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你不可說謊
“……你們跟她說了什麼嗎?”尼莫後退一步, 悄聲問奧利弗。這個發展和他所想的完全不同。按愛德華茲夫人之前的反應來看,他以為她會責問,至少也會先發泄一下不滿的情緒。他不會認錯之前老婦人看著自己兒子的眼神——那份深沉的慈愛, 他也曾經從老帕特裡克那裡得到過。
“沒有直說。”奧利弗小聲說道, “旁敲側擊了下卡希爾可能是惡魔, 然後差點給她趕出去。但我們一致認為她沒有受到控制——她的反應太快,也太自然。幻術控制的人可沒那麼快的反應速度。”
尼莫轉頭看向愛德華茲夫人。她高傲地站在青黑的石磚之上, 考究的衣服料子在昏暗的下水道中泛著細膩的光。她面無表情, 胸口隨著呼吸微微起伏。尼莫有種奇異的感覺——生命正以一個不正常的速度離開那個綢緞包裹的, 過於衰老的身軀。
艾德裡安沉默了幾秒, 或是幾分鐘。他那份軍人般的從容消失了片刻。
“是的。”他說。
老婦人沒有嚎啕大哭,她的表情看起來甚至有些冷漠,只是眼淚無聲地順著深深的皺紋直淌。愛德華茲夫人瘦小的身軀微微顫抖,最終發出壓抑的哽咽聲。那個簡單的肯定猶如一句判決。
“我那個不成器的蠢兒子,給你添麻煩了。”她弓起背, 彎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十分抱歉,孩子。”
“這是我自己的選擇。”艾德裡安低聲說道,“您不需要道歉……是我沒有來得及救下他。”
“不。”老婦人努力壓抑住啜泣, 語速緩慢。“卡希爾做了錯事——那麼這錯誤必然是他的, 與你無關。我甚至能猜到那孩子的願望。”
她展開黑章任務的羊皮紙卷, 伸出手, 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紙卷燃燒起來, 在空氣中化為灰燼。
“你們的任務完成了。”她抽抽鼻子, 衝奧利弗的方向說道。“剩下的酬金我已經託管在了公會。我知道這不是個輕鬆差事,謝謝你們幫我實現這個自私的願望。相信我,教廷那邊會因為別的事情轉移注意力,你們會有時間離開的。”
可尼莫並沒有感到半點任務完成的喜悅,愛德華茲家疏於打理的月季叢和厚厚的灰塵在他眼前直晃。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並立刻將它說出了口。
“您……”他小心地向前跨了一步,“您可不要做什麼傻事。”
“我當然不會。”她露出一個帶著顫抖的微笑,“我只需要一個確定的答案——我心裡清楚,可就是沒法捨棄掉那點兒希望。現在我感覺很好,孩子,謝謝你的關心。”她用咳嗽壓下幾聲抽噎,“……希望可真是個折磨人的東西。”
可她確實在一步步走向死亡,尼莫不清楚原因,可他就是知道這一點。
“還剩最後一件事。”愛德華茲夫人將視線投回艾德裡安那邊,“我有一個……可能有點過分的請求。艾德,我了解你,正如我了解我自己的孩子。我知道你的打算。”
“我請求你,逃吧——我希望你活下去。”
艾德裡安的背影一瞬間有些僵硬。
“是的,我知道。我本應尊重你的決心,可是如果你也……”她頓了頓。“卡希爾就真的徹底死去了。”
“你不該因為他的錯誤懲罰自己。如果你一定要在意當初的事情,那麼我原諒你。雖然我希望你能夠相信,我對你只有感謝。艾德,謝謝你把他帶了回來,謝謝你的堅持,謝謝。”
兩年前其實不算是什麼久遠的過去。艾德裡安記得很清楚,他記得每一個細節——那大概是他有生以來最憤怒的時光。
“肯雅塔附近沒有上級惡魔出現的跡象,我親自去確認過。”
“我知道,艾德。”他的老師——墨瑟嘆著氣。“我當然知道。可你必須去。”
“我們不能傷害無辜的平民。在肯雅塔附近有不少村落,如果——”
“這是為了譖尼的榮光,孩子。”
“不,這是為了陛下的榮光和那條礦脈,而陛下有他自己的軍隊。”
“這是命令。”
“我不接受。”
“……我希望你清楚,艾德。很多人認為你不夠虔誠,我的孩子,我相信你自己也很清楚——你在現在的位置上是因為你的力量,而不是因為你對譖尼的忠誠。我們需要那些石頭,聽著,為了更好地散播神的祝福,我們需要那些該死的龍息石!如果你再這樣下去,我護不住你。”
“我對譖尼的愛從未動搖,也絕不輸給任何人。但我不認為那些石塊與譖尼的榮光有什麼關係——神是仁慈的,神是萬能的。他並不需要流血所換的死物。這場戰爭是個徹頭徹尾的謊言,而我不想變成它的一部分。”
“……你知道你剛剛的發言被第三個人聽到會有什麼後果嗎?”
