的答案是低俗,但也不等於是在他謝長卿的臉上打了個耳光,罵了他一聲「虛偽」嗎!

     高郁卻並沒有給寧淵的這通答案下結語,而是奇異地對他道:「你讀了外邊迴廊上的題字?」

     寧淵點頭,「在進來時順道仔細讀過了。」

     「哈哈,難得居然還會有人去注意那種地方。」高郁忽然笑了兩聲,對寧淵點頭道:「我這府邸建好有些年頭了,來往的賓客也不知凡幾,可那些賓客也好,我的學生也好,竟然沒有一個認真看過我在迴廊上的題字,這麼說來,你這小子竟然是第一個去讀的。」

     聽見這話,司空曦臉色一僵,搖扇子的手也停了下來,他是高郁的學生,竟然在外邊的迴廊上走過無數回了,可迴廊上的那些題字,他從來只當是裝飾,一眼晃過便罷,別說讀了,只怕連注意都不會,難道那裡邊竟然是有內容的嗎。

     「你說的對,天下那麼多書生苦讀,趕考,誰不是為了地位與名望,為了光宗耀祖,可偏偏有許多人在得到了他們想要的地位與名望之後,卻連基本的在其位謀其事都無法做好,將好好的一個朝廷攪得烏煙瘴氣,成為國之毒瘤,也不知他們如果想起從前在別人面前誇下海口的抱負,會不會覺得丟人。」高郁搖頭感歎,而謝長卿的臉色,也隨著高郁的這句話而變得更加難看了。

     他在那裡僵了一會,忽然間抿緊了嘴唇,沖寧淵粗略拱了拱手,站起身一言不發地朝外走。

     並非是謝長卿要主動認輸,而是他已經知曉了高郁的想法,再留下去也是自取其辱而已。看到他離開,司空曦也坐不下去了,不痛不癢地對寧淵道了聲恭喜後,緊跟著走了出去。

     「你這小子,瞧著不聲不響,膽子倒還挺大,竟能說出這樣的話。」望著二人接連離開的背影,高郁笑著搖了搖頭,「真不知道該說你心機重好,還是大智若愚好。」

     「學生只不過跟別人比起來,比較捨得放下臉皮而已。」寧淵恭敬地向高郁奉了茶,至此成了這位大學士的關門弟子。

     回家的路上寧淵思慮到,謝長卿和司空曦雖然什麼都沒說,但感到不快是肯定的,說不定自己已經開罪二人了,這樣算上那天騎馬衝撞自己的小子,韓韜這個前姐夫,宋濂這個掌院,加上今天二位,進城還沒幾天,就已經有意無意地開罪了這麼多人,果然到了華京就等於是把自己置到了一重重的漩渦當中,但這條路無論如何,總是要走下去的。

     接下來的幾天,寧淵日日都會到儒林館報道,並且也顯然感受到了別人對他態度的轉變,近來也有不少外地舉人上報名冊,可在這些進來的新人中,寧淵好像被特別孤立了起來,別人瞧見他,委婉些的,會故意裝作看不見,刻意些的,會輕哼一聲將頭扭開,只有宋濂,每每都是帶著一張笑臉對著自己,也不知心底在打什麼鬼主意。

     寧淵心裡明鏡似的,現下這境況有不少都是宋濂在私底下搞的鬼,除了剛到儒林館的第一天,宋濂故意讓張唯他們對自己產生偏見,這幾天更私下散佈了不少流言,大意是自己為人勢力,看不起農戶子弟,更惹得其他舉人對自己不滿。

     宋濂本以為讀書人都是好面子的,寧淵被這樣對待,顧著臉皮,也許就不會常來儒林館報道了,這樣等過一段時間,宋濂就能以寧淵時常缺勤為由,將他的名冊從儒林館中除名,替龐小姐出了這口惡氣。

