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三幅畫像
慄子蛋糕的確不錯。
尼莫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間, 嘴裡還留有那股細膩的甜味。海登並沒有立刻跟上——和絕大部分學生一樣,他選擇趁典禮後的空閒下午四處轉轉。會有專門的教務人員引領新生自由參觀,初步熟悉下這個大得過分的學院。通常來說, 這會是入學後第一次同級之間的交際。
兩人簡單商議了會兒。尼莫的狀況比較特殊, 他現在已經吸引了足夠注意力, 在非正式場合進行交際極容易招惹不必要的麻煩。畢竟這裡的教師階層也算是高手雲集,在摸清這裡的具體情況前, 貿然使用法術是個糟糕的主意。
向來不喜交際的魔王先生愉快決定先一步回到宿舍, 將探查的重任交給自己的戀人。
再次進入這個房間後, 那股讓人渾身緊繃的陌生氣氛散去不少。這裡的氣息乾淨而純粹, 在進入學院前,他將自己和灰鸚鵡的氣息封了個徹底。這會兒灰鸚鵡在床幔後散髮著極微弱的生命氣息,如同一隻真正的鸚鵡。
尼莫將門關好,舒了口氣,耳朵開始慢慢發紅。
自從知道自己身份的真相, 出於某種不知名的感情,他總希望在奧利弗面前表現得更加沉穩持重一點。可惜表面上雖成功,實際上事與願違。尼莫揉了揉耳朵——是的,現在他終於領教了什麼是“愛意”。甚至就在前不久, 他還認定在經歷這麼多後, 自己不會再因為針尖大的小事怦然心動。
事實證明他錯得離譜。
尼莫轉到書桌前給自己倒了杯水, 終於將嘴巴裡讓人心跳加速的甜味衝淡了些許。獨自一人時雖然容易失態, 但冷靜起來也相對快得多。
安來得格外準時。
“你知道我在這裡?”尼莫打量著對方的圓帽和圍裙, 挑起眉毛。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耳廓還在微微發燙, 但肯定沒那麼紅了,應該能夠逃過女戰士過於敏銳的探知。“這身打扮很……呃。”
“閉嘴吧,別勉強。至於我怎麼知道……你除了這裡還能去哪?”安翻了個白眼。她沒有做誇張過頭的偽裝,只是少見的化了淡妝,順便給自己弄了副式樣簡單的眼鏡。
女戰士不知道用什麼手段藏起了右眉處的醜陋傷疤,簡單的妝容壓下了眉宇間的英氣。她刻意調整了體態,塌下肩膀,微微躬起背——猛一看的確不再像個戰士。規規矩矩的寬鬆長袖遮住了肌肉線條明顯的手臂,袖口束起。沒有裙撐的黑色長裙簡潔利落。安·薩維奇將自己偽裝成了一位完美的校工。
“別說我了,你看看你自己……哎喲,這腰緊的。”安促狹地嘖嘖道,從小推車下層摸出一個鼓鼓囊囊的布袋。“奧利弗去打探消息了吧?你們的決定很明智。就你現在的情況,在奧爾本這種地方……”
她冷笑了兩聲,沒再說下去。只是將布袋丟給尼莫。“這是之前說好的東西,要我幫忙嗎?”
“不用。”尼莫說道,“我自己來就行。”
“唔。”安隨便掃了眼室內的裝潢,表情波瀾不驚。“那我先走了,待太久會惹人生疑。我通常負責校區西北角的清掃,圖書館和資料室在那附近,你去那邊也不會顯得可疑。”
“辛苦了。”尼莫掂了掂手中的袋子。
安則熟練地推推眼鏡,就像真的戴過數年那樣。她再次擺出副麻木的表情,拖著小推車離開了房間。
看來安那邊也很順利。尼莫拎起袋子,掀開厚厚的床幔——
然後整個人陷入沉默。
柔軟舒適的床單上全是餅乾渣和果皮果核。灰鸚鵡張開翅膀,仰躺在床正中央,斜眼看向尼莫——後者差點一個衝動扔出個清潔咒。沉默的幾秒過後,尼莫深吸一口氣,最終還是認命地拿起了床邊的軟刷,開始自己收拾。
“啊哈。”灰鸚鵡小聲哼唧,耀武揚威的感覺又回來了。“你還真的不敢用深淵法術!”
“這叫偽裝。另外不是我,是我們。你也不準出手,巴格爾摩魯。”尼莫板著臉,將最後一片果皮掃進小簸箕。
“呸!”灰鸚鵡打了個長長的嗝兒,隨後啐道。“說實話,你是不是被人類洗腦啦?我……我居然還怕你,我可真是……”
“我想問很久了。”尼莫拎起布袋,抓了本書鑽進床幔。他把聲音壓得很低,強忍著床鋪被糟蹋的怒氣。“你最近到底怎麼回事?”
“我知道,深淵裡某些種族會通過交。配行為來確定地位。我也知道不少惡魔會拿人類來取樂。可是你!你難道不是自願被那個拉蒙按著——”
尼莫毫不猶豫地伸手卡住鳥脖子。
“那跟你沒有任何關係。”他嚴肅地說道,“如果你指的是這個,那麼你可以閉嘴啦。”
灰鸚鵡被抓住的脖子正微微顫抖,金黃色的鳥眼不時偷偷掃過來。可它堅強地繼續哼唧,以此來表達自己的不滿。
“……不過這樣也挺好。”尼莫說道,另一隻手解開布袋口。“我不會因為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感到太過抱歉。”
灰鸚鵡警惕地瞪著被從布袋裡拿出來的瓶瓶罐罐。
“謀殺——”
“閉嘴。”尼莫咬牙切齒,從牙縫中擠出句子。“小聲點兒,如果我的室友剛巧回來——”看海登那個狀況,尼莫不認為對方能在交際場合撐多久。
“我可是上級惡魔!被發現就被發現,大不了到時候弄死那個不長眼的人類,再橫掃這個破院子。”巴格爾摩魯掙扎著做了番心理建設,隨後開始啄尼莫的虎口。“反正只是些脆弱的……”
“那我就橫掃你。”尼莫不怎麼熟練地威脅道,擰開了其中一個小瓶。但裡面並沒有奇怪的味道鑽出來,倒不如說,根本沒有任何味道從瓶口飄出。
“哎哎,這是什麼?”鸚鵡哆嗦著問,蹬了蹬腿,語氣有點軟。“你……你真的生氣啦?”
