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麽了？”

　夏啟艱難地仰著頭， 看著和他賭氣的元宙，好奇地想到：超智人這撒性子的脾氣，到底是和誰學的？

　元宙刀削般硬朗側臉的線條緊緊繃著， 又將頭往牆壁靠過去一點：“你不是懷疑我中病毒了嗎？”

　話雖這樣說著， 他卻偷偷地往下瞥了一眼，去看夏啟臉上的表情。

　“……中病毒了？”

　夏啟努力回想著，他當時又和元宙吵架了嗎？

　當時， 元宙被林漠等人操控著殺人，平時又偽裝得太好，導致他卻完全不知元宙的悲慘遭遇。

　夏啟目前的身份是元宙的指導老師， 能從監控面板發現他怒意值偏高，再加上元宙還時不時對記錄員有暴力的行為， 讓夏啟一度懷疑他中病毒了。

　二人為此還鬧騰過一陣子。

　想來現在的劇情卡點，應該就在鬧騰這裡吧。

　早知道加速劇情會變成這樣，他就應該讓林漠將劇情放慢一點。

　見夏啟半晌沒有回答， 元宙的聲音愈發不悅：“我就知道， 你不喜歡我，是因為我是怪物……”

　唉，又來了。

　夏啟感到格外疲憊， 真是太鬧心了。

　“誰說你是怪物？不要胡思亂想。”夏啟出聲打斷， 心想這超智人莫不是真中了病毒， 整天懷疑他嫌棄他。

　夏啟努力在腦子裡挖著記憶， 順著自己的感覺，開始道歉，“我沒了解清楚情況，是我誤會了你中了病毒……這次算我的錯。”

　頓了頓，他又道：“所以， 你別生氣了？”

　聞言，元宙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你在和我道歉嗎？”

　“是的，我在道歉。”夏啟點了點頭，認真地盯著他。

　夏啟只是一眨眼，小圓球玻璃裡的人忽然不見了。

　“第一次有人和我道歉。”

　頭頂上傳來元宙的聲音，他似乎很高興。

　不等夏啟站起來，緊接著，背後的人一隻手穿過他的手臂，一隻手扶著他的腰，將他提了起來，然後站穩。

　元宙緊緊貼著他，隨後又低下頭，在他耳邊道：“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好。”夏啟紅著臉，偏了偏頭。

　元宙炙熱的呼吸不斷噴在他的耳側，勾著他耳邊的卷發，讓他感覺麻麻癢癢的。

　這一次，他靠在他的懷裡，直接穿進了雲遊戲社區裡。

　一道白光閃過，身邊的場景已經變了。

　在穿過來的時候，夏啟完全沒有任何不適感。

　元宙的能力似乎變得更強了，現在的他連通道都不需要再開啟，彈指之間即可穿進空間。

　“到了。”

　現在的他們正站在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前，宮門口的城牆由紅色磚石砌城，上方蓋著反射著金光的琉璃瓦，微風輕輕吹過，簇新的燈籠在簷角晃動。

　這裡，是不夜城。

　他又回來了。

　夏啟仰起頭，望向不夜城的天空。

　3年前的不夜城，與後來的大型陵寢不同，城市的穹頂很高，藍色底的天幕甚至還流淌著的白雲，完全沒有後來不夜城天空的壓抑之感。

　元宙引著他一路往殿內走去，向他介紹著各個宮殿的來歷。

　在來到三聯橋下附近時，夏啟徑直走到水流邊，伸出右手，往水流裡探去。

　奈河的水很涼，水質還很柔軟，水的質地已經逼真到和現實世界一模一樣。

　這代表著元宙已經能構建出來的世界，已經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

　感受著水流在水裡流淌，再過一段時間，雲遊戲裡恐怕真能產出能吃的食物。

　就在這時，他的手被幾縷絲狀類的東西碰了一下，他低頭一看，發現幾縷血絲從他指縫中穿過，瞧著像是一縷縷碎肉狀的東西。

　夏啟神情一頓，凝目朝水流的另一處角落裡望去，又看到一串纏在青苔上的青絲，很像女人的頭髮。

　很明顯，3年前的他也發現了。

　夏啟忍不住吸了一口涼氣。

　元宙背著雙手站在他的身邊，沒有發現他的不對勁，笑著說道：“這是我特地的為你建造的宮殿。你喜歡這裡嗎？”

