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重逢
一個小時前。
穿過迷宮似的迴廊, 兩個身影在無聲地奔跑。昏暗而蒼白的火光將他們的身影投射到地上,更為嬌小的那個影子不時躍起,而每當它再次回到地面, 必然會有黑紅的污血濺射到墻壁之上。
被劈成數塊的看守瞬間分解為肉塊, 隨即蠕動著聚合。可它們還沒有來得及融在一起, 露出的核心便被隨後而來的男子一腳碾碎——
蘭迪·潘瑟的心情很糟。
就像他們所計劃的那樣,莫拉做好所有準備, 最後拿到解開項圈的鑰匙。只要他們都還活著, 這計劃就能夠繼續。
瞧瞧現在, 他們的確都還活著, 同時再一次迎來意料之中的失敗。看來凋零城堡的惡魔沒有多餘的同情心可以揮灑,但它也沒能成功傷害到莫拉——不管是不是托那柄龍息石匕首的福,這簡直是他能想到的最好情況。
真正與死神擦肩而過的反而是他自己,蘭迪苦澀地憋住一口嘆息。
兩名殺手毫不猶豫衝向看上去是死路的墻面,幻境被打破, 他們成功回到了布滿繁星的夜空之下——數年的調查沒有浪費,幾乎所有變數都在他們的預料之中。
現在只差一步。
巡邏的傀儡隊伍搖搖晃晃經過,兩人擠入早已計算好的建築凹陷,這會兒那個詛咒倒是派上了用場。他們並不需要滿打滿算的兩人空間。
“這個距離應該夠了, 我們得激活那些法石。”莫拉嘟囔道, 臉色帶著象徵情緒低落的蒼白。她看起來想要一個擁抱, 最終卻只伸一條手臂, 按住另一隻胳膊的上臂。“真想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蘭迪?”
高大的殺手垂著頭, 沒有回答。
“你在因為殺了拉蒙自責?這不像你。”莫拉乾巴巴地說道, “拉蒙是個不錯的人,但是在這種地方……”
“我沒有殺他。”望著遠去的傀儡隊伍,蘭迪將聲音壓得很低,“實際上恰恰相反,他本可以殺了我的。”
莫拉皺起眉頭,停住手上的動作,嘴巴抿得緊緊的。她注視著戀人紅腫的手腕——她只能做些應急的法術治療,使它勉強可以正常活動。
“然後他……自己認輸了。”蘭迪活動了下手腕。“多麼愚蠢。”
女殺手挪開目光。“……多麼愚蠢。”
他們行走在黑暗中,早就不會去數手上有多少條人命。沒有人比殺手更清楚生命是多麼不值一提。刀刃抹過咽喉,位置精準的戳刺,□□,詛咒,甚至不懷好意的言語——它們脆弱得就像教堂的彩色玻璃窗。
當那一刻到來時,沒有臨終的懺悔,沒有體面的回憶。只有痛哭流涕、不可置信和動物似的掙扎,隨即那些生命戛然而止。
奪走同胞的生命使人麻木。就算事先篩選過目標,就算他們知道其中絕大部分是罪有應得。仿佛和世界隔了一層厚厚的膜,很多事情漸漸變得無所謂起來——
包括他們自己的生命。
他們或許很清楚,蘭迪心想。他們很清楚自己無法再愛上別人,無法再從這個夢魘中離開。每一天醒來,呼吸、心跳統統成為了某種任務。愛意還在,可他們自身卻愈發不像人類。而隨著這狀況惡化,他們反而逐漸成為唯一能夠理解對方的人。
惡性循環。
竭力保留著僅存的道德感,隨手幫幫不會傷及己身利益的人。憑藉這種做法取得一點小小的溫暖,讓自己有種還在正常生活的錯覺。
而一旦對方碰觸到了自己的利益……
蘭迪低頭看向自己爬滿疤痕的手指。“下一個目標……有頭緒嗎?”
“總會有的。”莫拉說道。
“……既然不趕時間,那我們再來玩一次‘危險遊戲’吧,好嗎?”
