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下)
既然已經拿到了張炳那邊的口供,段鴞私底下也有了一些破案的思路了。
雖然離這案子的最終真相怕是還有一些出入。
那躲在背後的真兇的面目至今也還尚且模糊著,但他心中,卻也有了一點關於這起案子到底因何而起的眉目來。
恰逢當日,縣城中天色有點陰。
看這黑壓壓的烏雲一團擠在頭頂的樣子,怕是晚間要下些小雨才是。
這場估計晚上才要徹底下來的雨,和段鴞第一次來松陽縣,前一夜下的那場有點像。
那一場雨水,毀滅了石頭菩薩廟中大部分的殺人物證。
這才讓這一整件案子始終有些撲朔迷離,所以早上起來時,望著紙糊的窗戶外那陰沉沉的天,他也多看了兩眼。
從前,還在京城的時候,段鴞曾一度看過一位名叫前朝雜學家陳四台寫的書。
那是一本提及和治療人心之病的書。
段鴞會看這本書,是因為他始終相信,一個人心中所得的病不全是瘋病,即便無法用藥物治療,但是一概而論,施加刑罰才是真正的對患者的不負責任。
那本書中記錄著有一段詭異卻也真實的記載。
說有一個唐時的將軍因為從前在上戰場時,見多了屍橫遍野,殺戮流血,最終在班師回朝後竟患上了一種古怪的病。
每每夢魘,他總會夢到自己手中有許多根本洗不乾淨的血。
所以這將軍便需要每天在家中洗數遍手,數遍澡方能平息內心的恐懼。
這個症狀一開始還只是一天洗三兩次,但伴隨著情況的惡劣,將軍每日必須用水要洗三十四遍,直到手都出血他依舊覺得身上有血腥味。
書中所記載的關於這個人結局是,這位唐時的將軍最終在家中用鐵刷子發瘋擦爛了自己身體,在浴桶流血而死,也因此,這個病症就給了段鴞很深刻的印象。
這世上的大部分因心病而最終產生的特殊案件。
原是有來龍去脈的,一個身上本身就帶著諸多個人習慣的心病者多喜歡在差不多的情況下做同一件事。
比如極度黑暗封閉的環境下,又比如說打雷或者是下雨。
這是隱藏在他們內心深處的某個法門。
因為這些事往往曾經一度給他們帶來過內心深處最恐懼的東西,這才會誘發這一系列因心病而產生的犯罪事件。
也因下午還有些旁的事要做。
所以早上用過早飯,段鴞一個人去衙門一早處理為死者封棺之時,也碰巧聽門口的趙福子和張元朗他們說起這事來。
彼時,兩個小衙役正一塊坐在門檻上分吃一把炒黃豆。
黃豆這東西香是香,但吃多了漲肚。
原是不能當做正經飯食的,但趙福子和張元朗年歲還小,就愛嘴上嚼些咯崩香脆的東西,便也拿個小兜子,攬在手上嘻嘻哈哈逗弄彼此,交換吃著。
段鴞來時,他倆叫了聲他,當下,男人便在衙門門前停下來,和這兩個小衙役說了兩句,又看了眼這不知從何處得來的炒黃豆。
「你們手上這炒黃豆是哪來的?」
段鴞低頭問道。
「嘿,段爺,咱們告訴了你,你可千萬別和旁人講。」
趙福子笑嘻嘻地拱手求饒道。
「行,你們倒是說說看。」
這兩日也和他們處的頗為熟絡,段鴞也笑笑。
「這是我和元朗那日上山時白撿的,就那天兇案發生前的兩天時候。」
「白撿的?」
一聽說在兇案發生前兩日就心裡一凌。
但面對著旁人,手掩在衣袖中的段鴞還是沒露出任何多餘的表情,只順著眼前這話題往下問道。
「天下還有這等好事?可否告訴我是哪兒撿的?」
「對,當時滿滿一整袋發霉黃豆扔在廟後面的無名山坡底下呢,我們倆見袋子的口子癟癟的,像是倒了不少在地上,但乾淨的黃豆還剩下大半,就給扛下來了,回來一炒,還可香呢。」
「……」
「聽說在南邊有不少房屋寺廟,還有寺廟裡的泥土像都不是實心泥土造的,而是那爛掉了的黃豆子和糯米汁裹著泥漿填的,每到雨天,拿這實心黃豆修葺的事多得是,我們猜想著,這包當做廢土填土的黃豆既然都被丟了,那不如讓我們撿來炒炒吃了。」
這一句話說者無意。
聽者卻有心。
一時如多日來的陰霾之中投下一道驚雷,將某些東西的來龍去脈一時托出。
這些話,段鴞聽著,卻沒言語。
但冥冥之中,他也總算是想清楚了某些一直徘徊在心中關於那一夜菩薩廟中的存留的疑問。
這一日,走之前,他還是問趙福子張元朗二人要了把那炒乾了的黃豆,又取出一塊袖子裡常年帶著屍檢之用的白布包好,這才謝過二人抬腳走了。
這是一件看似極小的事。
這一天松陽縣依舊風平浪靜,也沒什麼大事發生。
但到這天夜裡,段鴞正要回義莊時,卻讓他碰巧遇見了一件危機,一件自他來到松陽後差點就險些因此喪命的危機——
