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阻截中尚存的精銳軍艦在激光雷區的邊緣駐守,以應對聯盟越來頻繁的的偷襲和入侵。
所以,當雷達檢測到有陌生艦船靠近時,他們已經做好了迎戰的準備。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那艘艦船傳來接洽密碼時顯示的熟悉序列號——這簡直就是一個奇跡,一個荒誕的美夢,超出了所有人最狂野的想象。
沒人能夠想到,這艘毫發無傷地穿過那片布滿致命武器的死亡沼澤的軍艦,居然會是援軍。
十分鍾後,艦船交接登陸結束。
早已準備好迎接友軍的艦長帶著屬下,在交接艙等候,心情複雜而激動。
既然己方的艦船能夠穿過那片激光雷陣,是不是就意味著主艦那邊終於找到了破解的方法?或者是截獲到了高級的敵艦得到了具體的信號圖譜?
要知道,不管哪種都代表著破局的可能。
他怎麽能不激動呢?
只見眼前的艙門緩緩打開。
然而,令他猝不及防的是,一個穿著防護服的船員一陣旋風般地衝了出來,表情猙獰地狠狠伸手拽住了他的領口:“醫療艙!”
等等,什麽……?
還沒有等輕型戰艦的艦長回過神來,一群船員從敞開的艦艙內湧出,為首的少年面色壓抑而平靜,然而微紅的眼圈卻彰顯了他極度緊繃的情緒——他的懷裡抱著一個比他還瘦上一圈的小少年,黑發散落在他慘白的臉上,只能看到他尖削的下巴和薄而無色的嘴唇——以及頰邊一痕刺目的血跡。
少年用低沉而狠厲的聲音重複道:“醫療艙!”
艦長這才猛地驚醒過來,他趕忙打開操縱屏,交接倉內的緊急醫療艙從地面彈出。
小一的指尖難以抑製地顫抖著,嘴唇抿成一條刻板的直線,他幾個大跨步走上前去,妥善,小心地將戈修放在艙內——
一隻蒼白瘦削的手從他的懷裡探出,輕輕地攥住他的領子。
小一的渾身一硬,雙眼難以置信地瞪大,又驚又喜地垂眸看去。
戈修仍舊面色慘白,有種令人心驚的脆弱感,但是眼睛卻不知道何時睜開了。
他的瞳孔漆黑,眸底閃動著無動於衷的沉靜。
他勾了勾唇,聲音沙啞地說道:
“你這是什麽表情,我還沒死呢。”
他有些艱難地從小一的懷裡掙脫開來,扶著醫療艙的把手,勉強地坐了起來。
所有的目光都緊緊地黏在他的身上,每個人的表情都愣怔而空白,似乎還沒有從驟然變換的情形中緩過神來。
小一嘴唇抖了抖,剛才表面維持的冷靜猶如陽光下的薄冰一樣分崩離析,他抬手拽住戈修的袖子,用顫抖而變調的聲音抽噎著說道:
“小,小七,你,你剛才嚇死我了……”
戈修抬手撚了撚自己臉上的血跡,粘稠的鮮血尚未乾涸,沾在他的指尖,鮮紅和慘白的對比鮮明而刺眼。
他低低地“嘖”了一聲,唇邊泛起漫不經心的笑痕,自言自語道:
“這我倒是沒想到。”
戈修扭頭看向周圍目瞪口呆的一眾人,問道:“誰有紙巾嗎?”
一個船員愣愣地掏出手帕,遞了過去。
他接過手帕,將自己指尖和臉上的血跡仔仔細細地擦乾淨,然後微微一笑:
“謝了。”
戈修若無其事地從醫療艙上跳了下來,動作輕盈而嫻熟,完全看不出來剛才還是個處在昏迷中的病號。
他扭頭看向艦長,問道:
“路萊怎麽樣了?”