     儒林館雖然表面上規定了舉人們需按時到館中出勤,可這條規定一貫是按照空文處理,大多數散漫的舉人一個月也不見得會到館一次,也沒人管,可宋濂如果鐵了心要用這一條規定來處理寧淵,別人也不好說什麼,畢竟規定就是規定。

     但讓宋濂感到奇怪的是,都被孤立成這樣了,寧淵居然還像個沒事的人一樣日日都來,沒人理他,他就抱著書獨自坐在藏書閣,一看就是一天,對周圍其他人鄙夷的目光也置若罔聞,讓宋濂暗地裡罵了好些聲臉皮厚,也讓他意識到,自己這個方法是沒辦法料理那小子了,他得想一些別的招數。

    115 茶水玄機

     很快到了十五,又是翰林院學士要來儒林館講學的日子。

     這樣的講學,舉人們大多不會錯過,翰林院除了修撰典籍,也總管全國科考,把准了翰林院學士們的思維方向,說不定就能多少把到春闈時的出題方向,因此每到要講學的時候,講學場上總是擠滿了人,舉人們一人佔著塊石板盤膝而坐,等著學士前來。

     寧淵算是新人,也並不像惹是生非,因此在別人都爭搶著最靠近講學台的石板的時候,他只是在最邊緣的位置找地方坐了,因頭頂上有樹蔭,倒也十分清涼。

     對於聽這樣的講學,他其實是沒多少興趣的,只是高郁告訴他,今日要前來儒林館的學士田不韋在學問上講解得很是獨到,讓他務必聽一聽,他或許還是會呆在書閣裡獨自看書。

     別的舉人們都在互相說著話,寧淵這裡卻冷冷清清的,別人不搭理他,他也樂得清靜,正在閉眼小憩,冷不丁身邊響起個聲音道:「你不是寧兄嗎?」

     寧淵睜眼一看,自己身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坐了個青年,青年一身書生袍與別人一無二致,臉上卻有種擋也擋不住的貴氣溢出來。

     寧淵覺得此人眼熟,見他笑瞇瞇地望著自己,忽然間想起了此人的身份,忙拱了拱手,「原來是孟世子。」

     此人便是孟國公世子孟之繁,幾年前二人曾在江州春宴期間見過數面,不過壓根不算熟稔,寧淵不知道堂堂國公世子居然會出現在這裡,還主動跟自己打招呼。

     類似他們這些被封為世子,可以承襲上代爵位的人,壓根不用參加科考,自然有一輩子的榮華富貴等著,見寧淵用疑惑的目光打量著自己,孟之繁彷彿猜到了他在想什麼一樣,道:「我不是舉人,此番前來只是想聽田學士講學而已,他的誌異故事可是說得極好的。」

     「誌異故事?」寧淵剛想問不過是講學,怎麼同誌異故事扯上關係了,忽然間又有一個穿著官府的青年湊到近前,「寧師弟,你出來一下。」

     見宋濂來找自己,寧淵眼神閃爍了一下,向孟之繁告了個辭,便起身去了,因孟之繁是背對著宋濂的,所以宋濂並未看清寧淵在同什麼人說話,他領著寧淵繞過了廣場上大片的人群,來到離主講台不遠處的側屋裡。

     這屋子不大,佈置得像是待客廳,宋濂剛進屋就對寧淵道:「寧師弟是江州人吧。」

     見寧淵點頭,宋濂像是碰到了什麼救星一樣,滿臉慶幸道:「實在是太好了,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呢。」說罷,他一指放在不遠處的一套茶具,「今日要來的田學士也是江州人,偏好江州本地的柳葉茶,不過這柳葉茶的泡法需要拿捏得十分精準,旁人都做不來,原先田學士每次來時,館裡都會有一名江州來的舉人隨侍泡茶,可今日不湊巧那舉人忽然間病了,我想到寧師弟你也是從江州來的,便只能拉你來應應急。」末了,他又補上一句,「這種能夠親近田學士的機會別人盼也盼不來,寧師弟你可要千萬小心,萬不能弄砸了。」

