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猊烈照舊是宿在外室的長榻上,這原是他自京城以來一直保留的習慣,然而縱是李元憫容他,也知此舉不妥,故而在其十四歲生辰過後,便不準他宿下了。
隻這幾日,李元憫病倒,猊烈自是二話不說又搬了長榻睡在了外頭。他雖一貫聽李元憫的,但若是關乎他的身子,便甚為固執,李元憫知道勸不動,也就隨他。
夜已經很深了,嶺南乃煙瘴之地,多有蟲獸,外頭微微的夏蟲鳴聲傳來,便是白日裡遣人清了,夜裡依舊一陣一陣的,好在並不是很吵,這般多年,也習慣了。
許是白日裡睡多了,李元憫倒是一點睡意也沒了。
他抓著胸口的薄被,在夜色中睜著雙眼看著床頂上雕刻的祥雲逐日,無端端又想起了剛來嶺南的日子,那時人生地不熟的,人事紛雜,身邊僅幾個可用之人,他這不爭氣的身子又一時適應不得嶺南濕熱的氣候,剛來了半個月,便大病一場——那時候可真難啊,好在都過來了,如今的日子已是自己能夠想象得到的極致了,不由輕輕吐了口氣。
“殿下睡不著?”
紗幔外驀地傳來一聲,猊烈的聲音很是低沉,又帶了幾分久未開口的沙啞。
李元憫嗯了一聲:“大概白日裡睡多了。”
片刻,猊烈的嗓音響起:“殿下可是憂心那袁崇生之事?”
袁崇生這事兒雖棘手,倒還不至於令他輾轉反側,畢竟初來嶺南之時,遇到的困境可比如今難多了。
這些年來的歷練,倒是養成了自己一副諸事不驚的性子,也算好事,李元憫自嘲一哂,正待解釋卻又聽得猊烈道:“別擔心,一切有屬下在。”
李元憫一怔,心下柔軟:“並非此事,袁崇生之事我已另有打算,只要等上幾日,待京城裡摸清情況回信了再說。”
他翻了個身,透過影影綽綽的紗幔看了看外頭躺著的人,剛來嶺南那會兒他都是這麽睡著的,半夜醒來便能看見少年安靜睡著的模樣。那時他還小,長塌雖不寬綽,倒還睡得下,隻如今,他已是如此高大的身量,自不是躺得很舒展,此刻正反背著雙手枕在腦後,似也睡不著。
這孩子,是自己一點一點看著長大的啊,李元憫心下一陣羽毛拂過的感覺,突然開口道:
“阿烈,這些年多虧有你了。”
外頭之人沒有說話,隔著紗幔也看不清表情,不知是否還是那副抿嘴沉默的模樣,李元憫突然想到一事,心間倒是沉重了幾分,眸色幽深。
“日後我定會想辦法讓你改姓歸宗的。”
雖明德帝赦免他掖幽庭之奴籍,可天家威嚴,又豈容旁人壓製,於是像警告敲打一般,仍保留著他掖幽庭的奴姓。
猊,兇獸之意,可這輩子,他的阿烈,已不再是那隻逞凶人間的惡獸了。
猊烈沉默了半日,似是隨意地,
“無妨,一個姓而已。”
李元憫喉頭一澀,他怎不知這改姓之事的千難萬難,這孩子持重寡言,一概的困難隻自己一力擔了,卻不願將難題托負在他身上,心下酸楚,更是打定了主意,無論如何也要想方設法將這兇獸之姓給改回去。
他不欲對方多想,便止了話題:“睡罷,明日你還得去郊外。”
“嗯。”
李元憫悄無聲息歎了口氣,躺平了來,夜色愈發深沉,他半垂著眼睛,不知多久了,倒有些昏昏沉沉起來,紗幔外傳來輕微的響動,李元憫雖半夢半醒,也知道是猊烈進來了。
猊烈一直未睡,都在留心帷帳裡面的動靜,待許久未有翻身的細碎聲響時才安心下來,又怕他深夜再發熱症,便悄聲起身撩開帷帳去探他的額溫。
李元憫恍惚之間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靠近了來,額上一暖,他的手背帶著青年身上勃發的熱度,身上是沐浴後清爽的熟悉氣息,李元憫迷迷糊糊的,隻覺得心裡很踏實,很暖和,很舒服。
他想軟綿綿地喊一聲阿烈,卻疲倦地開不了口。
睡意襲來,他陷入了黑甜之中。
***
醒來的時候猊烈已經不在了,大概已出發前去郊外了。長塌空蕩蕩的,幾許陽光落在上頭,浮塵在其間亂舞著,許是晨起的原因,李元憫心間也跟著空落落的。
外頭候著的仆婦聽著裡面的動靜,輕聲詢道:“殿下可是醒了?”