十七日。
雨夜。
松陽街頭。
細雨淋濕了一片屋簷,周圍房沿上有『辟辟啪啪』的擊打聲。
除了深夜裡才會出來的夜香伯推著車,要去城外地下水的地方清理這兩日溝渠,另有一個肩膀生的高大魁梧的,卻著女子衣裙修鞋的撐傘人也行走在暗處。
此刻,離城中宵禁還有一段時間,這被傘沿遮擋住半張臉的黑影明顯清楚這一點,所以也走的頗急。
路上無人注意到『她』這打扮有些古怪,身形也是有異。
加上『她』的面孔模糊,似沾著水汽,所以看不清楚到底是什麼人。
但在『她』的手上卻拽著個長布兜,像是裡頭揣著些什麼,外頭還緊緊纏著數道柏油布,所以密不可封,連一絲東西都漏不出來。
「喲,姑娘,夜深了,你一個女子還出門雨要下大了,快些回去吧。」
那前頭推著車往前的夜香伯目睹這一切,對『她』遠遠地這般呵了一句。
他口中的『女子』聞言也不說話,低頭也不露出自己傘下的臉,就這麼快步拿上手裡的那個長布兜走竟巷子深處去了。
「這是誰家的,倒是古怪?」
拎著木桶的夜香伯見狀更覺得奇了,只看著那背影自語了兩句卻也不說話了。
也是那黑影走遠了,落單的『她』才停下了些。
『她』的面孔在腳下的水點子上依稀被投印出,世人不知『她』既他,而非那被最初誣陷的五不女。
因為,他才是這真正的石頭菩薩。
下雨。
這原本就是『她』心底最害怕和難以忘懷的一件事。
多年前,但凡是每一個漆黑無邊的雨夜。
那時尚且還年幼的『她』,就要被一個婦人關在家裡羞辱,或是不得出門,時常還要用燒火棍毆打著他,口中怒罵著一些話。
那婦人是他的姐姐,生的肥胖蠻橫。
還比他大上許多歲,每每在家叫嚷起來粗野刺耳。
原先是嫁了個屠戶的,後來那沒心肝的屠戶卻在外頭找了個娼婦快活將她趕出去了,他這姐姐也就回門做了這沒人要的棄婦。
因嫉恨那屠夫拋棄,她每日在家吃酒發癲。只要吃的不開心了,就擼起袖子掌他幾個嘴巴,再罰他一個男人脫了褲子,叩頭鑽她一個女人的裙子。
他這褲襠裡的東西那時還沒長大。
便總要挨那狠毒女人的踢打,後來就這麼半嚇半打地,因此落下一輩子抹不去的病根。
但凡下雨,他還要脫掉褲子跪下來恥辱鑽那女人的裙子,再忍受那一次次耳邊的辱罵。
那裙子底下一點點爬過去的事,成了他一輩子憎恨,暴怒,厭惡自己的記憶。
一直到他徹底成年,卻也根本難以忘記。
他不敢讓旁人知曉這個難以啟齒的秘密,自己作為一個男人,曾經一次次要低頭鑽過那個女人的裙子,所以久而久之,他自己就也不敢正視自己是個男子的事。
他患上了一種難以根除的病——他喜歡上了搜集他姐姐當年留下來的裙子。
每每只有穿在身上,他那因恐懼,憎恨而被一次次激怒的神魂才得以恢復肉體上的平靜。
男人的身份,心底讓自己成為一個女人,便不會有當年那份羞辱,恐懼和憤恨。
可松陽縣到底是個人來人往的地方,所以他才需要一次次偽裝著自己,將身上男子的外衣披上,內裡卻如同一個敏感愛美的女人般活著。
他曾以為自己這一生都能好好隱瞞這個秘密的,有朝一日還能徹底過上不需被外人盯著的日子的,可誰讓,誰讓……那一夜的那件事就這樣發生了——
這般想著,於一片漆黑中陰狠地攥了攥手掌,心下也又因那夜在石頭菩薩廟中的事而湧起了一絲洶湧刻骨的恨意。
這幾日縣衙四處在找人,『她』的偽裝卻也快藏不住。
當下,這撐傘站在暗巷子裡的『女子』黑影站在暗處遠遠見一人正朝自己走來,也是和那被他一路跟到這兒,終於落單了的人一對上了眼,對方也發現了他。
「……」
「……」
兩兩對視時,巷子那一頭站著的人起初也沒有看清楚對方到底是誰。
但瞥見那『女人』古怪地站著不動,一個人撐著傘,手上還帶著白日裡從衙門帶走的物證的段鴞還是瞇了瞇眼睛,下意識挺住腳步又不說話了。
因為他已經看清楚了那『女人』手裡的那個用布包著的長布兜。
憑著他的眼力,他一眼認出那像是一把碎骨刀,這種刀往常都是在肉鋪比較多見,怕是沒一般大力氣的人都拿不動。
這般恐怖的,用來殺人碎屍的凶器,一般尋常男子都未必拿的動。
這個高大魁梧的兇犯能一隻手就這樣拿的起來,便說明這人至少懂些身手上的功夫,還有本事能輕易用這把刀砍掉段鴞的頭和手腳。
也是這關頭,見『她』一聲不吭步步逼近自己。
段鴞一聲不吭地卻也默默地後退了幾步,但不等他想尋些機會逃走,這連環殺人案的變態罪犯就一個撲過來,又舉刀朝段鴞面門砍了過來!