     柳葉茶的確是江州特產,而且沖泡起來也的確麻煩,因為在沖泡之時要觀察柳葉的舒展程度以決定上茶的時機,要不早不晚,才能喝出香味,不然不是澀味就是苦味。

     這茶在江州都不是很討本地人的喜歡,田學士竟然喜歡喝這個,愛好也別緻。見宋濂略帶忐忑地望著自己,寧淵笑道:「宋師兄你放心,此事便儘管交給我好了。」

     宋濂露出如獲大赦的表情,又對寧淵耳提面命了一番一定要在田學士講到一半,口正干時將茶水送出去,才出了屋子,還順道關上了門。

     可宋濂前腳剛走,房間的窗戶便被人輕輕叩響了,寧淵過去將窗戶推開一條縫,見著孟之繁正站在外邊。

     「寧兄,方纔我都聽見了,那宋濂是在誆你來著,你可切莫上了他的當去。」孟之繁一句廢話都不講,開口便直入正題,「田學士這人在講學時最討厭遭人打斷,你要是如宋濂所言那般端上茶水,是決計討不了好的,不光如此,田學士雖然為江州人,可喜歡的卻是龍井,而柳葉茶,正是他最討厭的一種茶,你可是得罪了宋濂,他要這般坑害你?」

     宋濂滿心以為,寧淵初來乍到,又被儒林館內眾人所孤立,是決計不會有人將這些關竅透露給他的,才想出了這樣的伎倆,誰知道半路卻殺出了一個孟之繁。

     其實即便孟之繁不說,寧淵也多少能看破宋濂的如意算盤,此次江州府新晉的舉人有上十人,宋濂為何偏偏捨近求遠地找到他,這本就很值得讓人懷疑了。

     只是此時此刻,寧淵更好奇於孟之繁的做法,不過他並未表現出來,而是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道:「原來是這樣,多謝孟世子提醒。」

     孟之繁見寧淵已經知道了,並未多逗留,只朝他點點頭,也轉身去了。

     寧淵重新關好窗子,望著眼前的這套茶具,思慮片刻,並沒有如孟之繁所言那樣離開,反而真的用放置在角落處的小火爐燒起水來。

     田不韋算是翰林院內十分特立獨行的一個學士,因為他的個性極為怪癖,且喜怒形於色,如果他喜歡某人,可以毫不吝嗇地讚揚,如果他討厭某人,眾目睽睽之下也可以破口大罵,這樣的個性讓他得罪了不少人,可他確實十分有才華,加上年歲擺在那裡,拋開個性不談,尊敬他的人也是極多的,也有不少舉人想要拜在他的名下。

     田不韋與大提學許敬安也算是老相識了,今次他來講學,許敬安亦抽出空來特地陪在身側,而講學場上候著的舉人們也早已久候多時,田不韋一出現,原本小聲議論著的人群立刻安靜下來,田不韋上了主講台,理了理官服坐下,拿出隨身帶著的講本,開始了今天的講學。

     宋濂坐在許敬安身側,並沒有將精力放在聽講學上,而是時不時將目光晃向講台邊的偏房,端足了一副看好戲的姿態。

     當講學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寧淵端著茶水的身影果然出現了。

     瞧見他的那一刻,宋濂的嘴角終於咧開一抹藏不住的笑意,孟之繁心裡卻咯登一下,他明明已經勸過了,為什麼寧淵還要冒出來,他不是那麼沒腦子的人啊。

     其他聽講學聽得認真的舉人,看見忽然走出來的寧淵,一個個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一些知曉田不韋脾氣的,也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等著看寧淵吃癟。

     就在這些人的目光中,寧淵端著茶盤上了講台,將整壺茶擺在田不韋面前後,就恭敬地站在一邊不說話。

     田不韋原本正說得興起,寧淵端上的茶水讓他的聲音戛然而止,被人打斷便也罷了,偏偏那茶水熱氣騰騰,溢出的滿是他最討厭的柳葉茶的味道,田不韋眼角猛跳了兩下,極為不滿地看向寧淵,「你這學生好生無禮,這是什麼東西!」