“你瘋了?在這種地方?我們不是傻乎乎的年輕人了,憑空提高難度只會……只會……我知道啦,你不想激活裡頭的法石,觸發戒嚴警報。”
“嗯。”
“拉蒙被扔進了熔爐,他的死只是時間問題。”
“我知道。”
“不要做沒意義的事情。”莫拉乾巴巴地提醒。
“人被刺穿心臟,會死的吧?”
“當然。”
“可拉蒙沒有死。”蘭迪扯出一個苦笑,“我甚至覺得他現在也還在呼吸——在那熔爐裡面。莫拉,你知道戒嚴後熔爐會怎樣。守門人會暫時切斷一切控制力量,將它完全封閉,熔爐內部會失控的。”而拉蒙是被活著扔下去的,或許守門人們還有更多打算。
“反正那爐子最終會吞噬一切。”莫拉的語氣很平板,“必須觸發戒嚴,引開那群該死的傀儡。否則傀儡和守衛們一起衝上來,雖然也能對付……但那絕對不是最優的解決方式。”
“我會護住你,你不會受傷的。”
“我當然知道,可你會。你這種……這種蠢兮兮的決定,最多能讓拉蒙多活幾分鐘。”嬌小的女殺手抬起頭來,“只是幾分鐘,有差別嗎?這真的沒有意義——”
“有。”他伸出手去,輕輕撫上對方的手——然後徒勞地穿過它,就像那只是一個幻影。“我們不是一直在做‘沒有意義’的事情嗎?”
那麼多做一件也不會如何,只不過多添幾道傷口。
女殺手突然笑了。
不是苦笑,不是大笑,那是一個陌生的,甚至有些稚氣的笑容。“你的話和你那副死表情一點都不搭,蠢木樁。”她喃喃說道,“你……有點像之前的你了。”
是啊,如今想來,他們的人生就像一場笑話。可他們的終點早就被惡魔定好,他們只能直直向那個方向奔去。她已經忘記慢下腳步,走走彎路的心情,甚至還想要繼續向那個不可能達成的目標繼續前行。
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和熔爐中那個年輕的傻瓜是一樣的。
“走吧。”女殺手轉出建築凹陷,伸出右手,像一個舞蹈的邀請。“你可要保護好我!”
“嗯。”
傀儡在他們推測的時間到來,也正如計算中的那樣,確切地發現了他們。人形的怪物潮水一般涌上,沉重的盾牌甩開,偶爾濺出一點屬於人類的血液。
“真討厭!”莫拉氣喘吁吁地說道,直接削掉一個傀儡的臂膀。“等這事完了,你得請我吃特雷芙家的蛋糕!如果不是因為拉蒙,我們現在沒準已經躺在旅店裡——還要多久?老天,這些東西真難纏。”
“到我身後。”蘭迪沉穩地說道,盾牌將金屬傀儡碾上地面。“再忍忍,只要再過半個……”
他們的視野陡然空曠。
金屬傀儡們倒在地上,散髮著光澤的零件迅速腐朽,隨著刺耳的嘶嘶聲,它們迅速化為一灘灘殘渣。一個黑色的身影猛地墜落在地——一個蒼白的年輕人抬起頭,他兩手空空,黑灰色的袍子幾乎融入夜色。
“拉蒙。”那陌生人捏住最後的傀儡,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它化為灰燼。“你們認識奧利弗·拉蒙?”
“他在哪裡?”
尼莫不清楚自己還能不能清醒地思考。
現在的他沒有遺忘的能力,他不會忘記那顆星辰亮起的地方,自然清楚這會兒凋零城堡在什麼位置。可代表著奧利弗的那顆星星不住地黯淡下去——在他一路撕開蒼穹,最終抵達那座山一樣的城堡時,那顆星星已經……不再發光。
它熄滅了。
窒息和茫然一瞬間淹沒了他。尼莫停在城堡上空,仿佛被突然凝固的時間釘在原地。不可能。他緩慢地想道,不會這樣。
不能這樣。
空氣還很溫暖,暗藍色的天空之上撒著碎鑽一般的星辰。古樸的城堡沉睡在山峰之中,非常美的景象,可他卻覺得它們格外讓人生厭,如同長出黴菌的精緻甜點。
奧利弗消失了嗎?
