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
最後一點晚霞也消失得無蹤無跡,?夜色像墨汁一樣浸透了天際。
華燈初上,朱雀大街恢復了往日裡的寧靜。廣安王府門前的兩隻石獅子靜靜聳立著,俯瞰三三兩兩路過的巡邏的兵士,?朱紅的大門緊閉,但透過那一絲透著光亮的縫隙,?便可以窺見裡面熱鬧的光影。
今日是廣安王府的府宴。
亦是猊烈駐軍邊境的送行酒。
宴席臨近尾聲,大多數人已是喝高了,?正歪歪斜斜的四處敬酒。
猊烈的右側坐著周大武,?他同樣喝得有些多了,許正是因為如此,?他才這般婆媽地勾著他的肩膀,?有的沒的地拉著他說些話。
“你已經十八了,?也該成家了。”周大武大著舌頭,眼裡有些許迷蒙,他湊近了猊烈,“上回你問我的那檔子事兒……那姑娘我看差不多得了,?該讓兄弟幾個見見了。”
猊烈不語,?他不說話的時候整個人總是顯得冰冷肅嚴,若非周大武知他的性子,難免認為他是那等孤傲冷僻之人,?可他明白,?這青年並不是。
當年他們押送府銀途中遇伏,?猊烈帶著殘兵本已脫困,見他落單身陷賊窟,?讓殘兵們護送府銀先行離去,自己獨自持著長·槍衝進敵營,一番苦戰,?終是帶著身受重傷的他,從百余匪賊的包圍下脫困出來。無論任何事情,他一概沉默寡言,卻總身先士卒,進退之間一貫立於人首,故而他雖年紀輕輕升任總掌,但府中上上下下沒有人不服他。
周大武難免跟他掏心掏肺起來:“您別看咱整日灰頭土臉的,可回了家,那可別提多美了,被窩裡一婆娘抱著,兩娃揣著,內滋味,嘖,男人一生所求也不外乎如是了。”
“成家立業,先成家再立業,你這小子倒把順序給顛過來了,牛逼大發了還,十八便是這郡守軍參領,你瞧瞧,如今嶺南哪個未出閣的少女不惦念著你這裡。”
他打了個酒嗝,語重心長:“如果姑娘沒啥大毛病,可千萬別辜負了人家,萬紫千紅入眼,咱們別太擰巴,懂麽?”
再要說什麽,身後的一個略顯低沉的聲音突然打斷了他:“大武,你這是喝了多少?”
周大武回頭,居然是廣安王過來了,他依舊身著今日授符儀式上的爪莽袍服,束著紫金冠,許是喝酒花了眼的緣故,周大武居然覺得他眉眼間有一抹清冷的不悅之色。
當下便清醒許多,放下酒杯站起來,恭恭敬敬拜道:“殿下。”
猊烈也跟著站了起來。
李元憫作勢讓他起來,從袖中摸出一塊令牌來,遞給他。
“猊烈去邊境後,府上的一切便交給你了。”
看著這塊威風凜凜的虎頭牌,周大武剩下一點的酒意立刻沒了,他雙手恭恭敬敬、誠惶誠恐接過銅牌,鄭重拜首:“屬下一定不負殿下所托。”
猊烈接任郡守軍參領後,府兵總掌的位置必要騰出來換人,雖然周大武知道論資排輩,這位置差不多便是自己的了,但真正接過這代表府兵總掌的虎頭牌,難免還是心生激動。
“屬下必悉心護好府邸!”