     「柳葉茶。」寧淵彷彿全然不知道一般,低聲應道。

     田不韋眼角又跳了兩下,又側過眼看向另一邊的許敬安,許敬安也不知道寧淵為何要這樣做,見田不易儼然是快要發怒了,你忙站起來想將寧淵帶下去,不料卻聽見寧淵接著道:「請田大人將此茶飲了,柳葉茶寧神淨火,對爽喉有特效,不然以田大人的喉疾,若真這般講完全場,嗓子非啞了不可。」

     宋濂坐在那邊,原本是擺明了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看熱鬧的模樣,寧淵忽然說出的這番話讓他又狐疑地將眼神轉過來。

     片刻的安靜之後,下邊的舉人們已經開始小聲議論起來,田不韋壓下臉上惱怒的神色,「難道你不清楚我在講學的時候是最討厭被人打斷的嗎,儒林館什麼時候竟然有了這樣不懂禮數的人了!」

     這話便是已經在訓斥了,宋濂忙站起身,朝田不韋行了一禮道:「田大人息怒,這是新晉的舉人,不懂得規矩,興許是太想親近田大人了才會出此下策,還望田大人不要生氣。」

     宋濂這句話表面上是在幫著安撫,實際卻是在火上澆油,不光將自己撇得乾乾淨淨,還給寧淵安上了一個「太想親近才出此下策」的標籤,須知的確有不少舉人想套田不韋的近乎,可以田不韋的脾氣最是討厭這些不好好讀書,只知道順溜拍馬的傢伙,因為田不韋深知這樣的人即便中了進士,入了官場,也絕不會成為什麼好官,一時他看著寧淵的眼神更生氣了,「我不需要這種東西,拿走拿走,還有你,立刻從講學場出去!」

     「等田大人喝完這盅茶水之後,學生會出去的。」寧淵的答覆讓田不韋一愣,平日裡要是有人被他這樣訓斥,早就一步三見禮地請饒了,偏偏寧淵像個沒事的人一樣,還硬要他將這他最為討厭的柳葉茶喝掉。

     「寧師弟,田大人讓你出去你就出去,還杵在這裡做什麼,不嫌丟臉嗎!」宋濂到此事終於不再打算掩藏自己的面目了,也幫著呵斥起寧淵來,他並不怕寧淵拆穿自己,說白了,一個是掌院,一個卻不過是新晉的舉人,誰說的話更能讓人信服不言而喻。

     「我說了,只要田大人喝了茶,我立刻就走。」寧淵看了宋濂一臉,並沒有別的表情,依舊堅持田不韋將他端上去的茶喝掉。

     「你真是……」宋濂還欲再說,卻被田不韋抬手阻了,田不韋陰沉著臉色看了寧淵一眼,端起那杯已經半涼的柳葉茶,仰起頭一飲而盡。

     而寧淵果真如他所言的那般,當真在田不韋喝完茶之後,重新端起茶盤,一聲不吭地退了出去。

     宋濂滿眼奇怪地看著寧淵的背影,寧淵的反應實在是太出乎他的預料了,但他很快就搖了搖頭,自己想那麼多做什麼,反正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寧淵已經徹底觸怒了田不韋,正巧許敬安也在邊上,後面只要他這個掌院再撥上兩句,不愁沒機會為龐小姐出氣。

     這件事對整場講學來說不過只是一番小插曲,田不韋臉色難看,可依舊聲音洪亮地講完了整場,中間再沒有絲毫停頓,完成了講學後,田不韋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入了一旁的偏房,然後對宋濂道:「你去,將剛才那個小子給我找來!」

     田大人這是氣不過,想再把寧淵拎過來出出氣?宋濂快意地應了聲是,立刻步出講學場準備找人,他本以為寧淵應當已經離開儒林館了,哪知道就在講學場大門口的旁邊,寧淵就站在樹蔭下,似乎是在刻意等著宋濂一樣。

