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中)
明伯姓段,在段家做了二三十年的家生老奴,直至段鴞出生。
他有一個女兒,叫做阿俏。
在世就只活到十二歲,連十三歲的生辰都沒熬過。
那時,段鴞自己也才十八九歲,明伯帶著那麼小的一個女孩家,像是家人一樣就跟在他身邊。
因一些緣故,段鴞終生不能娶妻,這對常人來說,很不可思議。
但只要瞭解一點段鴞身世,就該清楚他到底為什麼一生會如此了。
若是瞭解了,也就能理解為什麼他會是這樣的一個人了。
段鴞自小就早慧,很小的時候便不愛笑,從出生就被寄予厚望外,自己也是從不去做少年人喜歡的事。
也因他自己生來帶著那個見不光的病,整個段家一門都生來籠罩在那病的折磨下,成了被操縱著反過來傷害親人的傀儡。
當年段家發生的一切『悲劇』,都被明伯默默看在眼裡。
凡是出現,段鴞的身上和手上總是帶著傷,還只是固執地忍著,他從不願讓自己只住在內院的母親知道,從來都只是藏著。
「永遠也別告訴任何人今天發生的事,還有,你曾經看到了我這副模樣。」
那每每受傷後,臉色慘白,一身青紫地蜷縮在牆邊任由明伯給他看傷的少年嘴裡的話,明伯至今還記得。
他怕是這輩子都沒對別人說過一個求字。
可他求明伯不要告訴別人他現在這樣。
「因為,我心中,有一個志向。」
「…來日,不管發生何事,我都會去實現它,所以我現在一定要堅持下去。」
志向?
明伯不懂為何一個不大的少年人為什麼會這麼執著地說出這樣的詞來。
但克服人性骨血裡的軟弱。
不屈服於命運。
活的像個光下的正常人,是每一個段家人心裡都曾經想要的。
但與此同時,明伯卻也知道。
命運之事,卻也是世上最不可捉摸之事。
明伯曾以為,或許等有朝一日眼前的磨難終於結束,經歷了那麼多糟糕的事的段鴞會走上一條順遂的路。
可這一天來的卻並不那麼一帆風順。
那是,一個段鴞生命裡永遠不會往回提起的大坎。
從前兗州,地大物博,世宗七年走一遭,地上活人少一半,這一句俗話,卻也是一件真實發生在世宗七年的民間大劫。
不同於古書記載的那種蝗災,澇災,這一場地動山搖,讓山河都為之動搖的大災,就連朝廷都未曾預料到這樣的災害。
毫無預兆的地動之災。
一朝四海淪陷,天下生靈塗炭。
那不是簡單的一個人的性命,或是幾個人的性命。
一動則具損,誰也擔不了那個責任。
可是誰料就在這時,京城中本該運來的糧草卻被人替換成了土塊,那些填充在米面中的土塊無人知是誰換的,但兗州百姓卻被圍困了,而最近的一處糧草庫乃是小金山戰場所備。
段鴞的母親為此特意拖著一把年紀的身軀,千里迢迢來兒子的府衙門口跪著,求自己的兒子好歹救一下自己的家人。
那一天,自小和兒子相依為命的老夫人那一根根從髮根開始灰白的頭髮看著有些可憐。
她在用一生屬於一個宗族命婦的尊嚴,在這被所有人一雙眼睛看著兵防府外,只求裡頭的那個人能救下段家。
可是段鴞卻始終沒有為她開門。
他是天下第一心狠的人。
不僅是對所有人,也是對他自己。
即便是面對自己的母親,他也能做到心中絕無一絲心軟,只下定決心一定要做他想做的事。
她就此回了兗州,令宗族裡剩下的僕人將幾代攢下來的珍貴古籍,低價出售四處換錢,換取粥菜,可即便如此,卻也沒有救得了所有人。
老夫人這輩子總是這樣,和她的兒子一樣。
