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說會醒的。”叢烈的聲音很篤定。
丹增眼觀鼻鼻觀心,“我看未必。”
叢烈的手很輕微地抖了一下,像是在極力克制著不要攥拳。
“你送雲集的東西算是救了他一命,我很尊敬你,但現在我請你出去。”
叢烈起身用蘸了水的棉簽給雲集擦嘴唇,他的手還是一直在很小幅度地顫抖。
他在床上撐了一下,想讓那顫抖停下來,卻收效甚微。
“實不相瞞,我在雲集出事那天中午,其實和他聊過兩句。”丹增從自己的雙肩包裡拿出一隻保溫杯來,慢吞吞地喝了一口。
叢烈轉過頭,定定地看著他。
“雲集心裡有苦,不是生老病死,不是愛離別,不是怨憎惡,甚至也不是求不得。”丹增將杯子穩穩放下,“他似乎是有不能同俗世言說的苦衷,才自絕生機。”
“自絕生機?”叢烈喃喃地把那四個字重復出來,手抖得幾乎連根棉簽都拿不住。
“我編了個故事給他聽,但是大概沒押對他胃口,就沒能把他的話套出來。”丹增努努嘴,“但是我知道他在壓抑,在躲避。而且我還能聽出來,這苦也是別人灌給他的。”
他的目光犀利地看向叢烈。
叢烈本能地去摸自己手腕上的釧子。
那是他重新串好的,但還是少一粒珠子。
“我渡不了他。”丹增稍微歎了一口氣,“其實本來我都放棄了。”
叢烈不由地反問:“我應該怎麽做?我做什麽才能……”
“我問你,”丹增的臉隱在暗處,“如果雲集醒了之後,願意摒棄世俗,同我皈依,你會尊重他的選擇嗎?”
沉默。
“當初在寺院內,我就知你二人不是尋常羈絆。即使我無從知曉你們之間的糾葛究竟是什麽,但我也是一條路上走過來的,自然知道他的苦自何處來。”
“唵,麽抳,缽訥銘,吽。如果雲集此番能夠破繭,”丹增雙手一合十,聲音輕得似乎不需要被人聽見,“那你便還債。”
有那麽一個瞬間,叢烈甚至感覺雲集是不是跟這個有些長相有些陰柔的和尚說過什麽,抑或是那雙看上去洞察一切的銀灰色眼睛結合著些故弄玄虛的佛謁特別能糊弄人。
他聽到那麽輕的一句“還債”,幾乎像是被人當頭棒喝。
叢烈剛準備開口,手裡又被塞了一個包子。
“吃,吃飽了才有力氣還債。”丹增也拿起自己剩下的半個包子繼續吃,“伺候病人難著呢,我看他們整個雲家雖說能呼風喚雨隻手遮天,其實一個真正能帶人味兒的都沒有,現在都沒人管過雲集。你現在連聲都快出不了,到時候直接放倒了還怎麽照顧他?”
他那個狼吞虎咽的吃相,就好像說完上面那一通莫名其妙的念白,立刻就原地還俗了。
等丹增吃飽喝足背著包走了,叢烈收拾桌子上剩下的保溫袋,才發現那後面印著某某連鎖包子鋪的店名,甚至還有加盟電話。
這分明就是從店裡買來的包子。
剛才丹增說的一大堆話,就顯得愈發真假難辨。
叢烈在床邊坐下,很小心地給雲集掖好被角。
將近一個禮拜,他幾乎完全不敢從這床邊脫開。
別的方向他不敢想,但要是雲集醒了,他得第一時間知道。
雲集可能不想見他,那他可以立刻就出去。
但是他必須要親眼見到雲集醒過來。
最初那兩天,有時候他實在耗得睜不開眼,就在雲集床邊趴一下。
但只要一閉上眼,他就想起來雲集倒在他懷裡那個場景。
稍有一點睡意,叢烈就會回憶起上輩子那個警員帶著他走過長長的走廊,帶著他揭開那張殘忍的白布。
他完全沒辦法去想雲集身上可能發生的後果,只能單純地厭惡醫院這個地方。
曾經也是在這個地方,醫生告訴他關於他母親他們盡了全力,但很遺憾。
叢烈在那些短促的夢裡不停地簽字。
叢烈。叢烈。叢烈。
以至於他想起來這兩個字就有點犯惡心。
他記得不鏽鋼的推車從樓道裡推過去的時候那種“鈧啷鈧啷”的轟鳴,也記得通知書上鮮紅的“死亡”。
像是一柄鏽了很多年的長鋸,緩緩在他的神經上來回拉扯。
總共不到幾分鍾,叢烈就會從困境般的噩夢中掙脫出來。
他心裡沒有哀傷也沒有憤怒,他甚至有種抑製不住的痛苦的感激。
因為雲集還在這裡。
反覆磋磨。
如果不是疲憊到極致,叢烈連眼睛都不願意眨一下。
丹增走了不久,病房的門又開了。
傅晴看了一眼叢烈,不情不願地把扔給他一隻不鏽鋼罐子,“我哥讓我送參湯過來。”
說完她走到床邊看了看雲集,輕輕歎了口氣,“怎麽還沒醒……”
這個問題明明是叢烈自己天天問的,但是現在聽見別人問,心裡卻像刀絞一樣疼。
傅晴又看了他一眼,有點別扭地開口,“那天我太著急,話說重了,雲集這個事兒肯定也不能全怪你。”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這一句話說完,叢烈的臉色好像更差了。
她隻好解釋:“我哥跟我說旺財本來就看不慣瀚海一路猛進,正好又碰上於隋卿這麽個瘋子。當初爆出於隋卿傷人的‘知情人’就跟張智有關系,所以可能就算你不插手,他們本來也不會善罷甘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