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一章
聞芊三人到千佛山下時, 天邊已近黃昏。
大齊沿用的是前朝的衛所制度, 調兵遣將甚爲麻煩,雖一早就通知了官府, 可要等到駐軍趕來也不知是什麽時候的事了, 錦衣衛的人手有限,他們只好先來探探究竟。
施百川和朗許在附近勒住馬, 滿目蒼凉, 光禿禿的楓樹林後,被破開大門的山洞赤/裸裸的暴露在空氣之中。
聞芊跳下來四處望瞭望,死一般的沉寂給她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出於警惕, 他們沒有走到洞內細瞧,但遠看之下, 日光所能照到的幽暗處遍地橫屍, 顯然經歷過一場大戰。
由於勢單力薄,不敢直接從正門進去,施百川沿山坡找了一大圈, 這才氣喘吁吁的回來,說是在東北方向發現了一個隱蔽的入口。
那洞口垂直向下,像個天井,四周生滿了半人高的雜草。
「聞姐姐, 你們在這兒別動,我先下去看看。」畢竟楊晋最在乎的就是聞芊的安危,施百川不敢讓她涉險,說完把袖子一挽, 縱身往下跳。
很快能聽到落地的聲音,似乎幷不高。
聞芊提著裙子張望,黑黝黝的什麽也看不清,便衝著洞口問:「下面有什麽?」
施百川踢開石子走了兩步,帶著迴響的聲音從底下傳來,「我拿不准,瞧著前面好像是條密道……還有點深,你們等我一會兒。」
回音隨著他漸行漸遠,說到後半句時已經聽不見了。
聞芊和朗許只好百無聊賴地坐在洞外,山風吹得凜冽,朗許背過身去將她在罩在懷中,倒是擋住了大半風霜。
不知過了多久,渾濁的黃昏終於沒入了地底,無邊的黑暗在荒草中緩慢爬行。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聞芊突然覺得周遭的景致有幾分沒來由的熟悉,仿佛是記憶深處掩藏了許久的微光,一時半刻却說不出個所以然,她喃喃開口:「小朗,我們以前……有來過這裡麽?」
朗許本安安靜靜低著頭,聞言舉目四顧,目光在荒凉的冬雪中掃了一圈,隨後又茫然地看著她。
聞芊也覺得自己的話不知所謂,只好笑笑,「算了,沒什麽……施百川這小子還不上來,我得下去一趟。」
她從他膝上起身,拍了拍衣裙,回頭見他似也要跟來,忙擺擺手,「你不用和我一塊兒了,外面總得有個人把風,再說……」聞芊看了一眼那狹窄的洞口,又刁難地擰眉打量他,「你這塊頭,估摸著也下不去。」
朗許:「……」
慘遭嫌弃的朗許頗爲無措地站在洞外,眼睜睜瞧著聞芊縱身跳下了那個黑不見底的山洞。
落脚時踩上了細碎的石子,有些硌得慌,果然離得不高,抬眼就能看到朗許,聞芊收回視綫,自腰間取出火摺子,輕輕吹了吹,把隨身帶著的一節短火把點著。
對面是深不可測的冗長甬道,從她這個角度望去竟給人一種皇陵墓道的錯覺。
聞芊舉著火光,一面照著四周的路,一面往前行,這條道大概許久沒人走了,脚底下鋪著洞頂掉落的灰塵和苔蘚,除了方才施百川的足迹,再無其他脚印。
也不知爲什麽她會生出一股不可思議的違和感。
然而還來不及細想,很快面前就出現了岔道,地上比先前平整,難以留下痕迹,分辨不出施百川走的是哪一條。
她端起下巴思索了片刻,最後伸出手摸了枚銅錢,十分省時省心地尋思道:「還是讓老天爺來選吧。」
聞芊把錢往空中一拋,聽得叮鈴一聲響,那枚鑄著「承明通寶」的銅板在地上打了幾個顫,端端正正地躺好,她看了一眼,便毫無猶豫地跟著天意的指引朝前走去了。
小隧道越往深處越窄,脚下的路漸漸陡了起來,好似在向上而行,然而眼前仍是一成不變的石墻土路,看得令人無端心煩。
聞芊忍不住開始懷疑,這個天意的指引可能純粹是扯淡,施百川這傻小子走的大概是另外那一條,現在改主意應該還來得及。
就在她打算原路折返時,前方驀地走到了盡頭。
那約摸是個看臺,在幾丈高的石壁上延伸出去,底下是個不大不小的石室,聞芊還未走近,耳畔已聽到兵戈碰撞的動靜。