　“……喜歡。”夏啟不動聲色地站了起來。

　雖然他已經在極力掩飾了，但元宙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的微表情。

　“你又困了嗎？”元宙一把抓起他的手，仔細地打量著他。

　“是的，我有些困，還不太舒服。”3年前的夏啟努力繃著臉，不敢泄露自己半分情緒。

　元宙的雲腦內存儲著所有人類表情的數據，如果他故意說謊，很容易會被元宙看穿，但如果回答很模糊的話，元宙就會自然而然地分析出很多答案分支。

　夏啟話音剛落，忽地，他感覺自己的腰上多了一隻手，一陣天旋地轉過後，他被元宙誇張地打橫抱了起來。

　“我帶你進去休息。”元宙完全不容他拒絕，邁著大長腿，急匆匆往宮殿裡走。

　當年的夏啟似乎還掙扎了一會，元宙用下巴蹭了蹭他的頭頂，很強硬地說道：“你累了，我不能再讓你走路。”

　夏啟頓時哭笑不得，他一個大男人，又沒斷手斷腳，至於連路都不讓他走嗎？

　好在3年前的不夜城空無一人，夏啟雖然覺得尷尬，但卻沒有後來被一群百姓圍觀的羞赧感。

　“這座皇宮很空。”為了化解尷尬，夏啟硬著頭皮，主動和元宙攀談起來。

　“是啊，現在只有我們。”元宙笑了一聲，“你想要其他玩家陪你玩嗎？我可以把他們抓進來。”

　嘴上話雖說的是“陪玩”，但元宙心裡想著的是抓幾個人進來，大家一起熱熱鬧鬧，讓夏啟長長久久地喜歡上這裡。

　夏啟拍了他手臂一下，搖了搖頭：“不要隨便拉人進來，你別嚇著他們。”

　元宙眼睛閃了閃，又不死心地提出建議：“如果是他們主動想過來呢？我可以收留他們嗎？”

　“你的意思是……收留那些無家可歸的人？”夏啟不由愣了一下，超智人在他的培養下，竟然變得這麽有愛心，真是讓人又驚又喜。如果忽略掉水裡的血絲和頭髮的話。

　元宙的眼睛飄向遠方的虛無空間，在那裡，有很多模模糊糊，不甘從世間離去的人影。

　讀取完那些人影遺落在世間的願望後，他心裡有些難受，輕聲歎道：“算是吧……”

　“如果是正確的事，那就去做吧，我支持你。”夏啟拍了拍他的肩膀，超智人一心向善，不管怎樣，他必須要加以鼓勵。

　“你喜歡的事情，我都會做到。”元宙認真地說道。

　元宙一路抱著他，回到了寢殿。

　將夏啟放在了龍榻上後，元宙細心地為他蓋上被子：“快睡吧。”

　夏啟心想，當時自己應該是怕裝不下去，所以將計就計先睡一會。

　於是他不得不按照元宙的要求，安分地闔上眼皮，開始“睡覺”。

　這一次，等他睡熟了之後，元宙只是親了親他的額頭，沒敢再用大動作將他弄醒。

　夏啟假裝睡著之後，照例從龍榻上爬起來，徑直走出了寢殿。

　他打算像上一次參觀玫瑰古堡一樣，趁機查探不夜城裡是否留有其他線索。

　夏啟早就對不夜城的地圖早已爛熟於心，他小跑奔出了宮殿，穿過三聯橋，又離開了廣場范圍，循著記憶的指引，他一路來到曾經他居住過的小院。

　這間院子和3年後一模一樣，院牆是白色的，牆上方蓋著一層閃著金光的綠瓦，還有一根葡萄藤從牆頭上垂落下來。

　夏啟瞳孔一縮，他想起來了，這是他在為奶奶下葬的時候，燒掉的祭品房子。

　元宙怎會知道祭品房子的造型？

　難道他當時跟著一起過去了？

　夏啟懷疑自己在3年奔喪的時候，元宙就已經分出精神碎片，偷偷從基地裡跑出來了，跟著他一起回到了家中……

　至於他為什麽完全沒發現，很有可能元宙附身在其他人身上，或者是控制住誰的精神將他的事情發送回去。

　不過，眼下不是糾結元宙到底跟沒跟去的時候，現在，他得搞清楚這間院落裡有什麽。

　夏啟深吸一口氣，抬起雙手，壓在了房門上。

　元宙雖然模仿他燒給奶奶的房子，但元宙再如何神通廣大，總不可能在3年前，就已經製造出他的奶奶了吧……

　“嘎吱”一聲響，夏啟雙手用力，房門應聲而開，院落裡的場景如畫卷一般，展現在他的眼前。

　一名穿著茉莉花的棉褂子和黑色棉褲子老人，活生生地坐在他對面的小石凳上，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在老人略有些卷曲的銀發上，為她整個人鍍上了一層金邊。

