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陽之局】
第九回 (下)
兩天後,在處州府解決完這一起案子的富察爾濟和段鴞就打算回松陽了。
這一次他們一開始之所以會過來,原本也是因為張吉老捕快最初寄到松陽的那封奇特的求助信而臨時決定的。
這本是一件舉手之勞的事。
誰知道,到最後竟能一舉破下了紅睡鞋這麼一樁惡性連環兇殺案,想來也真是機緣巧合。
對此,知府蘇定海大人,包括馬自修捕快在內的處州府眾人對二人自是感激不已,因這次兇案得以平息,州府的百姓們的日常生活也是基本恢復了。
處州女子不用再日夜懼怕,那籠罩在自己頭頂上不知何時會再次作案的殺人魔鬼。
專殺小腳女人的睡鞋鞋鬼魂的謠言不攻自破,想來這也是——公堂正義,這四個字最初為百姓設下的含義了。
離開處州府的前一夜。
因明日還要一早動身離開本地官邸,段鴞和富察爾濟又一次也沒去管對方在做什麼,而是各自找了空就出去走了走。
他們倆現在的關係,算得上搭檔,仔細想想又有點像競爭對手。
但要說是朋友,還差了那麼點意思。
大晚上的,段鴞也不清楚對方又去了哪兒。
但他自己卻也正好趁著這個機會,單獨去了已趟州府衙門後頭這邊的一處偏僻民宅。
路上,段鴞一個人走的不緊不慢,夜色將他的面容勾勒地有些陰鬱,卻也將那道紅色的疤襯托的越發顯眼。
等走到盡頭,那門前看著破舊的民宅正建在處州府大街一個藥材鋪的後頭。
段鴞遠遠見這地方也只是一戶單出單進的小院。
門口掛著燈籠,大門緊鎖著也不見人,要說有什麼特別的,大概就是銅製獸形楊樹木大門拉環上掛著那塊招財牌了。
那一日,從義莊第一次給處州府官府驗完屍出來。
和烏雲珠走在一塊的段鴞隨手就在路邊買了塊招財牌,事後,他將這小木牌子寫上字找了個地方寄出,之後沒做聲就走了。
他原以為那頭怕是還要幾日才能來,結果人倒來的挺快。
這番即將離開處州了,他仔細想想,卻也一個人離了官邸沿著這民宅後的一段小路,走到門口並敲了下門,任由裡頭的人在聽到他的腳步聲後出來了。
「吱呀——」
四周的黑不溜秋的巷子中,這從裡頭響起的開門聲細聽之下還有些古怪。
裡頭開門出來確認的是個老管家模樣的人,帶著小帽著馬褂黑靴,留著兩撇工整的鬍鬚,這打扮看著像是正經官家的家生奴才。
他本沒有主動吭聲,一雙極幹練鎮定的雙眼也是打量著外頭敲門的人。
可等那站在裡頭老人透過這夜色,一見真是段鴞本人立在門外,這老管家立刻面色一變,又猝不及防地要對他跪下行禮了。
「大,大人!原來真的是您,這麼多年了,您可算主動現身了。」
這口氣,細聽之下卻是真有種差一點就要老淚縱橫的意思了。
對此,門口段鴞只抬手示意他起來,等被那欣喜不已以至於有些無措的老僕恭敬地為他開門。
二人這才先一道繞過這院落裡一棵杏樹進入裡頭那點著燈的內間。
期間,低著頭根本不敢和他並排著走,並緩一步小心跟在段鴞後頭的老僕先是替他開了這小院子的門。
又像是專為了他的到來,才準備了一番般特意把這院落的書房臥室都收拾了一遍,還早早地點了半爐子的熏香在屋子裡。
於是,等段鴞從外頭推門一進去。
就看見這那收拾的極乾淨的內室飄著一股他最熟悉的淨香的味道。
隔斷之後的香案上頭,供著一尊騎象文殊菩薩,旁邊另插著兩束供給菩薩的淨瓶山茶。
掛著一排屏風簾子的床榻上擺著身料子極素的常服和一雙黑底三寶靴,是往常他在京城府邸時常穿的。
桌子上擺著一壺香茗。
還有些他素日裡常用的書房墨寶在一邊那張八仙几上備著,通透敞亮的室內一切一如他從前在京城之時,處處都料理的極為周到雅致。