他在大庭廣眾下自然地稱呼著路萊的教名,毫不避諱其他人的存在。
艦長突然意識到了眼前之人的身份。他咬咬牙,收起了曾經可能有過的怠慢之心,揮手將周圍的其他船員屏退。
在指揮艦被擊毀後,路萊雖然被艦體保護性彈出,但是從脊椎到重要髒器仍然受到了毀滅性的傷害。第一醫療中心在聯盟的前幾輪炮擊中被擊毀大半,大部分的醫療設備和物資補給都被埋在了本是作為保護機制而存在的鋼鐵山體下,而任何可能的補給和能源電力的供給早在開戰時就被掐斷,再加上路萊是在緊急情況下出兵阻截,所以艦隊成分幾乎全部為精銳的軍事戰艦,本就缺少物資補給。
在聯盟越來越緊迫的襲擊和逐漸短缺的物資下,他們已經將要山窮水盡。
路萊的傷口在如此困難的條件下得到的護理十分有限,愈合劑和低等級的醫療艙只能進行簡單的創口修複,而更為複雜深層的治療手術需要主艦級別以上搭載的治療艙才能實施。
而嚴峻的戰事和日夜不眠的布防令他的傷勢雪上加霜。
在戈修駕駛的星艦到達之時,路萊已經陷入昏迷長達七個小時了。
這件事被嚴密地封鎖在少數的上層將領當中,以防止情報傳出導致軍心浮動,更甚至使得敵艦失去忌憚,從而大舉進攻。
在講述的過程中,艦長的面色始終凝重嚴肅,憂心忡忡。
而戈修則是若有所思地垂著眼眸,唇角的笑痕若隱若現,他只是靜靜地聽著,從頭到尾沒有發表任何看法。
艦長凝視著他,臉色終於放松了下來,他緩緩地吐出一口濁氣,感慨道:
“所以,你們能來真的是太好了。”
艦長頓了頓,問道:“所以你們是怎麽穿過外面的雷區的?是終於截獲到了信號圖了嗎?聯盟的高級軍艦自從戰爭開始之後就龜縮在防護圈內,你們是怎麽做到的啊?”
戈修搖搖頭:
“不,那樣太慢了。”
他抬眸看向艦長,慢慢一笑:“有我就足夠了。”
他的語氣裡有種輕描淡寫的篤定,和氣定神閑的自負,無論說出的是怎樣狂野到近乎荒誕言論,都有種令人發自內心想要深信的吸引力。
艦長眨眨眼,愣住了,居然一時沒有聽懂戈修話語中的含義。
而戈修也並不在意。
他只是聳聳肩,自然而然地轉移了話題:“所以路萊現在在哪?”
“臨時指揮艦上。”艦長回答,“我們不敢將他轉移到更安全的地方,以防止情報泄露。”
“帶我去見他。”
少年天經地義地發號施令,那種駕輕就熟的領導姿態令人下意識地想要遵從。
·
最高等級的醫療艙被軍事級的保密程序全面封鎖,只有極少數人才能被允許進入。
路萊正躺在半封閉的醫療艙內。
他赤著上半身,無數深深淺淺的傷疤覆蓋在大理石般蒼白起伏的肌理上,受傷最重的胸口和腹部用仿生繃帶進行了處理,在所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上防止創口進行進一步的撕裂,無數監測體征的儀器通過導線連接在他的皮膚上,床邊的數個湛藍色光屏將他的身體狀況如實地具現。
光屏上的每個指數都徘徊在危險的狀態。
在接受了全面徹底的消毒之後,戈修走進隔離艙。而隨他而來的艦長則禮貌地等候在艙外。
即使在昏迷中,路萊仍舊眉頭緊皺,一副思慮過重的模樣。淺金色的睫毛垂在沒有血色的面孔上,薄唇抿成一道冷厲的直線,有種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漠然。
戈修移開視線,探身拿起放在床頭記錄著他身體狀況的光屏。
他剛剛伸出手,卻猛然對上了一雙冷冷注視著他的眼眸——淺色的虹膜在燈光下呈現出冰冷的鋼藍色,如同暴風雪剛過後澄澈而寂靜的天空。