“染劑。”尼莫將附帶的小刷子伸進瓶口,刷柄上的袖珍法陣流暢地運轉。“最好的染劑,這裡的清潔女工能弄到不少,畢竟她們要塗抹和修復各種破損。就算戈德溫動不了克萊門的學生。資料,可誰都知道風滾草帶著只灰鸚鵡,我們得謹慎點。”
“騙人!”鸚鵡哆嗦著尖叫,用眼瞄著刷子。“這絕對是什麼藥劑,如果只是要偽裝,你們為什麼不早——”
“外面的染劑有味道,會掉色,還會黏在一起。魔法又容易留下痕跡。”尼莫聳聳肩,舉起刷子。“你看,我這不是來盡早準備了嗎?”
“……救命啊!!!”
這慘案的始作俑者拍了拍長裙上的塵土,打開了面前的門扉。安用胸口的銅牌敲了敲門邊的小銅球,整個空間倏然被魔法燈的光芒灌滿。
無數畫像嵌在墻壁上。房屋中央則展示著各式獎盃和盔甲,甚至於武器。克萊門學院的名人紀念堂,保存著不少在克萊門就讀過的偉大人物的物品——有些是捐贈,有些則是學院拍下的遺物。
這裡通常少有人來,清潔女工們每周只需要清掃一次。儘管地方很大,但清掃並不複雜,磕碰也少,十分適合剛入職的新人。同樣不敢留下太強力的清潔咒痕跡,安仔細地擦拭著玻璃上的蒙塵。比起在戰場上殺敵,這點運動量根本算不了什麼。
她十分利落地打掃著這片空間,只不過動作越來越慢,越來越輕。
“安,克萊門學院是個很棒的地方。”記憶中笑容溫暖的青年拍了拍她的腦袋,“比這裡有趣多啦。”
“我長大了可以去嗎?……和哥哥一樣?”
“……抱歉,恐怕不行。”
“為什麼?”
“恐怕等你更大一點,我才能跟你說清楚。”青年嘆了口氣,“現在別問,好孩子。來,哥哥給你講點別的故事,好嗎?”
“將來我也想去克萊門念書。”她的確曾有過這個願望。
“我跟你提過洛佩茲嗎?呃,不是那個很凶的洛佩茲,是另一個,我的同級。你還記得弗林特麼?”
“嗯。”
“那小子上個月偷了清潔女工的染劑,把教授的豚鼠染成了紫色,結果被罰掃了三個月的紀念堂。手動清掃,不許用魔法的那種。”
“……哥,那隻豚鼠沒事吧?”
“它活蹦亂跳著呢。其實有不少姑娘也在打那染劑的主意,畢竟染色效果好得嚇人。如果不是教授魔力高強,那隻豚鼠估計一輩子都要是紫色的啦。”
“我想看……紫色的豚鼠……”她入睡得很快,記憶中的對話戛然而止。
安挺直脊背,看向面前的大畫像——當初弗林特·洛佩茲在親自打掃名人紀念堂的時候,應該沒想過自己的畫像有朝一日也會出現在這裡吧。
可惜畫像上並沒有弗林特·洛佩茲的長相。上面畫的是錫兵傭兵團團長廣為人知的樣子——殘火之劍,以及古怪的面具。
而左側是他兄弟的畫像,過早去世的伊曼紐爾·洛佩茲。這位洛佩茲倒是正大光明地露著臉,一副審判騎士的打扮。伊曼紐爾長相英俊,和她的團長有著七八分相似,只是氣質上要憂鬱不少。安撇撇嘴——如果她沒猜錯,弗林特·洛佩茲八成也有著極為類似的長相。
伊曼紐爾,那位“很凶的洛佩茲”。艾德裡安·克洛斯之前的審判騎士長,戈德溫的父親。安打量了會兒那雙黯淡的綠眼睛,將視線轉向弗林特的畫像右側,隨即整個人僵住了幾秒。
弗林特的畫像右側自然不是空著的。
上面同樣是一個青年,穿著講究的法袍。咖啡色的長髮被束起,一絲不亂。他的長相偏柔和,臉上的笑容如同春風。只不過這一切都是由顏料堆砌而成,被定格在畫布上。
他的法杖就在不遠的玻璃櫃中,被分在遺物那一類。畫像和法杖邊都擺了塊精緻的金屬牌,上面刻著華麗的文字,用簡單的幾句話概括了這位死者的一生。可惜大部分文字被彎彎繞繞的裝飾性筆畫埋沒,幾乎無法。也就金屬牌最頂上的那行大字還算清晰——
是的,她早該料到這個。安顫抖著吐了口氣。
……自己真的很久、很久沒有看到過這張臉了。
女戰士像被火焰燙了似的收回視線,沒有再說什麼。她飛快打掃完了剩餘的部分,迅速離開了空曠的紀念堂。失去了魔法燈的照耀,厚實的窗簾又將陽光完美地阻擋在外,墻面上的畫像們再次浸入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