「我不過是來看看,你本不用如此費心,不過,倒是難為你還幫我記得這些了,這些東西我自己都快忘的差不多了。」
這一切佈置,看上去都極花心思。
看到此情此景,難免又想起從前的一些事,背手站著的段鴞這麼說著,倒也引得那老僕越發不敢說什麼了。
「這怎麼算是費心呢,這都是大人以往常用的東西,奴才這麼多年可都一直留著。」
「您雖然那日辭官離京,但京城官邸的人私下卻也都散,河北那邊當日您當差時舊部也留了不少,還有段家老宅多年留下的僕役和良田,光是每年莊子裡進賬出賬的雜事,我等也只敢替大人好生照料著,等著有朝一日能真的回來,將這一切舊事拾起。」
老管家口中所說的這些事情,卻也是實情,四年間,段鴞其實一直沒有主動插手過這些事。
所謂的家宅舊部,都是他以前在朝堂時留下的。
如今他一個人漂泊在外,沒空理事。
卻也放心的將這一切都講到這老管家手中,所以此刻,不用說什麼就也吩咐下去的段鴞聞言先是坐下,拿起那桌上的香茗聽著,卻也來了句。
「這些都是雜事,有你替我在那頭料理著,倒也無事。」
「不過,回京之事本就不急,下次記得再來找我時一切從簡些就罷了。」
這些他口中的話,明伯自不敢反駁。
因段鴞提出說先處理公事,所以出來時,那老管家,也就是他多年前的部下明伯已在外頭候著了。
今晚會來,本就是找他有些話要問的,段鴞坐下又看了些桌子上擱著的四年間久違的折子之類的。
這些事,他久不經手,卻也熟悉的很。
大致翻閱了幾下,拿上他慣用筆幾下批注卻也將這些書信中要告知他的那些事看了個大概。
這其中,有來自京城的幾封密函,也有他那些從前的舊交情給他的一些私人書信。
從前的他算不得一個人緣特別好的人,相反頂著個殘忍酷吏,拋棄生母的糟糕名聲在外頭,外人對著段玉衡也基本是沒幾句好話。
他陰險狡詐,愛耍心眼,還心狠手辣不是個好人。
不過就因為他手上握著的權利,和在朝中即便消失卻也時刻存在的影響,卻也讓他有著那幾個共同利益的維繫者,
這使得段鴞能夠不回去,卻也將京城時下的有些事看個明白。
也是說到這兒,桌案上在批注著東西的段鴞才突然想起了件事,又問了那站在自己旁邊的部下一句。
「明伯。」
「誒,怎麼了,大人?」
明伯問道。
「如今這京城之中,姓富察的還有幾個?」
「您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了?」
「隨便問問。」
段鴞明顯不想多談,就也這麼回答。
「額,除了當今皇后娘娘,還有已過世的李榮寶大人,就也只剩下富察家從前的家生奴僕了吧?」
大約是沒想到他會問這個,明伯仔細想想卻也將這些事告知了。
「皇后?」
可段鴞一聽卻頓了下。
因從前他是功名出身的漢臣,就也不算瞭解這上三旗家族的事,尤其是段鴞這個人素來名聲不好,除了維繫利益的幾處關係,他卻也沒有太多滿臣那邊的關係。
如今細想,新皇登基前還被叫做寶親王的時,確實在府裡就被先帝指了個富察家的格格為嫡福晉,後來又成了這皇后,可後宮之事,他也不會太熟悉。
但好在老管家這一席話,倒也說的簡單清楚,想來明伯口中的話不會有錯。
這麼想著,段鴞也不多問了。
他本就不是很執著這一點,之後也就看完手頭那些東西放下說了句,那今天就到此吧。
「是,是,這一切大人心中肯定自有定奪,老奴知道您今晚要過來已備了些水,您在處州奔波多日,今天既然來了這兒,不如先用個茶再好好歇上一歇?」
「嗯,你去安排吧。」
這話說著,拂手示意他下去的段鴞倒也沒再拒絕了這老管家明伯的好意。
老管家看他點點頭趕忙出去,又替他小心張羅了一番。,才放段鴞一個人在內室洗了個澡。