李元憫深吸一口氣,散去心間的幾許落寞,起身下地。
“拿熱水進來。”
眼瞧著今日身子爽利了些,也暫無公事,午後時分,李元憫便隻身前去練武場看看。
府兵們已被猊烈拉去郊外操練,練場裡只剩下一群少年,他們打著赤膊,正鬧騰騰著踢著蹴鞠。
定睛一瞧,倪英一身玄黑勁裝也混在其中,她束著發,滿臉熱出來的汗,紅撲撲的,足下正盤著蹴鞠,呼來喝去,縱然眼前四五個比之高大的少年齊齊圍堵,卻滿眼無謂,反是生出了濃烈的興奮,當下大喝一聲,足間生力,蹴鞠應聲入洞!
倪英揚起眉梢,一臉自得,美滋滋地撇了下鼻子。
“瞧你們一群慫貨!”
身後氣喘籲籲的少年們撐著雙膝,無奈地瞧著眼前這個明豔張揚的少女。
李元憫不由皺眉。
這才意識到,倪英已經大了,過了年便已十四,如若放在京城裡,早便有說親的人家登門了。
想當初李老將軍遣護衛送了她這麽個女娃娃到府上,他怎知道如何教養一個深閨淑女,只能讓倪英隨著兄長一同受夫子教學,亦跟著周大武及張龍學些拳腳功夫,不想這孩子倒在北安王府的男人堆裡混得風生水起,一副人人畏怕的女魔頭的模樣,想來是該找些女紅繡娘來教教她了。
遠遠見著李元憫來了,倪英嘿的一聲,速速跑了過來,“殿下哥哥,你身子好啦?”
“好多了。”李元憫瞧了瞧倪英那張紅撲撲的臉,搖了搖頭,從袖中遞了張帕子給她:“擦擦,一個女兒家如何這幅狼藉模樣。”
倪英接過,眉飛色舞地邀功:
“殿下可有瞧清我方才血虐這幫孫子的樣子!”
“你啊,”李元憫輕叱道:“到底是女子,怎能如此粗莽,往後不準在練場這般鬧了。”
倪英滿臉無所謂,隻嘻嘻笑著,撒嬌似的:“偶爾嘛。”
她擦了擦汗,將李元憫的帕子放在鼻尖深深一吸:“香香的,嘿嘿,跟殿下身上一樣。”
李元憫感覺額間突突突地跳,心下暗歎,倪英雖與阿烈乃親兄妹,性子倒是截然相反,到底要開始管管這女魔頭了,否則怕整個北安都無人敢娶她了。
練場一群少年一窩蜂似得擠上前來,七嘴八舌、嘰嘰喳喳地。
“殿下,您來啦!”
“你的身子可好些了?”
“殿下!要不要看看我劍術?”
看著那一張張略顯稚嫩的笑臉,李元憫心下略有慰藉。
這些少年皆是孤兒,往後也會被培養為廣安王府的府兵。
嶺南地界毗鄰交趾,常年有交趾倭夷來犯,那些倭夷往往挑著些人煙少的地兒屠村,這些皆是倭寇作亂中流離失所的孩子,幸得如今還有一處避難的地方。
許是一向冷酷肅嚴的猊總掌不在,這些少年歡脫了許多,一個個朝倪英擠眉弄眼。
倪英會意,笑嘻嘻上前,李元憫豈不知她打什麽鬼主意,彈了下她的額頭:“說罷,又怎麽了?”
倪英摸了摸額頭,隻諂媚地笑著:“這不是十五了麽,街西有廟會,聽說此次來了不少西域的雜耍班子,極是難得,這次不去便再沒機會瞧著了。”
話音剛落,身後的少年們屏息著,期待地盯著李元憫。
眼瞧著那一道道充滿希冀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臉上,李元憫心間暗歎,罷了,猊烈一向嚴苛,整日將這群少年拘在後院,到底只是孩子,合該偶爾放放風才是。
便喚來了周大武,命他遣四個府兵跟著他們,特特囑咐不許旁生枝節,尤其是倪英。
少年們齊齊歡呼。
李元憫唇角扯了扯,自行回了居處。
卻不想,這一次竟是出了亂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