夾雜著腥氣的冷風襲面而來,在那片屍山血海裡浴血厮殺的人毫無徵兆的撞進她的眼裡。
和初見時一樣的俊朗,清秀,肅殺冷凝。
石青的長袍被染得紅黑一片,綉春刀仿佛永遠不知疲憊,永遠不會蒙塵。
滿室的追兵與偷襲的山匪已成爲刀下亡魂,楊晋孤身一人破開了面前三個教衆的攻勢,對方似乎被他這不要命的打法嚇住,哪怕人多勢衆竟也猶猶豫豫不敢上前。
他神情凜冽到了極致,在敵人短暫的遲疑間提起早已麻木的胳膊,長刀劃出的圓一連割開兩個人的咽喉,旋即逼向了最後一個。
血汗將髮絲粘在鬢邊,楊晋挂著血迹的嘴唇怒吼一聲,刀尖刺入他肩胛,一路直挺挺扎進了地面。
那人像是嚇傻了,半晌才覺出疼痛來,齜牙咧嘴地掙扎。
他重重喘著氣,握住刀柄俯視著這個紅蓮教衆,對他的反應全無動容,隻啞聲道:「人在什麽地方……」
綉春刀在他的力道下一寸寸沒得更深。
在對方驚恐萬狀地慘叫聲裡,他却低頭吼道:「我問你,她在什麽地方!」
聞芊在數丈之外的看臺上驀地僵了僵。
「他口中的那個人是我」——這個念頭在她心裡推出一道漣漪,然後不可抑制的翻騰開來,一時,指間竟沒能捏住那支小小的火把,仍由其在脚邊摔起四濺的火星。
她怔怔地瞧著楊晋周身皮開肉綻的傷口,看著他因爲竭力而不住顫抖的雙手,聽著他低啞的嗓音,一遍又一遍的問……
有那麽一刻,她胸腔翻江倒海的難受,一種從未有過的情緒洪水般涌了上來。
就這樣怔忡地望了好一會兒,聞芊忽將足下的火苗踩滅,抬脚踏上欄杆。
刀刃拔出時,鮮血正噴在面頰,楊晋狠狠摁著那人的肩胛,饒是此人已氣若游絲,他仍執著地扣著他的咽喉:「說啊!」
長久的拼命將他的殘存理智耗盡,滿心的不甘和憤怒填滿胸腔,幾乎要從他心口炸開。
他在想,爲什麽偏偏這個時候。
又爲什麽偏偏是她。
他還沒有等到她的答覆。
他還沒有……
嵌入泥土裡的手指,深深的摳出五道指痕,突然之間,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高處傳來,聽入他耳中仿佛炸雷一般。
「楊晋。」
在前僕後繼的人山人海內砍了幾個時辰,他的反應好似慢了不少,腦子渾濁而遲鈍。
楊晋循聲抬起頭。
透過濛濛血霧的視綫,他隱約看見石壁的洞口半蹲著一個人,單薄的長裙飄在半空。
一刹那便像是回到了許久之前,在清凉山莊的書房內,她也是在那樣的高度,那樣的位置,隨後無比自然地說道:
「接住我。」
聞芊跳下來時,楊晋不自覺伸出手。
長刀「哐當」一聲砸下,他雙臂擁住她的瞬間,又好似承受不住那樣突然的力道,向後跌坐在地。
鼻中嗅到濃鬱的血腥味,從他胸膛處的劍傷清晰的蔓延開,尚未收口的傷在她乾淨的衣衫斑斑點點的沾滿血迹,聞芊却渾不在意地輕輕環住他脖頸。
直到此刻,楊晋仍像是沒有回過神。
他深垂著頭,雙手將聞芊緊緊攬在懷裡,過了半晌才低聲問:「是你麽?」
聞芊柔聲道:「是我。」
楊晋抿了抿唇,「你……有沒有事?」
她仍舊平和地搖頭:「我沒事。」
聞芊感覺他似乎驟然鬆了口氣,四肢由於脫力而不住輕顫,失了熱度的胸懷冷硬而寬闊,但那雙手仍舊沒有要放開的意思,帶著失而復得的小心翼翼,一點點收緊。
就這麽靜靜待了許久,仿佛回魂一般意識到自己此舉的不妥,楊晋方才鬆開。
聞芊倒是無所謂地笑笑,在對面席地而坐。
大概是發現自己的血將她衣衫弄得有些狼狽,楊晋目光猶豫地顰起眉。
他才經歷了一場大起大落,眼下尚未將情緒平復下來,整個人沉默而安靜,隻抬眸望著她。
聞芊伸出手去捧起他的臉,拇指輕撫過嘴角下的血迹,溫和地問道:「怎麽就你一個人來了?」
楊晋强壓下喉頭的腥甜,別過臉咳了幾口血水出來,抬袖在唇邊擦了擦,才向她解釋,「分頭走的,我讓其餘人去等外援,這裡面應該還很深,想必……」
「帶藥了麽?」他還沒說完,聞芊便打斷道,「先把血止了,當心等會兒暈過去。」