就算苦累總是自己,也從不願旁人受苦,這是這一門心中的執念,也是關於家門骨氣一詞的全部含義了。
可這就是老夫人和段鴞這一生最後一次見面。
老夫人被傷透了心,內心也怨恨極了這讓段家,讓她這個做母親的,讓所有人都拋之腦後的狼心狗肺之徒。
母子二人成了一生的仇敵。
天下人都知道了,段玉衡是個連親生母親跪下求自己都能狠得下心腸的人。
兗州的那一場帶走無數人性命的饑荒卻自此還在持續,因段老夫人變賣家產救人一事,沿途不少百姓得以撐過最艱難的兩個月。
與此同時,還有一個人在堅持。
那就是段鴞他自己。
世宗是個一心廢除世紳階級,將滿漢臣子一視同仁,一生都極重視農耕的帝王。
固然他的政治生涯無比短暫。
只有短短十三年。
卻留下了數不盡的光輝之刻。
他始終願意給世上的任何一個有才能的臣子機會,就也會願意給這位此前一度在朝堂中籍籍無名的少年一個拯救天下的機會。
事後的一切都證明了,世宗的選擇並沒有錯。
段鴞遞上的每一項舉措,都在用最快的時間救著兗州的一條條人命,他從頭到尾未去刻意表現自己的功勞,可他用自己的堅持在此後挽回了災難中最有可能會毀去的田地。
田地還在,江山還在。
人命就還在。
災後,才可在缺糧的情況下種植出新的維繫百姓生命的東西。
整個兗州因地動之災而引起的饑荒,眼看著終於就要看到曙光了。
但在此之前,卻發生了一件事。
那就是,阿俏死了。
那是一場誰也沒料到的意外,只因在那麼多都想活下去人中,總有一些人要在這場災厄中撐不下去。
這其中,明伯的女兒,就是其中一個撐不下去的。
因為那時候,整個兗州百姓已經餓的連草皮都吃光了,本就身子骨弱的很的小姑娘的腸子餓穿了。
在這樣的情形下,又在饑荒狀態下吃下了那害死人的觀音土。
等用半碗稀飯吊著一口氣,但是小姑娘那失禁後,根本兜不住的屎尿還是從褲子裡流下來。
觀音土,是每逢饑荒時,百姓撐不下去才會吃的東西。
這東西無比陰毒,一入肚喝了水就再也拉不出來,只能活活被撐死。
她還是個骨架都沒長開,沒來得及定親許人家,甚至還沒有個喜歡人的女孩子,卻要被活活餓死,死的像具行屍走肉。
她其實不太懂那是什麼。
她只是很餓很餓,餓的眼睛發黑,手腳無一絲力氣,真的受不了了,所以見人都在外頭悄悄吃這個,她就也跟著大傢伙撿回來吃了。
因捨不得吃掉全部,她在極餓的情形下還只吃了一兩口,想著帶回來給爹和段鴞一起蒸熟了吃。
可那東西下了肚,哪裡還能活。
段鴞和明伯想了很多辦法,卻如何也救不回來了,郎中們來看了,只說若是有上好的精米,吊一吊,或許還有命可救。
精米,在這個時節裡,價值連城的精米,就是有銀子都買不到。
最後實在無法,他們大半夜地只得跑遍了兗州城,到天明時,段鴞取了自己花翎上的明珠終於是換了半袋精米。
但那一天夜裡,整個肚子痛的受不了的阿俏自己偷偷躲起來,和著水吃下了最後一口觀音土。
沒人知道那麼小的一個姑娘到底是如何決心用這麼痛苦慘烈的方式自盡的。
但到天亮,她就沒了氣。
經歷了數月活活逼死人的折磨和煎熬,她終於是徹底解脫了,那些奢侈無比的精米她到底沒有吃下,卻也如此閉上了眼睛。
明伯抱著女兒的屍體哭的肝腸寸斷。
但與此同時,唯一知道真相的明伯知道,在這世上,他能怪任何人,卻唯獨怪不了段鴞。
因為旁人餓著的時候,段鴞自己也什麼也沒吃,一口都沒有。
