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上)
十九日。
兗州
和那頭繁華富貴,熱鬧喧囂的順天府不同,與之相隔千里的兗州城內也是一番別樣的風光。
此地古稱九州之一。
外邊一圈護城河,裡頭八面矮城門,修築高台,城中民宅多是魯地特有朝外開合的大門大戶。
因北鄰寧陽,西靠汶上。
南西分別與鄒城,任城接壤,東隔泗河和孔子故里曲阜毗鄰,所以本府人皆識文斷字,一進入城中,只覺得街頭巷尾書香之味最濃。
一排排建築物沉靜古樸,錯落有致的街道之上,除卻店家門口最常見的燈籠匾額,樓牌上掛的多是本地舉子們在中秋之前私下競賽時所作的對子和墨寶。
此戲名為鰲魚會。
意為躍過龍門的鯉魚吞下了珠子得變鰲魚的傳說,另有獨佔鰲頭之意,凡兗州家中有學子者,都可將詩作掛到這處來,和眾位學子一道公開競賽,博一個秋試的好綵頭。
可這遍佈街頭中熱鬧非凡的鰲魚會前那麼多爭相鬥技的學子,最後能真正能闖到那京城之中大放光彩的卻也是少數。
因在這自聖祖開始的盛世之中,偌大的兗州城中最終最終成功出去也就那麼一個人。
那人曾名揚天下,無人不識。
可如今快整整十年過去,這人的名字,卻也在朝堂和民間銷聲匿跡多年了。
只是他留下的聲名現在還被一些兗州人時常放在嘴邊,旁人懼他,也敬他,更好奇他,只留下種種理不清道不明的評判留在此人的名字上方——
「各位爺,老叟姓陳,今天給各位說一出本朝年間的故事,說起這當世之才,便要說起世宗一朝的最後一位殿前進士——段玉衡。」
「他乃魯地名士段慶山的獨子,祖上曾出過前朝大學士。」
「到聖祖爺那時,還被封四品道台,在本朝,這漢臣做奴才的要爬上這官場高位本就很難,如何爬到頭來也難出頭,這段家就是這家族沒落的文人之一……」
這些流傳在市井說書人之中的故事,這十年來,聽來聽去似乎都是這麼反反覆覆的幾句話。
恰在這時,伴著『吱呀』一聲響,今日的這正當中城門開了。
順著這前方進來的百姓,一個頭上戴著斗笠,身上帶著些遠途行李,另有一匹毛色白如霜雪的馬匹被牽在手中的男子正十分不起眼地穿行在這兗州府之中。
「踏踏——」
一下下的馬蹄聲和這人步入城門時的悠閒成了對比。
他方才就是這麼一個人進城的,隨身幾件像樣些的行李就被丟在那馬背上。
一般遠行者,大多風塵僕僕,但這人倒是渾身不見絲毫疲態,有種十分挺拔之感,那斗笠下,令人看不清他的長相。
但這世上的人多是看皮相的。
所以外貌的美醜,總令人會第一眼會一個人產生些不一樣的印象。
方才入城門時,唯有個坐在前頭馬車上,用手指勾起一邊簾子的姑娘趴在自家車上後,看了眼這一身古怪打扮的男子。
她初看覺著這個人的臉一定生的醜,說不定還有疤。
不然怎會不想別人看到他,恰好她手腕上本戴著一朵鮮嫩的茶花,這朵茶花,是路上她娘親讓她帶在手上的。
她方才這麼抓在手裡玩耍時,這花險些掉出窗去,她娘罵她頑皮,不肯替她下去撿。
偏在這時,那她本以為生的很『醜』的男子就這麼經過,又替她彎腰撿了下,這一下,對方的側臉從斗笠中就這麼不小心露了出來。
那一刻,斗笠下的一下迎著她雙眸映照的,依稀是一張一眼只覺得終生難忘的男子面容。
雙眸沉寂,似有江河般的恢弘氣魄,只半張臉就讓人心跳停不下來。