戈修一愣。
下一秒,一股巨大的力道襲來。
霎時間天旋地轉。
在戈修從愣怔中回神之前,男人熾熱而極具攻擊性的氣息猶如岩漿般湧來,有種令人窒息的致命壓迫感,包裹擠壓著每一寸的空氣,霸道地侵佔了他所有的感官知覺。
他的腰被一隻鋼鐵澆築般有力的手臂死死扣住,骨骼肌肉被碾壓的劇烈痛楚如同山崩海嘯般呼嘯而來,男人滾燙而乾燥的掌心緊緊地貼在他的喉嚨上,然後緩緩地收緊,將他肺裡殘存的氧氣一點點地逼出,令人有種即將窒息的錯覺。
每一寸皮膚,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危險。
戈修迅速地冷靜了下來。
——路萊緊貼著他的身體燙的驚人,臉上的神情看似清醒,但是瞳孔卻處於渙散的狀態。
還在昏迷。完全憑借本能行事。
在仔細地端詳過後,戈修極快地得出了結論。
他松懈了自己下意識的抵抗,將整個身體的重量靠在對方的身上,兩個人之間的距離瞬間縮小成近乎於無。
畢竟以他們之間力量的差距,恐怕掙扎帶來的會是反作用。
所以現在他需要做的,是盡可能地減少存在感,以降低自己的潛在威脅性。
戈修在被扼製喉嚨的狀況下緩而深地吐息,小心地攫取著每一絲能夠被吸納的氧氣,雙眼緊緊地盯著近在咫尺的路萊,仔細地觀察著他的每一個微小的反應和舉動。
所幸的是,在意識到戈修停止了掙扎,路萊的手指也不再收緊,雖然仍舊牢牢地扣在他脆弱而纖細的喉嚨上,但是卻很明顯松了力道。
戈修衝站在艙門口的艦長投去一瞥,幅度不大地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他收回視線,再次將全部注意力投注到路萊身上。
戈修抬起唯一能夠勉強活動的手,以緩慢的,不會驚動對方的速度,安撫地覆蓋在路萊的手掌上,緩慢而輕柔地施加壓力,冰冷的掌心緊貼著對方灼熱而乾燥的皮膚,無聲地將自己柔和鎮定的情緒傳遞過去。
他的喉嚨裡發出溫柔的咕噥聲,仿佛某種小動物用柔軟的皮毛蹭弄著對方的手心。
路萊的面孔上顯現出掙扎般的神色,似乎在全力從困住他神智的迷霧中掙脫出來,渾身上緊繃而堅硬的肌肉在戈修的安撫下緩緩地放松了下來。
他放松了扣緊戈修喉嚨的手掌,然而箍著戈修腰部的手臂卻加大了幾分力道,幾乎要將戈修揉進自己的胸膛中,兩個人的身體幾乎沒有絲毫縫隙地嵌合在一起。
氣氛粘稠而沉滯,空氣中有種一觸即發的寂靜。
戈修抬手擁抱住男人寬闊的脊背,順著他脊椎的凹陷一遍遍地撫摸著,仿佛在給大型貓科動物耐心的順毛。
路萊埋首在戈修凹陷的頸窩處,輕輕地嗅著,高而窄的鼻骨在他脖頸和脊背連接處柔軟細膩的皮膚處無意識地輕蹭,追尋著每一絲熟悉而安心的氣味。
少年身上的味道混合著淺淡的糖果甜香,被體溫蒸暖。
聞起來意外的令人神經放松。
路萊的眼皮緩緩地沉了下來,淺金色的睫毛織在豔藍的眼眸上方,有種近乎恬淡的靜謐。
戈修的雙手終於解放了出來,但是身軀仍舊被男人充滿佔有欲地扣在懷抱中。
他輕輕拍撫著路萊的後背,眼瞼微垂,唇角勾起的弧度溫柔甜美。
路萊閉上了雙眼。
下一秒,沒有任何預兆,一根冰冷的針劑突兀地從戈修的袖口滑出。鋼鐵的針頭在隔離艙明亮的燈光下閃動著無情的冷光,然後戈修手腕猛地一擰,將那尖銳的針頭扎入路萊脖頸後的皮膚,動作狠辣無情,沒有絲毫遲疑和猶豫地按動注射器。