「——!」
黑暗中,為了躲過眼前這一刀,段鴞被這正對面突然襲擊他的黑衣人撞得不得已揮開自己手中那把傘,還一下被對方推了出去。
可他不是全無反手之力的書生,相反,他自己也是個精神不太正常的瘋子。
所以,他才很清楚在這生死關頭若是等死才是真的愚蠢。
而聞著被那碎骨刀割破半邊衣裳的所流淌下來的血味,心裡也一陣暴躁湧上,像個被同樣刺激到感官的瘋子般,他便揮起旁邊的倒在牆邊的一排竹竿。
這些倒在雨中的竹竿,原是些堆在一旁的殘桿木頭。
所以這一擊,力道非常大,只把那被他刺個正著的『石頭菩薩』捂著手臂嚎叫了一聲。
見狀,段鴞手裡撈起的竹棍還在往下滴血。
但當他拖著自己還在流血的身體,又面無表情地俯瞰著眼前的那個『石頭菩薩』,抹了把被血噴濺的臉露出了些許異樣的神情。
等將雙眼緩緩瞇起,那道紅色的像是蜈蚣一樣的疤痕越發將他的面孔襯托的慘白而陰鬱,也使他怪怪地對著黑暗那人看了一下。
「呵……呵……」
這一眼,如兩頭髮了瘋的困獸般被堵在這下著大雨的巷子裡的,以命相博的二人都沒說話。
但緊接著,兩個人身上還是因此都被潑了雨水,還在黑暗中被迫廝打了起來。
可這大半夜的,原是臨近宵禁。
官府巡邏也不能跑到這無人的暗巷中來,這『石頭菩薩』怕是就是看準了這點,所以才來這裡伺機想要了他的命。
加上屋簷底下本就濕滑。
儘管段鴞和那兇手最初沒分出高下,但因為他多年前沾染的那一身病痛。
那到底佔了一分上風的兇手還抓住機會,是惡狠狠揮起手中的那把滴血的斷骨刀,就又一次向他的脖子劈過來——
雷電驚起,滿身雨水。
臉色煞白的段鴞被撞到巷子深處的牆壁時,眼看就要被那一刀砍中了。
卻在這時,有個身手同樣不錯的人從他身後出現,又一下拉著他躲過那把斷骨刀,將他攬在了身後,同時一腳飛起,和那舉著刀的兇手就這麼對上了。
這救了他的人面孔上帶著個面具。
那是個極怪的面具,旁人大半夜看了都得嚇了一跳。
最關鍵的是,這面具和這殺人者倒有幾分相像。
亦或半男半女,塗脂抹粉,怪異異常。
這一幕,令那雨中本準備繼續行兇的兇手整個人一震,隨即意識到有旁人趕到,『她』這才猛地後退一步,又起身手快速跑了。
此時再繼續追,也是沒用。
因為道路盡頭一片漆黑。
這兇手怕是早早算準了義莊周圍無人,才敢來行兇了。
段鴞見狀捂著自己胸膛上的血淋淋的刀疤就抵著牆作勢要倒下來,卻被那個方才莫名其妙出現的那個人給伸手扶了一下。
這一下,扶的是段鴞的肩。
但他這人提防心重,往後一退就給躲開來。
那個身形和他相仿的人見狀一頓,隨即乾脆收回手也不說什麼了,只摘下那個奇怪的醜面具就抱手來了句。
「喂,你還站不站的起來?」
這聲音聽著有幾分耳熟。
那人的手很暖和,拉著人的時候順帶方才險些要被奪走的物證給接住了,大雨中,那人又低頭看了眼段鴞,也是這一眼,這兩個人可算看清楚了彼此是誰。
——竟又是那個富察爾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