沉默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艾德,威拉德和奧爾本正在交戰,它不會想在這邊的戰場耗費太多精力。它正在召喚它的死囚軍隊。礦脈不會死去,但人們會——兩邊的人們都會。你能阻止這一切,你能把傷亡控制到最小。不要太固執,神會諒解這一切的。你知道死囚軍隊的作風,先不顧平民傷亡的是敵人那邊。”
“先發動這場戰爭的又是誰呢?”
“……戰爭已經發生,至少你能讓更多人活下來。”
他終究還是成了這個謊言的一部分,並且也沒有成功讓更多的人存活下來。
那是個天氣很好的日子,他揮出劍,卻沒有光輝亮起。而死囚軍隊盡情發泄著他們的戾氣,他們帶著項圈,野獸般襲擊視野內的一切活物。首先是最脆弱的逃難者,然後是疲憊的士兵,最後是身披閃亮盔甲的審判騎士。
神說,你不可輕信。
他的長劍劃過撲過來的死囚脖頸,鮮血瞬間噴了出來。無辜的人們橫屍遍地——屍體有老有少,臉上還帶著恐慌和茫然,為逃亡準備的乾麵包和奶酪從破損的包裹中滑落,沾滿鮮血,最終被踩入泥土。他輕信了。輕信了自己的力量,而這個錯誤的結果使他幾乎無法呼吸。
神說,你不可盲從。
卡希爾·愛德華茲身著白色的法袍,衝入鮮血淋漓的戰場。他瘋了一樣揮灑魔力,試圖救起那些滾在泥裡,即將咽氣的平民或士兵。
“回去!”艾德裡安衝他怒吼。而就在他分神的間隙,另一個死囚把他從馬上揪下,她的雙眼通紅,盛滿憤怒和瘋狂。切割魔法差點割開他的咽喉,艾德裡安咬著牙將她踹開,長劍穿過了她的心臟,鮮血濺滿了他的臉。
“要我幹等著嗎?”卡希爾吼回來,“該死的,沒人能撐到營地!”
“你根本——”艾德裡安的馬被轟擊魔法擊中,內臟流了一地。而馬的主人正從盔甲縫隙拔出一把匕首,竭力抵抗失血的眩暈。“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架不住死囚軍隊不要命的攻勢,他們的領袖又遲遲不施放魔法,疲憊又困惑的審判騎士們也開始陸續倒下。卡希爾踩著治愈術的金色光芒前行,離戰場中心越來越近。艾德裡安咬著牙避過無數擦身而過的法陣,硬生生把死囚軍隊的陣型撕開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神說,你不可說謊。
“撐住!”他徒勞地下令,親手製造一具又一具屍體。“只是暫時出了些狀況,但我們能贏!”
可這早已不再是單純的戰爭。明天,後天,加蘭的軍隊將源源不斷,而死囚軍隊卻只算個裝滿惡意的一次性武器。艾德裡安清楚得很,這次襲擊只是為了發泄,報復,抑或輓回敵方上位者的一些臉面。
他們到底在幹什麼?
作為加蘭第一治療師,卡希爾奇跡般地在一片混亂的戰場上支撐許久。審判騎士們在他的支持下戰鬥著,死囚軍隊終於潰不成軍,可惜筋疲力盡的治療師並沒有幸運到最後。
治療一道危險的傷口需要知識、力量和純熟的技巧,但殺死一個人只需要足夠的惡意。
艾德裡安用長劍勉強支撐著身體,單膝跪地。敵人已經奄奄一息,卡希爾有些搖晃地走向他,試圖進行治療——
然後被漆黑的詛咒迎面擊中。
卡希爾脖子上的護身符發出嘶嘶聲,顯出金屬熔化所特有的扭曲。他軟倒在地,艾德裡安立刻拼命站起,擲出長劍,貫穿了最後的敵人,隨即半走半爬地挨到友人身邊。
“卡希爾!”他用滿是傷口的手撐起對方的頭——卡希爾還在呼吸,他下意識松了一口氣。
“深淵嘆息。”卡希爾咳嗽兩聲,虛弱地開著玩笑。“我還活著……你的護身符確實不錯,你可別想從我這討回去。”
“可我的手動不了了。怎麼辦呢,艾德?我沒法治療你。”
“已經結束了……他們還活著,我不需要治療。”艾德裡安迅速說道,“我能移動你嗎?”