     「原來寧師弟在這裡。」宋濂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田大人要見你,師弟快去吧。」

     寧淵點點頭,向著場內走,路過宋濂身邊的時候,他步子頓了頓,側過臉道:「師弟我一直有個疑惑,我莫非是有什麼得罪宋師兄的地方嗎?」

     聽見這話,宋濂一直維持在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寧淵既然這樣問,儼然是要同他打開天窗說亮話了,可他壓根就沒有怕過什麼,便正過臉道:「寧師弟的罪過什麼人,難道你不知道嗎?也罷,反正寧師弟你要不了多久就會被儒林館除名了,我告訴你也無妨,身為儒林館的掌院,我有義務檢查儒林館中每一位舉人的品格修養,而我們儒林館,是絕對不會允許如寧師弟這般,靠著舉人身份去勒索別人錢財的無恥之徒的。」

     「是嗎,原來是這麼回事,我明白了。」寧淵點點頭,輕飄飄地丟下這麼一句話,抬腳便走了,壓根沒有因為宋濂的這番言語而露出什麼其他的表情。

     「臉皮還挺厚。」宋濂很自然將寧淵的表現歸類為不要臉上面,想了想,也抬腳跟了上去,運氣好的話,說不定今日就能將寧淵掃地出門,到那時,他就可以藉著這個理由到龐小姐面前去邀功,能搏得美人笑,也不枉他做這麼多事。

     偏房外邊已經聚集了不少人,大多是些閒得發慌前來看熱鬧的,他們當中也有不少人看出來了寧淵是被宋濂設計的,畢竟自從宋濂當上掌院之後,這樣的事已經不是第一回了,不過那並不干他們的事,他們只要將這事當個笑話來圍觀就好。

     孟之繁也站在人群邊緣,看見寧淵出現,他不禁搖了搖頭,他至今沒弄明白寧淵這樣做的用意,在他的提醒之下,寧淵分明應該什麼都不做才好,但他又知道寧淵不是沒腦子的,因此才特地留了下來打算看個究竟。

     寧淵無視掉周圍的重重目光,看門進屋,屋子裡只坐了兩個老頭,田不韋和許敬安,寧淵剛見過禮,田不韋便劈頭蓋臉地朝他喝道:「說,你怎麼會知道老夫有喉疾!」

     寧淵低頭道:「田大人說話聲音雖然洪亮,可洪中帶啞,而且還有一種極為明顯的喉頭回聲在裡邊,學生雖然對醫理並不精通,可也聽得出這是喉疾的徵兆。」

     「哼,當真是個會賣弄的小子!」田不韋似乎並沒有因為寧淵的回答而消氣,反而更惱怒了,「你那個茶又是怎麼回事?竟然逼著我喝我最討厭的東西,不過一個舉人,膽子還不小!」

     寧淵卻抬起了頭,「敢問田大人,那茶水難喝嗎?」

     田不韋一愣。

     「很多人不喜歡喝柳葉茶,不過是喝不慣裡邊酸澀的滋味罷了,不過我在那茶水中加入了一些肉桂,喝起來應當十分爽口才對,而且也有提氣潤喉的功效。」寧淵說完,盯著田不韋瞧,「看大人現下說話的模樣,也並未因方纔的講學而疲憊,想來這茶水還是有些功效的。」

     田不韋倒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他將寧淵叫到這裡來,一個是嚥不下方纔那口氣,另一個便是心中好奇。他的確患有喉疾,這病難治,除了不可長久地說戶外,還要多吃寧神降火的東西,他身為學士,不可能不說話,而說到寧神降火,柳葉茶十分效果顯著,偏偏又是他最討厭的東西。