李元憫點點頭,想到了什麽,從袖中摸出一袋繡著如意祥雲紋的囊子遞給他,“聽說均哥兒明日過生辰,也沒別的,你幫本王帶這個給他,多買幾件新衣,咱們廣安王府出來的公子哥,可不能太寒磣。”
周大武啊的一聲接過,掂量了下,暗忖,這樣的重量,豈止是買幾件新衣而已。
明明是白日裡授符儀式上那般高貴疏離、百官生畏的廣安王,私下待人卻如此寬宥溫和、無微不至,若說八年前,周大武懷著為李老將軍報恩的心,視死如歸一般來到嶺南之境輔佐他,如今的他,已算是死心塌地了。
他不再推辭,隻深深拜首:“多謝殿下。”
李元憫這才看了一眼周大武身邊的青年,高大的男人面無表情,隻垂著漆黑的眸子,就那麽看著他。
明日,他便要再次離開自己了啊。
李元憫心一黯,不動聲色將目光收回,旋身離去。
他今日也喝了不少酒,臉上紅撲撲的,身上熱得很,便踱步至廊橋邊上吹吹夜風,一邊遠遠地看著院裡熱鬧的場景。
半晌,身邊的微風霎時止了,李元憫抬頭一看,是猊烈跟著過來了。
他手上端著一盞熱茶,遞給他。
“殿下喝多了。”
李元憫淺笑著搖搖頭,卻也打開杯蓋,低頭抿了一口,便將那茶盞放在廊架上。
“今日不是高興麽,多喝兩杯也沒什麽。”
耳邊又遠遠地傳來一陣笑罵,想來是哪個倒霉鬼猜酒令又輸了,正被人勸著酒,隔著光影,聲音有些飄忽。
微風徐來,他們二人像是與眼前這個世界隔絕一般,站在另一個不為人所知的異境。
李元憫將目光收了回來,抬起頭來,一張雪白的臉上已是布滿靡麗的潮紅,他就這麽看著猊烈,炙熱的,毫不掩飾的,半晌,似是感慨一般歎道:
“阿烈,你長大了。”
今日盛大的授符儀式上,數萬郡守軍肅穆而立,站在隊首的青年高大挺拔,眉眼冰冷肅嚴,李元憫當時便覺得,沒有一個人能比他養大的這孩子來得神勇英武。
他稍稍往後退了一步,身子靠在廊橋的欄棟上,目光卻一點沒有離開眼前的青年,此刻的他,太想抬手摸一摸那溫熱緊實的、帶著些許硬茬的臉頰,甚至想大膽地湊過去咬一口那顆上下滑動的喉結,然而,他什麽都沒有做,他也不能做。
在外,在這裡,在此時,他們永遠是王府主人與手下的關系。
他們的關系不可言說,像一段只能隱藏在陰暗裡的苔蘚一般,在暗處瘋狂的、迷亂地瘋長著,但在陽光下,他們不能有任何的逾矩。
任何人都不懂他們之間深深的牽絆,所以便算是周大武堂而皇之地勸他娶妻,他都不能站出來,說半個不字。
許是這杯中之物的緣故,諸般莫名的情緒湧上心頭,可李元憫最終卻吞下了所有酸楚的、刺痛的、苦澀的心水,隻輕輕囑咐他:“阿烈,去邊境,要好好照顧自己。”
猊烈沒有應他,隻向前走了一步,保留著一種可以聞到他身上的幽香,又在外人面前看上去不太曖昧的距離,他垂著眼眸看著他,深深的,熱熱的。
“殿下……”他低低地:“今夜讓我留下。”
雙方當然都知道這句話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黏膩、潮熱、衝撞、壓抑的低吟、難以紓解的怨以及不可解脫的欲。
他當然會允他,他怎會不允。
李元憫想著,一股大膽而炙熱的念頭起了來。
“不,你在你院裡等我。”
***
夜深了,猊烈魂不守舍的,背著手當枕躺在床上,他盯著床榻上的日月浮雕出神。明日他便出發去邊境了,這一去,許是兩三個月才能回來。
可是,他不得不去,他必須接管這嶺南地域最大的一支武裝,只有這兵權在手,他才足夠有資本去護著他。
——他永遠是他手上最鋒利的一把刀。
猊烈深深吸了一口氣,將心中那股莫名的勁兒散去一些,又想著他在廊橋的那句話,那人,用那樣的眼神,跟他說著等他,他身體便有些熱意。
耳畔吱呀一聲,猊烈本就悉心留意著,自是猛地坐了起來,三兩下便衝到聲音來源處,夜色下,那人正噙著笑意,如春花一般豔豔地看著他。
猊烈三兩步上前,打橫抱起了他。
“阿烈別!”對方急促叫了一聲,“我帶你去個地方。”
猊烈呼吸炙熱著,但還是聽話地放下了他。
李元憫站定,碰到什麽硬邦邦的東西杵著他的肚子,他臉上一紅,忙丟給他一個包裹。