他把能吃的都留給了明伯和其他人,以至於自己因為這痛苦的摧殘,而落下那一生令他難以啟齒的病。
先是因過大的精神壓力無法吃下任何食物。
到後來幾次發作後,他只要吃上一口正常人的食物,就會難受到嘔吐,發抖。
郎中只說段鴞患上的根本不是疾病,是心病。
異食之癖。
若不是段鴞自己就是在那一場浩劫中,苦苦抓著最後一絲生機活下來的一個尋常人。
他怎麼會落到如此淒慘地步。
而最慘烈的是,他一直以來都試圖去抵抗改變的命運,也到底還是落到了他身上。
他無法如實地告訴任何人關於他自己的痛苦,關於他自己的掙扎,連他的母親都不能,只能將這一切深埋在他那本不過也是個少年郎的身體裡。
段鴞真的是自私到一心想做官麼。
段鴞真的是冷酷到一點都不想救這裡的每一個人麼。
不,不是的,他真的不是這樣的。
是命。
是這世上最不可捉摸的命運啊。
那小小的女孩子阿俏臨死前。
曾望著段鴞那一雙像星星般光明的眼睛不停地落淚,她似乎很告訴他,求您以後都不要為別人,而一直這麼難受地活了。
您今年也才二十一歲,那麼年輕,你往後的日子還長。
他的一生真的不該一直吃那麼多的苦。
真的不該,他是個那麼好的人啊。
那一夜,在明伯的記憶中,才二十一歲的段鴞一個人在那記憶裡的黑暗處坐了許久。
明伯再見他時,他看上去比已經死去的阿俏還要瘦削蒼白,瘦的脫了人形,明明才是二十多歲的,卻好像疲憊麻木地想要死去一樣。
他身體上的枷鎖已經卸下了。
但是心上的枷鎖,卻遠遠沒有結束。
黑暗,冰冷籠罩著他,令他的喉嚨多年來不得一絲喘息。
他早已少年時就流乾了生命裡的每一滴淚。
因他告訴過自己,永遠不要在這一生留下一滴淚,直到這一刻,他整個人彷彿煎熬痛苦地下一秒就要死去之時,他也沒有一滴淚。
可他再也吃不下任何正常的東西了。
他也沒辦法讓自己再好好地面對如今的自己了。
但明伯卻看得整個人恍惚,兩行說不清道不明的淚跟著面頰就滾落了下來。
他知道,那些死去的性命,就是眼前這個不過二十一歲的身體裡滾燙鮮血裡的唯一一滴淚,是段鴞心裡斑駁淋漓,被剝皮拆骨般痛苦煎熬的淚。
終於,兗州之劫結束了。
段鴞用他的堅持,令數萬條人命得以在戰事中被保全,得到了世宗那一年的最高嘉獎。
——南軍機。
段玉衡之名,即將為世人所知。
相比起最初受害的人,最終得救的人更多,而兗州地上本還要持續洪澇災害的饑荒也終於是等到了。
他從此就要真正地平步青雲。
為聖上所用,去實現他心中的那一番志向了。
多年隱藏鋒芒,終究到那一天,他到底踏出了那一步,去往京城,他用了整整五年的時間,做了一件事。
一件為民除惡,伸張正義的痛快之事。
魚肚案。
那讓段玉衡這個名字真正揚名天下的第一案。
那個在牢獄中,後來被段鴞用一把一把的觀音土活活撐死的貪官。
那個將萬貫家財填在魚肚中,害的兗州百姓慘死的貪官。
就是當年害的整個兗州百姓都陷入饑荒之中,餓到只能吃觀音土,害他因此得了異食之癖的幕後黑手。
段鴞少年時,總希望來日繼承段家先祖遺志。
可到頭來,他真正入官場的那一日,第一個揮刀要鏟的就是當日的仇人。
當年害的兗州百姓因饑荒而死的貪官慘死。
所有人的大仇得報,可阿俏和兗州那些死去的百姓卻也再回不來了。
那個一點點消失在過去歲月裡中,連只是覺得傷心都要一個人躲起來的少年人也再也回不來了。
這世上留下的,唯有一個段玉衡而已。