他臉上,既沒有什麼疤,也長得不醜。
相反,還把她給活生生看呆了。
若說有什麼詞來形容,姑娘也想不出,只覺得這大概就是旁人說的美男子,還是個女子都愛慘了他的美男子。
這一幕,卻本一臉委屈地趴在窗口的姑娘有些呆住了,連想下去悄悄撿花的事都忘了。
只當自己在做什麼夢。
而約是看到這麼一個姑娘家在窗戶後愣愣地盯著自己,對方也帶著避諱,沒靠近,而是令身旁那匹極聰慧的白馬彎下腰叼起那朵茶花就送到了窗邊還給了他們。
白馬銜花。
郎君款款。
這一幕,當真是比戲文裡還美,還動人了,也是這麼想著,這姑娘只期期艾艾,面色漲紅地一下攔住這人,又叫聲出聲問了句道,
「多謝,郎,郎君,敢問你叫什麼名字啊,是兗州人士嗎。」
這一問,彷彿是什麼戲的開端了。
只可惜,未等這春心動了的姑娘再紅著臉打聽打聽這人的名姓,這位看著是個『正經人』的大帥哥本人就自覺抬起頭,像一個『沒有感情的殺手』回答道,
『大帥哥』:「我姓段,外號兗州段很帥,很帥的意思就是字面意思,家裡很窮,揭不開鍋,但我其實早就已經娶了老婆,又拜過一次堂,另外我家裡還有一個兒子。」
茶花姑娘:「啊?」
『大帥哥』:「還有我不喜歡在路上和別人隨便搭訕,剛剛只是舉手之勞,為了避免什麼誤會,我看我們還是保持距離,最好不要留下什麼聯繫方式了。」
茶花姑娘:「你,你……這個人沒什麼毛病吧!你以為你自己是兗州段玉衡啊,誰要和你搭訕啊!!你大白天做什麼美夢呢!」
被搞得嘴角瘋狂抽搐的茶花姑娘大概這輩子頭一次見這種腦子彷彿有什麼問題的男人。
這一刻,就如口中所說。
就算他是兗州段玉衡,她怕是都不想理這種臭美神叨還娶過老婆有兒子的人了。
而一瞬間面部表情崩裂,『啪』一下將馬車簾子合上匆匆走了,徒留在原地的那位『段很帥』才算是又一次擺脫了這一路上,每次都要想辦法應付這類找上門的桃花的困擾。
因他就是故意的。
而且,他還故意的很明顯。
可他這一路多是如此行走停停,而仔細回憶那一幕,這千里迢迢回家的人到底是誰也一目瞭然了,因他正是不久之前離開杭州府的——
段鴞本人。
和另一邊他目前還不清楚有沒有到家的某個姓富察一樣,他之前也是從杭州府結束之前的事出發的。
雖然五豬人和蜘蛛一夥人身上的謎題目前還卡在一個極危險的地方。
關於他們的下一步行動具體指向何處暫時還不為人所知。
可崔洞庭和花姑蜘蛛口中暫時均未供出更多更有價值的東西,那麼那蟄伏在暗處的一夥人的線索只能等待新的調查了。
只是,本來段鴞也不太想回來。
因他已經整整十年沒回過家了。
家,這個詞,對於他而言是極其陌生,遙遠的東西。
兗州已沒有太多他的親人了,除當年還剩下的幾個早已不聯絡的遠親,就只有段家空蕩蕩的老宅和陳舊的祠堂了。
奈何,明伯之前和段元寶之前都已經早他半個月回來了。
他仔細想想就也順道拐回來一趟算了,畢竟杭州府和那海中洲一行,令他想明白了一些事,世上本無邁不過去的坎。
他也總算是能夠正常地看待眼前的這個名為家的地方了。
「你回嚴州嗎?」
依稀記得分開之前,有個人是這麼問了他一句。
「對,回趟兗州。」
直接了當地把去哪兒說清楚了的段鴞當時這麼也回答了他,想想還又交代了一句。
「等到第三隻蜘蛛的線索出現,再找你回合,走了,回見。」