猊烈打開,是一張人·皮面具及一套勁裝。
他這才發現李元憫今日難得穿了一身黑色勁裝,長身玉立,一席細腰更是箍得只剩一握。
他眸色暗了暗,連問都沒問,便依著他換上了。
李元憫看著他那張全然不一樣的臉,嘴角輕輕一扯,便牽住了他的手,悄悄摸出了院門。
二人痞賴的孩童一般翻上高牆,猊烈一把摟住李元憫的腰,提氣一躍,穩穩地落在了府外的平地上。
路邊一隻野貓被嚇了一跳,吱叫一聲往黑暗的角落裡逃竄而去了。
在牆角一隅,猊烈看見了兩匹打著響鼻的高頭大馬候在那裡。
他低頭看了看李元憫,李元憫眼睛亮閃閃的,隻拉住他的手,往兩匹馬處走去。
宵禁時分,街上沒有一個人,二人的馬飛奔在青石板道上,顯得有些刺耳。
很快,他們來到了城門口,易容後的李元憫遞給守門者一張令牌及文書,守衛視察一番,又回崗室一番核驗,便開了小門,放二人出城了。
深夜,郊外顯得比都城更冷上幾分,馬蹄聲聲,風聲獵獵。
李元憫用他廣安王的身份徇了一回私,他三更半夜摸進了下屬的房間,像個輕浮的登徒子一般將人偷偷帶了出去。
夜風撲在面上,他隻覺得渾身一片暢快,他許久沒有如此放肆了,狠狠蹬了一下馬肚,馬兒速度愈發快了。
猊烈緊緊跟在他身後。
二人恣意遊走在郊外山水間。
也不知這般策馬多久,直到二人兩馬繞過一片叢叢的樹林,眼界霍然開朗起來,一汪鏡湖在月色下發著粼粼的波光。
李元憫歡呼一聲,下了馬,往前衝了幾步,興奮地盯著前方。
猊烈全然不知道他如何找到這樣的一塊地方,似是無人光顧過,有著一股與世隔絕的靜謐。
李元憫解開面皮,脫去了鞋履外衫,就剩下素白的小衣小褲,他喘息片刻,又拔去發髻的簪子,晃了晃腦袋,滿頭的烏發如雪一般散了下來。
他回頭看了猊烈一眼,笑了一下。
那個笑怎麽說,猊烈無法用任何語言形容,他的心發著顫,隻覺得夜色之下,眼前人像密林裡的一隻豔麗的妖精。
他忍不住上前幾步,然而對方隻赤著雪白的足,翩然朝著那片鏡湖跑去,月色下,纖細的身影猶如一隻舞動的白蝶,但聽得噗通一聲,他跳進了湖水裡。
猊烈一顆心都跳到了喉嚨口,理智瞬間碎為齏粉,疾衝幾步跟著他跳了下去。
他焦急地在深黑的水裡找尋著他的身影,腰部一緊,卻是一個人摟住了他的腰,蛇一般在他的懷裡竄了上來,他的唇被他用柔軟封住。
猊烈心裡咚咚地跳,一把摟住懷裡的人,加深了這個突如其來的吻。
待二人浮出水面,李元憫早已失了任何氣力,他摟住猊烈的脖子劇烈喘息著,額頭貼著額頭,吃吃吃地笑。
“美麽?”他問他。
“美。”
猊烈啞聲答了,也不知回答這無邊風光,還是懷中之人。
在這樣靜謐的環境中,沒有世俗的一切,沒有任何身份,只有他們二人,李元憫便可以不顧一切,但憑一顆心。
月色下,二人像兩條快活的魚,在湖裡追逐著,嬉戲著,長不大的孩子似得。
待濕漉漉的兩個人從水裡上來,李元憫跪坐了起來,他看著躺在草地上那高大的青年,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往密林處跑。
在林蔭環繞處,一座木屋掩映在其中。
李元憫一頓,又拉著猊烈跑了過去。
像是十三歲那年,二人逃離京城,也像這樣孩子氣地手拉著手,往他們的未來而去。
不,他們沒有未來,只有這樣不為人知的隱秘。
推開木屋的門,木質淡淡的雅香襲來,李元憫將青年拉了進去,反手扣住了門。
一路的奔跑讓他胸膛起伏著。
他抬起鴉羽似得睫毛,看著眼前一樣盯著他看的猊烈。
他抬起手來,放在那已經濕得一塌糊塗的小衣上,輕輕一拉,系帶松了。
濕漉漉軟踏踏地堆在腳上。
他拉過青年的粗糙的掌心,貼在自己那冰涼、滑膩、雪白的昳麗臉頰上。
“阿烈……”他喚著他,溫柔的,輕浮地,“這兒,沒有人束著我們了。”
作者有話要說: 忍不住提前更了,好吧,今日的肥章,別罵我,不是故意斷在這裡的。晚上可能還有一更,如果十一點半過後沒有,那就是等明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