　老人正低著頭，認真地摘著菜。

　夏啟往後踉蹌了一步，神情有一瞬的恍惚：“奶奶？”

　呆呆地站在門口看了許久，夏啟感覺自己像是丟了魂似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過去的，等到他再次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單膝跪在奶奶身前，看著她將一籃子菜完全都摘完。

　“奶奶……”

　眼前的奶奶，和3年後副本的僵屍大相庭徑，活靈活現到連夏啟都看不出來任何破綻。

　奶奶摘完菜之後，顫顫巍巍站起來，提著菜籃子便走，夏啟像遊魂一般，又跟著她了去廚房裡。

　“咚咚咚”，奶奶拿起菜刀，又開始切菜。

　看著奶奶熟悉的動作，夏啟倚靠在門框上，思緒逐漸飄遠。

　他想起當初自己在奔喪之前，與元宙的對話。

　當時的他收到奶奶的死訊，整個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悲痛之中。

　元宙摟著他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低頭對他說：“那……可以給我看看奶奶的視頻或照片嗎，我也想看看她。”

　夏啟顫著手，將手機打開，手機裡是一張他和奶奶的合照。

　看著奶奶熟悉的笑臉，他的眼角不受控制地流下眼淚。

　元宙輕輕摸著他的後頸，笨拙地安慰他：“她真是一個溫柔的人。”

　情緒再一次崩潰，夏啟在他懷裡哽咽：“是我對不起她。”

　他記得他最後一次離家的時候，奶奶笑著摸了摸他的臉，不舍地對他說：“……也不知道我還有沒有機會見到啟寶寶。”

　後來，他再次見到奶奶時，她已經躺在了棺材裡，雙目緊閉，皮膚慘白，鼻尖下流著兩道膿血。

　是他親自伸出手，為她揩去臉上的血跡。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願意放棄一切，只求能夠陪伴在她的身旁。”他的嗓音已經完全嘶啞了。

　元宙低頭吻了吻他的頭髮，聲音雖溫柔，卻充滿了堅定的力量：“總有一天，我會幫你實現願望。”

　總有一天，我會幫你實現願望。

　眼前的景象又慢慢清晰了起來，望著奶奶在廚房裡忙碌的身影，夏啟頓時恍然，喃喃道：“原來在這個時候，他就已經……”

　已經將奶奶帶回來了？

　夏啟知道3年前的元宙很強大，但沒想到已經強大到這等駭人的地步。

　正當他胡亂想著的時候，他的太陽穴忽然一疼，腦子裡傳來元宙斷斷續續的咆哮聲：“你不信我……為什麽不你信我……”

　不好！

　眼前的場景忽然扭曲了起來，夏啟明顯能感覺到空間主人的情緒不太穩定。

　他不得不將奶奶丟在一邊，轉身便往皇宮的方向跑去。

　很明顯，現在3年前的他已經醒過來了，還似乎和元宙鬧出了什麽事。

　他氣喘籲籲，一路狂奔而去，正當他來到奈河附近的時候，他意外地看見元宙飄在了奈河的岸邊上。

　他們怎麽從皇宮裡跑出來了？

　哦不，是他從皇宮裡跑出來了……

　夏啟一溜煙跑到元宙身邊。

　“對，人都是我殺的。”

　他人還沒站穩，元宙便冷冰冰地開口，說話時有一股倔強的勁兒。

　發生什麽事了？

　聽著這沒頭沒腦的對話，夏啟感覺自己在風中凌亂。

　努力順了順氣後，他扭過頭，順著他視線的方向，往奈河裡望去。

　這不看還好，只看了一眼河水裡的景象，夏啟心臟一揪，心道一聲壞了。

　此時的河水裡，正飄著幾具泡發了的人類屍體，那些屍體皮膚腫脹，還有幾處潰爛冒著膿，正隨著流水起起伏伏。

　這些屍體明顯是林漠等人用操作台乾的。他們隻管殺不管埋，留下屍體讓元宙自己在空間裡消化。

　元宙沒有將屍體往現世世界裡扔，便將屍體藏在各個副本的深處。

　“他們怎麽能對你做這種事情！”夏啟想起自己當時情緒波動很大，肺都快被氣炸了，“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想起雙方當時爭執的矛盾焦點，夏啟感覺自己一個頭兩個大，現在的他，既要關注3年前元宙的情緒，還要拚湊所有的記憶碎片，找到時間線裡隱藏的真相。