因為自己晚了一步,他們再也無法見面了?在寂靜教堂的那次見面,是他們的永別?
不該這樣的。
慌亂和絕望啃噬著他的神經,他差點沒能控制好力量,整個人從天空墜下去。尼莫知道現在他該冷靜,他知道。可是就算這次他試圖掐破掌心,想利用疼痛使自己鎮定。可那股混亂的絕望如同附骨之疽,完全無法甩脫。
直到有人提起那個名字。
尼莫沒有多想。沒有想那否是一個陷阱,對方是敵人或是同伴,他直接衝了下去。
接下來的一切都像一場破碎而令人暈眩的夢境。
陌生的男女猶豫片刻,最終選擇為他指路。他們將他一路帶往目的地。尼莫顧不上揣測對方有什麼目的,又是否在說謊。他需要一根稻草,隨便什麼都行。
畢竟沒有東西能夠傷到他。可他的愛人或許已經在絕望中死去——
“您是風滾草的尼莫·萊特嗎?”就在他悄無聲息地破開一道道障壁時,那男人開了口。
“……是。”
“拉蒙先生有話對您說。”男人猶豫了一會兒,“您最好……控制一下力量,考慮到您現在的狀態,我覺得您有必要先聽聽。”
尼莫瞬間停下動作,甚至包括呼吸。像是被人施放了石化法術。
他聽得非常認真。
可“曾經身為魔王的自己”已經不知道殺死過多少人,他現在真的還有資格去談“原則”嗎?
可他還沒有來得及告訴奧利弗,“尼莫·萊特”並不值得相信……他甚至無法相信他自己。
那個混賬怎麼敢就這麼自顧自地懷抱信任死去。
如果真的有奇跡發生,如果他們真的還能再見一次面,那麼他絕對要在重逢時痛揍一頓那個傻瓜。可當那熔爐消失,那個身影再次出現時。他完全沒能繃住情緒——
就像世界回應了他的願望那樣。
灰色的霧氣散去,隨著刺耳的警戒聲,一個影子安靜地站在空盪蕩的平地之上。熔爐甚至沒有留下一片殘骸。那人頭上還戴著古怪的骸骨頭盔,沾滿血跡的白骨遮住了上半張臉。盔甲依稀是緘默騎士的樣式,只不過坑坑窪窪,滿是劃痕。
而那把劍,尼莫曾經親眼目睹它的誕生。
就算氣息變得難以辨認,就算力量波動飄忽而詭異,他絕對不會認錯。
絕望和狂喜的交界點上,他的心臟幾乎要徹底炸開。去他的世界,去他的魔王。尼莫向那個身影走去,開始是冷靜的步伐,隨即是狂奔。
現在他無法在那片星空之中找到他,也不知道騎士誓約被破壞的原因。可眼下那些謎題不再重要。尼莫用力抱住那個穿著鎧甲的身影,他能夠從盔甲之中聽到那份熟悉的心跳。
“奧利。”他小聲說道,“我來接你了。”
而狂喜之後是憤怒與哀慟。
“……我這就治療你。”他顫抖著說,不太敢再去確認對方的身體狀況。“你先不要亂動,我……”
就在這個時候,他所擁抱的人終於動了。
奧利弗右手緊緊捏著安息之劍的劍柄,左手輕輕攥住尼莫的手腕。乾涸的血痕之下,那個被劃出的刻印依舊扎眼。
“尼莫。”他的聲音又啞又輕,“我愛你。我從來沒有跟你提過這個,對嗎?”
“我不想抹掉這些傷口……如果你是幻覺,那真是最棒的幻覺了。如果你不是——”
奧利弗抬起眼,望向夜色中的凋零城堡。“那麼你能等我一會兒嗎?”
“等這裡消失之後,我們再好好談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