這院子和屋子看著不大,但裡外卻非常精緻,外頭小几上的淨瓶中茶花暗自吐芳,空氣中有股極淡卻也和很相配的香味。
方才在外頭看了半天公文的段鴞脫了身上的衣裳,又在裡面單獨的澡間閉目養神般獨自泡了會兒。
期間,熱水在他肩背上滾落。
褪下往常那層面具的他對著裡間的水面無表情地低頭看了眼自己這張『毀容』的臉,過了會兒,才抬手沿著旁邊那一處『紅疤』的位置,一點點撕了下來。
這一撕下來,那塊假的『紅疤』也就跟著掉了下來。
最後印在水面上,就他原本的那張面目。
——那張屬於段玉衡的臉。
水中,那個瘦削的男人長得極獨特。
鼻樑生的挺直,生的瘦而高,唇色有點淡,眉峰卻又透著些冷肅,眼梢沾染著上位者的嶙峋,嘴唇生的薄。
那一雙總被人說是刻毒的眼皮上挑著,天生還生著一雙心機城府極深的眸子,氣度,心胸,籌謀才是此人身上最妙之處。
雖年歲已是不輕,卻也有股位高權重者慣有的味道,確實是個長相極有味道的男人。
這一幕,若是讓旁人看見。
大概就該明白,為什麼這麼多年,段鴞帶著段元寶光明正大走了那麼多地方,卻也沒幾個官場中人能認得出他來的原因了。
畢竟,能用那一塊醜陋的的疤痕掩飾,總好過被人隨便就認出自己到底是誰的麻煩。
也是這麼在人後,才頭一次算是把自己的真實面目露出來。
不過當他看到自己胸口的那道已經癒合也沒有留疤的傷口時,段鴞還是不免想起了自己那日裡和某人在後半夜說的話。
這藥,原是上次某個人給他的。
他事後擦了擦,這傷卻也真的好的差不多了,想來也要多虧那個人了。
——只是,想到前日在處州府驚馬緝兇那事,段鴞心中卻也被勾起了一點點思緒。
他是個凡事都求個小心穩妥的人。
之前他一直沒有細想過富察爾濟到底是什麼人,但那一天的一幕,卻也不得不讓他仔細防著點他人。
可仔細想了想,卻也沒想明白除了京城,這個傢伙到底會是哪裡跑出來的怪人。
等單手把玩著手腕上那串佛珠的段鴞在內室一個人這麼閉著眼睛約半刻的事,才披上原本床榻上的那件公服,重新走出來了。
這一夜,是在處州待的最後一晚。
大約一個時辰後,段鴞離開那民宅,又一個人回了那官邸。
可就在他以為這一夜,他好歹能在回去官邸後平平常常地度過時,大半夜的,段鴞卻被門口傳來的敲門給敲響了。
「碰碰——」
「……」
「段,段,段仵作,對不住,您已經睡了嗎——」
這聲音細聽之下,有些著急慌張。
段鴞聞言起來給門口的馬自修開了門。
可一打開門,卻被門口那兩個人一頭一臉都喝的醉醺醺的的樣子給弄得沉默了。
這其中,一個就是馬自修,另一個就是那個名叫富察爾濟的了。
也是這兩邊視線詭異無比地打了個照面,那一副『哥倆好』德行勾肩搭背的傢伙中的一位才有點尷尬地看過來,並咳嗽了一聲。
「怎麼了。」
親眼看著這人一副爛醉如泥根本走不動路的荒唐樣子,段鴞心裡其實是不太想管閒事的,但奈何,馬自修捕快此刻看上去很慚愧,還給又來了一句。
「段,段仵作,今晚原是我不好,正好在外頭撞見了富察偵探就邀他去喝幾杯,結果他一聽有酒喝酒應了,還,還從剛才開始喝個不停,但富察偵探喝醉了之後,好像也走不到別處了。」
「所以我就想把他先帶回找人來扶他回去,結果他路上非喝醉了酒胡說說,非說不用找別人,直接找你就行了,反正——」
「反正什麼?」
面無表情的段鴞親眼看馬自修這副奇奇怪怪,還盯著他臉紅的不行更莫名其妙了。
「……反正,反正,你們倆已經拜過堂,成過親了!」
段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