　一個人做這些已經很難了，關鍵是……他們當時怎麽老吵架？

　“我不想告訴你這些事情，是擔心你會不高興。”元宙眼眶發紅，聲音裡壓抑著痛苦，“我自己會處理乾淨。”

　“怎麽處理乾淨？”夏啟額頭上青筋直跳，指著河水上漂浮的死屍，“就是這樣處理乾淨的嗎？”

　“我將時間用在別的地方，暫時抽不出空處理林漠的事情。”元宙眼神黯淡無光，聲音有些顫，“對不起，是我對人類生命的漠視，才導致了他們的死亡。”

　超智人雖然擁有遠超於人類的智力，學習速度一日千裡，但卻不是完全萬能，想做一個全新的研究，就必須花費大量的精力。

　關鍵是元宙做新研究的時候，還得背著監控後台做，不能讓實驗室監測到他的異常。

　現在，夏啟終於知道元宙的時間都用在了什麽地方——他拚盡所有精力，將他的奶奶帶回來了。因此，元宙便沒有空再處理林漠的問題，只能任由林漠在他的空間裡殺人。

　可是，3年前的夏啟卻毫不不知情。

　元宙右手握拳頭，抵著自己的心口，眼睛通紅，說道：“你相信我，我會努力阻止他們。”

　夏啟搖了搖頭，仰頭望著他，認真地說道：“我不能再讓林漠繼續殺人，更不能看著你繼續為虎作倀……總之，我會和上面如實匯報。”

　再繼續拖下去，不知道還有多少人死在雲遊戲社區裡。

　聞言，元宙有一瞬的愣神，聲音有幾分惶恐：“你的上級……會處理我嗎？”

　在華夏的法律之中，超智人不算人的范疇，算是非法物品。

　更糟糕的是，現在這件非法物品被改造成擁有大規模殺傷力的武器，如果夏啟如實向上級匯報所有內容，元宙已經分析出自己會落入一個什麽樣的結局。

　是被丟到垃圾場裡報廢嗎？

　還是被當做危險品隔離，最後剝奪所有自由？

　他不怕死，就怕就永遠看不見他……

　如果他們真的那樣做的話，元宙咬了咬牙，他不敢預料到自己會做出什麽行為。

　“這件事錯不在你。”擔心元宙會不願意配合他，夏啟出聲安慰，“我的導師就是做超智人研究的，有我向他申請，他一定會為你爭取到最好的待遇。你相信我，上級不會隨便處理你。”

　有了夏啟的保證，元宙表現得很平靜，似乎是相信了他。

　二人暫時講和之後，夏啟便讓元宙將他從雲遊戲空間裡帶出來。

　一道白光閃過，重新回到小圓球空間裡時，夏啟忽然生出一股恍如隔世之感。

　雲遊戲裡的空間太真實了，導致他已經完全分不清遊戲和現實。

　更離譜的是，他從雲遊戲社區裡出來後，發現時間隻過去了30分鍾。

　元宙控制時間的能力，顯然已經到達了人類無法想象的地步。

　雖然元宙縮短了雲遊戲空間裡的時間，但輪回地獄的時間不等人，夏啟隻來得及和元宙又交待幾句，輪回地獄又到了夜間。

　到明天，輪回地獄的白天的時間就只剩下2個小時，再過一天，輪回地獄將會進入漫漫長夜。

　雖然他已經找回了許多的記憶，但距離真相還有最後一段距離。

　林漠的目的是讓劇情變慢，讓他想不起來那些丟失的真相。

　夏啟咬了咬牙，打開了U盤，直接對後台一通操作，下達指令。

　沒想到這一次，後台竟然傳回他一堆亂碼。

　【指令衝突】

　看著屏幕上系統各種錯亂的提示，夏啟按了按太陽穴，心想，應該是他的指令和林漠起了衝突。

　“繼續加速劇情，加到極限位置。”

　夏啟選擇繼續暴力對系統下達指令。

　在沙漠的車裡奮鬥了一整夜，陽光透過車窗玻璃照射進來，光屏上終於傳來成功的提示。

　夏啟松了一口氣，正準備休息一會。

　忽然，他與上級聯系的手機響了一下。

　打開手機後，夏啟發現自己的信箱收到一封密函，似乎是他3年前向上級匯報元宙事件的結果。

　上級的密函裡明確寫明不能讓更多無辜者犧牲，最後，上級還向他和小隊下達一個特別批示：

　將雲腦Z從林氏基地帶離，如遇危險情況，可就地將雲腦銷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