他是心懷天下的少年才子,是世宗親任的前朝進士,他將滿身風骨化為公堂正義,卻此生再也沒有回過一次自己的家鄉。
也是這一年,段鴞生命裡的最後一個親人終是故去了。
老夫人也走了,他成了這真正的孤家寡人。
可明伯曾以為,老夫人恨透了自己的兒子。
因為當年段鴞踏出那一步時,老夫人氣的發了魔怔,日日都在咒罵他趕緊死,讓他永遠地滾出去,一生一世都不要再回家了。
但在老夫人臨要過世前,卻在病重模糊中對著身邊伺候的下人說了一件很奇怪的話,她讓下人等她去了之後,把她的靈位一定要擺在家門口最明顯的地方。
任何人一推門走進來,就能立刻讓她的靈牌一眼就能看見的那種。
她這一日日地,到底在等著誰跨過這道祖宅的大門推門進來呢,沒有人知道,但在那靈位的正前方,是段家老宅正堂前還掛著一副書法字。
那副筆法稚嫩的字的抄寫的是宋朝詩人的一首詩,《神童詩》。
那副掛在堂前,和那塊家母段郎氏的牌位遙遙相望的書法字,就好像是一個梳著髮髻的老夫人一邊念誦心經事,在對著靈堂裡的一切平淡而老邁的背影。
她或許心裡也明白,她的兒子以後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們都太固執了,說不出一句原諒,也說不出一句和解。
甚至,連一句母子間最起碼的愛都難說出口。
所以她只是日日化作風和雨留在兗州等著。
哪一日他終於回家了,她卻已經不在了,定然也要從外頭走過這道門,到那時,他推開門,他的母親第一眼就能坐在門口看見這一幕。
堂前,好像有這樣一聲很淡的呼喚,又好像沒有。
只有段老夫人家那依舊擺在門前的牌位,和那牌位前那副正對著老夫人畫像的《神童詩》還留在。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
【「學乃身之寶,儒為席上珍,君看為宰相,必用讀書人。」】
【「莫道儒冠誤,詩書不負人,達而相天下,窮則善其身。」】
這是段家對門中子弟志向的要求。
也是段鴞小時候第一次會寫書法時寫的。
可明伯內心,卻還是一直很想對段鴞真心地說上一句話。
南軍機大人。
這些年,您真的做的很好。
一直以來,您真的做了很多很多對百姓,對天下好的事,有朝一日也真正地回來歇一歇吧。
像您少年時一樣,也會開心,不開心,如同一個真正的熱烈開朗,赤忱光明的少年郎一樣。
因您是世上心性最堅定之人。
這等磨難,終將造就他,而不是摧毀您。
您是這皓月當空之中最耀眼的的一顆玉衡星,一直,一直無畏地大步向前去吧。
您真的已經實現了自己少年時的志向了。
到那時,兗州舊事,方可拂去所有人心上留下的傷疤。
世宗十三年留下的那最後的山河太平,終究還在。
過往,那些年頭裡的風光歲月,發生在那裡的一切舊事也終於是真正過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推薦一首bgm:《死亡》林海
這是段鴞的單人篇。
也是序章中,關於他當年成名的魚肚案,和他曾經為什麼要用觀音土這麼殘忍的方式殺人的由來。
南軍機,從不是他人去為他造就的名聲,而是他自己成就了自己。
他的過去其實連他自己都無法評判,但或許死亡之後才是新生,所以此生也一直堅定地一路向前吧,段玉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