卡希爾費力地點點頭,艾德裡安吸了口氣,將他背了起來——審判騎士們還活著,勉強成隊,而他們的馬匹在敵人的瘋狂攻擊下早已化作肉塊。
“詛咒破壞了我的脊柱。”卡希爾在他背上小聲地說,“它本該把我所有骨頭粉碎掉的。”
“別說話,卡希爾。”
“我能治好這個。”卡希爾無視了艾德裡安的要求,繼續低聲嘟囔。“雖然很難,但是我能——可我現在誰都治不了了,艾德。”
有溫熱的液體滴上他的脖子。艾德裡安沒有回答。
“……把我放下吧。”
“不。”
“我應該死在這裡。”
“喬安娜還在等你。”
“我會成為她一輩子的累贅,你不明白嗎?艾德,求你了。趁我的勇氣還在——”
“你需要休息。”
“我們是為了什麼變成這樣的呢?錯也好對也好,我希望至少有個答案……可這樣根本毫無意義。我不想這樣,我不想回去,這不是我想要的。”
“……你需要休息。睡一覺,至少見喬安娜一面。如果到時候你依舊想死,我不會阻攔。”
“你真是……一點都沒變。就不能說句好聽的謊話嗎?”
“我會尊重你的意志。”艾德裡安晃了晃再次變得眩暈的腦袋。“但我……肯定希望你活下去。”
“卡希爾,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繼續說道,思考片刻,用不怎麼堅定的聲音重複了一遍。“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這句話在一開始似乎不是謊言,他們的歸來被稱作凱旋。加蘭的王愉快地把那條名為坎達爾的龍息石礦脈納入版圖。比起在戰爭中突然出問題,並且依舊沒有恢復力量的艾德裡安,卡希爾一度被推上頂點。鮮花,掌聲,喝彩和榮耀將他淹沒。
他成了英雄,希望與美德的化身。加蘭的每個孩子都知道他的名字。
可卡希爾·愛德華茲沒有再發自內心地笑過——他的判斷沒有錯誤,除了他自己,沒人能夠治療深淵嘆息的後遺症。他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一日又一日,與貴族們見面時需要由人仔細推著輪椅。
“艾德,我真羡慕你。”艾德裡安失去騎士長之位後,卡希爾平靜地評論道。
艾德裡安停住整理被角的手。
“……你當初應該把我留在那裡的。”卡希爾盯著天花板,嘴脣間漏出一絲嘆息。
那個時候他應該察覺到的。艾德裡安想,他為什麼沒能察覺到呢?
現在他曾說過的話,化為請求回到了他這裡。
“好。”他鄭重地回答,“我答應您。”
愛德華茲夫人滿是皺紋的臉扯出一個有點顫抖的微笑。
“可您打算怎麼辦呢?”
“我大概能猜到那個孩子的願望。”她平靜地說道,“它還在我身邊,並且一直沒有碰我,我能猜出來。卡希爾的願望應該還沒有完全實現,只要願望沒有實現,惡魔就無法真正地降臨……是這樣吧?”
“是的,但是……”
“如果我沒猜錯,那個願望應該是我的罪,它需要由我親手終結。‘譖尼的信徒不會做自盡那樣懦弱的事,我們將死於信仰,死於戰鬥,死於我們無法預見的命運’……我不會背棄我的信仰。”
“我明白了。”
老婦人拎起裙擺,走到艾德裡安跟前。她沒有在意那些戰鬥留下的污垢,她踮起腳,而艾德裡安配合地低下頭——她吻了吻他的發頂。
“能再見到你,我真的很高興。”她停止了哭泣,眼眶仍然微微發紅。“再見,孩子。”
她衝他們行了個禮,燃起傳送紙頁,身影嘆息般消散在悶熱腥臭的空氣裡。
與此同時,戴拉萊涅恩扔下了手中的新鮮月季,對著通訊水晶嘆了口氣。
“萬斯。”
“……”
“看來我還是得丟一隻眼。”他遺憾地說道,“我有預感,這個身體可能用不久啦——唉,多麼可惜,愛德華茲的知識可不能從書上學到。”
“真少見,你會這麼幹脆地認輸。”
“我當然要再掙扎一下!可我的預感從未出過錯,威瑟斯龐的本體在深淵陷入了沉睡,我們都知道那意味著什麼。這個身份可能會給我帶來危險。”
“我知道了。”
“你說他們為什麼總是要做這種毫無益處的事情呢,好好享受不好嗎?”
“……別問我。”
“好吧,那麼這可能是海拉姆地區最後的報告。”
門廳處傳來門扉打開的響動。惡魔收拾好一切,掛起無可挑剔的笑容。他控制著輪椅來到客廳。愛德華茲夫人身上的月季香氣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濃。
“您回來啦。”
老婦人衝他點點頭,目光一如既往的柔和。
“是的,”她輕聲說道,張開雙臂,少見的給了自己的兒子一個擁抱。“能為我泡杯茶嗎,孩子?”
“當然。”他開朗地答道,“主教大人不久前剛走,他想找您。聽說您的任務完成啦。”
“是的,他們的確把他救出來了。”她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您得到了答案?”
“是的。”
“我發自內心為您感到開心,媽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