這麼一句話丟下,他倆這麼個好像從來都來去自由,也沒什麼記掛的人就各自回自老家了。
沿途,他走的不算快,主要還是要應付各種沿途的『麻煩』。
一路上,段鴞也沒聯繫過對方。
因為他們倆都沒有提前想過留一個地址,所以這兩個心大無比,某種程度一樣沒心沒肺的傢伙就也忘了這茬。
【『牛兒牛兒在坡上喲,』】
【『田園綠葉好風光喲。』】
【『一方黃土一方田,山又高來水又長。』】
【『牛兒牛兒為誰忙喲,忙完春耕忙秋糧喲;』】
【『風霜雨雪它不怕,搖著鈴兒走四方。』】
遠遠聽一座茶樓上傳來這樣的歌聲,牽著梅花醉的段鴞一個人穿行在其中倒也走的不快,也是好不容易今日終於是到了又經城門時,段鴞和旁人一樣耐心地等了等。
卻見一群人在遠遠地圍著看一張告示看,他路過時也就撇了一眼,上方依稀有『太平府詔』四個字,但後面四個字卻又看不太清了。
太平府?
看到這一幕,因那頭實在人多,硬是擠上去也看不分明,段鴞只得停了下之後卻也沒來得及多瞧就走了,而就在城門前,他還和那負責檢查過往人口的老兵士進行了一番對話。
「你之前是從何處來?」
城門邊站著檢查,一口濃重兗州口音的老士兵如此提問。
「杭州府,路上走了快十多天了。」
少年時就離開了家鄉,其實已經差不多忘了兗州話該如何說的段鴞回答。
「是恰好經過本地的杭州人?」
「不,本是兗州人士。」
段鴞又回答。
「誒,聽你這口音,倒不像我們兗州人,官話倒是很好。」
老士兵卻也健談,一面奇怪一邊在蓋章時和他攀談。
「我離家快十年了,這還是這麼多年來第一次回來。」
「哦?原,原來如此,那倒是件好事,歡迎你回兗州來,趕緊回家去看望父母親朋吧。」
「……」
城門前這個素不相識的老士兵的這一句發自內心露出笑容的『歡迎』,倒說得斗笠下的段鴞在片刻之後,也跟著扯了扯嘴角。
「嗯,多謝。」
待一隻手伸出對面前的老官兵出示通關通牒,他這才順利過了關。
經這一遭,段鴞這次一個人兗州的心情倒也不算差。
到家門口時,已提前得知消息的明伯已在一條街外早早站著等他了,段鴞出現時,老爺子面容也是露出歡喜欣慰的神情,趕忙上來接他。
「段元寶這段時間在家做什麼呢。」
沒看到段元寶,段鴞這個做人家爹的終於還還問了句。
「和您以前一樣,就在家看書,習字,偶爾和我去城外後山走走,只是早等著您回來了。」
「哦,對,還有些旁親,都是自小看您長大的,這次聽說您回家,也想見見您,都是極和善慈祥的段家老人們。」
明伯也笑呵呵地同他這樣解釋。
這些段家老人們,多是那場浩劫中艱難活下來的,段鴞想著,見見倒也無妨。
因他這些年雖從沒好好地回家過,只斷斷續續地將從前的家產贖回來,明伯卻一直在幫他照看著老房子和祠堂。
要說段家作為過去的書香門第,又經多年前那一場世宗七年的變故,本無太多祖產。
但因段鴞辭官這四五年,他也沒有閒著。
他從來是個會為自己想好一切後路的人,每一步卻也走的穩妥,謹慎,不允許有一步差錯的人。
本朝律法有明文固定,官員私下是不能從事田產買賣的,但他如今名義上還是辭官狀態,這四年間,只花了些銀兩將兗州府城外的兩處山頭買下。
種樹,修巢。
這等旁人不太能理解的事,段鴞卻閒來無事將段家一門此後數十年的生計都想好了,因山腳下種稻子,山腰有果樹,另還在田間有雞鴨。