「嗯。」楊晋在懷裡摸了一陣,取出個帶血的小瓷瓶,她接了過來,就著清水將他幾處大傷簡單的包扎好。
幸而這群烏合之衆裡沒有一兩個絕世高手,他所受的傷幷未傷及筋骨,聞芊上完了藥,用帕子仔細擦去他面頰的血污。
冷水拂過鬢角的一道傷,楊晋微微眨了下眼,雙眸一轉不轉地看著她,「你是怎麽逃出來的?殷方新可有對你說了什麽?」
聞芊略一遲疑,忽然不想讓他失望,於是很自然的回答:「我沒看見他……原本是被關在上面的山洞裡的,結果被你這麽一鬧,負責看守的那幾個人便亂了陣脚,我趁機挑撥離間偷到鑰匙,誰知走著走著就走到了這兒。」
她說得模棱兩可,楊晋幷沒懷疑,反而提醒道:「下次別再自己出手,太冒險了,這些都是亡命之徒,不一定會中你的計,萬一演砸了適得其反。」
聞芊一面給他擦下巴,一面抬起眼淡淡一笑:「好,知道了。多謝楊大人捨命相救。」
他聞言,唇角微不可見地動了動,若有似無地往上牽,「嗯。」
楊晋身上雖然挂了不少彩,紅蓮教却也同樣損失慘重,滿地屍首數以百計,方才那人倒下後,久久沒有新的教衆補位,想必對方的人手也已捉襟見肘。
既然聞芊已經找到,也就沒必要非得用這點人剿滅邪教,他警惕地打量過四周,「這裡不宜久留,我先送你出去。」
「好。」聞芊站起身,回頭把手遞往前一遞。
楊晋就勢握住她的手,借力站起來。
這個千佛山下添頭似的無名石洞由兩條岔道將整座山的內部一分爲二。
聞芊與楊晋所在的這一半狹長幽深,不知通向何處,而楊凝等人所在的這一半除了是牢房外,也正好教衆們的日常起居的地方,其中彎彎繞繞甚多。
楊凝身手雖好,但帶著一幫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大小姑娘,不僅要找出路,還要避開守衛,難免感到吃力。
楊晋在岔路口把帶來的錦衣衛分成了兩撥,可由於他本人今日太猛,基本上撞過去就是個死,紅蓮教衆們儘管自詡壞事做盡,大逆不道,但也愛惜生命,不太願意去找死,紛紛跑回來挑軟柿子捏。
一看楊凝這幾個嬌滴滴的女孩子越了獄,便都趕著來撿便宜,前前後後堵滿了人。
楊凝使的是從方才那個守衛身上搜刮的重劍,長約五尺,足有一人之高,很不趁手。
重兵器打群架有優勢,但缺點是影響速度,她這邊剛腰斬了五個教衆,背後便後院起火地聽到少女的驚叫。
只見旁邊的拐角竟竄出個紅蓮教徒,一把拉住了她。
同時,另一側又有個拎大刀的男子吱哇亂叫的朝這邊衝,楊凝不會分/身術,也沒有三頭六臂,幾乎自顧不暇。
符敏和兩三個夾在中間的女孩急得手忙脚亂,演講不好,索性病急亂投醫地往地上抓了把塵土朝那拎大刀的男子扔過去。
對方被不疼不癢的灑了一臉,很不放在心上,閉眼就要躲,誰知足下忽踩到一粒不大不小的石子,當即打了個滑,有些刹不住地撲了過來。
那少女忙邊叫邊往旁邊閃,大刀便穩准狠地刺進了自家人的胸膛,雙方武器來了個對穿,兩人齊齊倒在了地上。
楊凝:「……」
好在殷方新臨時招攬的歪瓜裂棗不少,倘若放在幾年前全盛之時,她們這幫人早在出牢門的時候就被逮住了。
就在她分神的須臾,耳畔聽到利刃劃破空氣的聲音,背對敵人是武者的大忌,幾個面向她的小姑娘驚慌失措的叫出了聲。
「小心!」
重劍太過沉重,楊凝想提劍去擋時已經遲了,她急急忙忙回頭的刹那,一抹黑影倏忽擋在了跟前。
箭羽穿肩而過,染著殷紅的箭矢直直對著她的雙眸。
楊凝怔楞地瞧著那滴血從他身上落下來,正中眉心,逆光的清輝勾勒出少年輕狂的容顔,有一瞬沒能看清他的神色。
施百川不以爲意地把箭飛快拔/出,斜裡向後一擲,把藏在暗處放冷箭的教衆一箭擊斃。
「咱們的人就在前面不遠。」他衝還在發呆的楊凝招呼了一聲,「我帶你們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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