     其實在今日講學之前,他夫人已經勸過了他,讓他推了別來,省得又傷到喉嚨,他覺得面子上過不去,還呵斥了自己夫人一句多管閒事,可剛開講沒多久,他就覺得自己喉嚨裡像一團火在燒一樣,又癢又難受,可為了面子問題,他又死活拉不下臉要求休息,這時候寧淵端上來的茶不光像是及時雨,而且還果真沒有他一貫討厭的柳葉茶的味道。

     最關鍵的,寧淵還順道給了他一個台階,讓他「不喝不行」,即保了他的喉嚨,又保了他的面子,也正是因為被寧淵端著台階讓他喝下了那杯茶,後半場的講學才沒有那般難受。

     「真是個油嘴滑舌的小子!」田不韋重重吐了一口氣,終於將臉上的怒容收了回去,指了指一邊的椅子,「你坐吧!」

     這句話一說出來,在旁邊沒出聲的許敬安倒露出了十分驚異的表情,他還以為田不韋特意把寧淵招來是為了大發脾氣的,結果現下看來卻不像是那麼回事?

     「說吧小子,你這般費盡心機要討好老夫,究竟想要什麼。」田不韋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敲了幾下,「莫不是你想拜入老夫門下,成為老夫的弟子?如果是這樣,你這小子雖然行事讓人很是討厭,可也算有幾分機靈在裡面,老夫勉為其難收下你也沒有什麼。」

     田不韋以為寧淵鐵定打的是這個念頭,那麼多人費盡心機想要討好他不都是想成為他的弟子嗎,不過比起那些沒腦子的討好,像寧淵這般聰明的人可不多見。

     「抱歉田大人,學生並無此意。」可寧淵脫口而出的話卻讓田不韋愣住了。

     田不韋眨眨眼,不可置信道:「喲呵,你小子最好別在我面前拿架子,也別弄那些欲擒故縱的把戲,老夫完全是趁著這會心情好才願意將你收入門下,等過了這茬,就算你上老夫家裡負荊請罪,老夫也不會多瞧你一眼,你信不信?」

     「田大人,恐怕這事,寧淵還真沒辦法答應你。」許敬安抹了抹額角的汗珠,「這孩子已經被高郁高大人收為關門弟子了。」

     以高郁和許敬安的關係,高郁一將寧淵收入門,身為儒林館大提學的許敬安就知道了,不過未免麻煩,他也不曾將此事上外宣揚,因此知道的人極少。

     田不韋的臉色立刻就變了,他驚疑不定地在寧淵身上掃了兩眼,「你說什麼?這小子是高郁的關門弟子?」

     「學生的確是已經拜了高大人為師,田大人的盛情,學生只能抱歉了。」寧淵站起來一拱手,「而且學生之所以這麼做,並非是有要故意討好田大人的心思,不過是因為宋師兄親口叮囑學生一定要給田大人上柳葉茶,若是有什麼功勞,也應當是宋師兄的才對。」

     寧淵話音剛落,不止田不韋,連許敬安的臉色都變得不好看了。

     寧淵嘴角溢出一抹淺笑,或許在半刻鐘前,他說這話面前的兩位都不會信,可是現在呢?

     天下間沒有人能完全免疫拍馬屁,關鍵是要看拍馬屁之人的技巧能不能拍到被拍之人的心坎上,這說法雖然低俗了些,可道理卻是真的。

     田不韋此人在翰林院也算出名,因此寧淵上一世便知道他,自然知道他有喉疾,而寧淵所做的一切,也不過是用了一種迂迴的,看起來像上當了的方式,將馬屁拍到了田不韋的心坎裡,一旦田不韋從心裡認定了自己是一個合他心意的人,那麼或許他說出的話,在田不韋心裡,就要比宋濂有些說服力了。

     他現在的身份不過是個新晉的舉人,來儒林館的日子也沒有多少,自然不會曉得田不韋的那些禁忌,可宋濂卻不同,他幾乎知曉所有學士的規矩和喜好,如果宋濂真的讓寧淵半途端上茶水來打斷田不韋的講學,端的還是他最討厭的柳葉茶,那宋濂這人,安的到底是什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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