城中祖屋租人置辦書齋,店舖,另起新院用山上的農貨製成加工品售賣。
靠這依山傍水,循環利用,一年三季不斷的一番營生,如今雖明面上不顯,從來不回家的段玉衡本人至今也還在保持著他一貫清苦的形象,但要說段元寶作為『官六代』,來日要繼承的家產還是很顯赫的。
因他爹就他一個兒子,所以原則意義上來說,他爹的這些躺在家裡數四五天都數不完家產,以後都是他的。
雖然這麼講,好像有點他這個毛還沒長齊的小子有惦記他爹家產的嫌疑。
但對於這一點,今年還是個小孩子的寶哥只得淡定表示,我爹又帥又有錢還只有我這一個兒子這事我早就知道,我一點不慌。
而也是這麼帶著行李一步步走到了家,見段家這麼多年的老院子還保持著原樣,堂前素雅古樸,心下有些回憶湧上的段鴞也默默地站在家門口面無表情地朝內看了一眼。
「爹。」
有個早等在家門口,一身素衣穿的像個小童生一般的小子一見他就趕忙推門跑了出來。
【『——』】
這一刻,望著朝他一下跑過來的段元寶,段鴞卻好像看到了孩子時的自己。
只是,這原本勾起他覺得回家其實還不錯的一幕,段鴞卻並未享受的太久,因為很快,令他覺得匪夷所思的一幕就出現了。
因為但他就快邁進自家大門時,另有大約三五個穿紅戴綠,胖胖乎乎的中年老婦也咋呼著揮動著手帕出現在他的眼前,而一旁笑瞇瞇的明伯對此的解釋卻是這樣的。
段鴞:「她們幾位是?」
明伯:「嘿嘿,這位是您的三姑,這位是您的大伯母,這位是您的六婆,我剛剛路上不是和您說了麼,您沒回來之前,這幾位慈祥的段家老人就已經在家等您好幾天了,」
怎麼回事。
這種莫名其妙總覺得掉進什麼比蜘蛛組織還危險的地方的直覺是什麼。
他怎麼剛回來,就有點想走了。
心裡思索到這兒,瞇了瞇眼睛段鴞的後背其實已經有點開始發毛了。
他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手上行李都有點不想放下了。
可是,面前這一堆圍上來的三姑六婆都是他地地道道的親戚,他也不能做什麼,但奈何下一句,這幫喜笑顏開,慈眉善目的命婦們口中的話,就令堂堂兗州段玉衡都弄得原地頓住了。
『三姑六婆』:「哎呀!玉衡啊!這麼多年,你可算是肯回來了!我們啊都已經眼巴巴在家等你好幾天了,這兩天啊我們已把兗州和你門第年歲相仿的女子畫像都帶到你家了,你還年輕,又長得好出身好,定要看看這些畫像!」
段鴞:「……我為什麼要看這些畫像?」
『三姑六婆』:「哈哈!還能為什麼,當然是給你——介紹對象啊!」
段鴞:「…………」
作者有話要說:
段很帥其實是個私底下蠻皮的人,大家真的不要被他之前天天自閉的樣子給騙了。
畢竟能和富察這種人看對眼,怎麼可能是個正經人
不過本章的老段恰如每年過春節回家的我們,面對七大姑八大姨對於他情感狀況的探討,他選擇了出門工作。
此刻,迫切希望下一章快點到來,只能蹲在自己家一起抓頭自閉的二人組。
富察:老段——你在哪兒啊——
段鴞:老察——你在哪兒啊——
哎,都不要急不要急,馬上犯罪分子就要把你們倆一起拯救出來了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