透明無色的液體在瞬間被注入肌體。
路萊猛地睜開雙眼,俊美的臉上閃過被欺騙後暴怒而受傷的神色,他開始劇烈地掙扎了起來,
戈修抱著他的頭,眼簾微垂,表情溫柔而漠然,他貼在對方的耳邊低聲輕哄著:
“噓。”
路萊緊繃的身軀在強力的藥效下緩緩地松懈了下來,終於無法與藥力相抗衡,墜入了黑沉的昏迷中。
戈修撫平他因掙扎而被弄亂的發尾,小心翼翼地將路萊放平在床上,極快地檢查了一下他身上的創口是否有被撕裂,然後扭頭看向站在艙門口。
被如此驚人的逆轉驚的目瞪口呆的艦長站在原地,震驚地注視著他。
戈修輕盈地跳下床,整了整身上皺皺巴巴的衣服
“放心,藥劑是根據他的體重和體質特意調配的,對身體不會有損傷。”
他的聲音因聲帶受損而顯得有些沙啞。
戈修活動著自己僵硬的脖頸,一個豔紅色的掌印鮮明地覆蓋在他的咽喉處,顏色甚至開始逐漸地加深,向著青紫色轉變,但他卻神色不變,仿佛脖頸上的傷口只是個無足輕重的裝飾而已。
他扭頭看了眼躺在身後的路萊,輕描淡寫地補充道:“最多睡個十幾個小時罷了。”
“這……這……可是……”
還沒有等艦長來得及整理好自己混亂的語言系統,他結結巴巴,毫無章法的問話就被戈修無情地打斷:
“我說了,不用擔心。——所以你就不用費心拖延時間呼叫支援了,在進來的時候我就已經切斷了這裡和外界的信號傳輸裝置。”
艦長合上了嘴巴,臉上的驚慌神色猶如面具般褪去。
他緩緩地深吸一口氣,問道:
“所以你想怎麽樣?”
戈修聳聳肩,唇邊帶著絲微不可察的淺淡笑意:“別擔心,我沒有投敵。”
他抬手在光屏上操作了一會兒,便攜式的醫療隔離艙從一旁的牆壁上分離出來,“呲”地一聲,打開了蓋子。
戈修衝著艦長招招手:“過來幫忙。”
艦長站在原地沒有動,仍舊警惕地注視著他。
“好吧。”
戈修歎了口氣,扭頭正視他:“你還記得你剛才問我的問題嗎?關於我是否截獲到了信號圖。”
艦長點點頭,神情中的審視和戒備仍舊分毫沒少:“是的,當時你回答說,有你就足夠了。”
戈修輕聲笑了笑:“沒錯,而且我也沒有說謊。”
他抬手指了指房間裡的七個位置:“三個分析儀,三個監視器,一個掃描儀。”
艦長心底一驚。
——他指出的位置如此精準……怎麽可能?
戈修面色平靜:“外面分布五道崗哨,三道激光哨,兩道智腦探測牆。”
恐懼猶如棉花般塞在了艦長的氣管裡,他乾澀地吞咽地一下,試圖不讓驚恐的神色在自己的臉上顯現出來,強迫自己直視戈修的雙眼,說道:“我們的崗哨每天都會進行隨機變動,你就這麽確信自己的情報沒有出錯?”
他試圖讓自己聽上去不像是在虛張聲勢,但是很顯然失敗了。
戈修只是歪了歪頭:“想知道為什麽嗎?”
艦長吞下了喉嚨裡的每一絲聲音,死死地凝視著他。
戈修彎起唇角,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能看到。”
艦長悚然一驚,下意識地看進了戈修的眼底,那漆黑的眼眸深處閃動著詭譎的暗芒,給人一種渾身發寒的怵感。
但是不知怎得,縱使對方說的內容是多麽的超出常理,他卻無法進行絲毫的辯駁——
如同是什麽顛撲不破,天經地義的東西,無法被反駁或質疑,令人下意識地想要相信。
戈修勾起一個天真無辜的微笑,但是口中說出的話卻遠比他的表情更加驚心動魄:
“無論是監控光腦構建的能量掃描網絡,還是由檢測儀器製造的無形光軌,再到激光驅動的雷區,我都能夠看到。”
他頓了頓,若有所思地說道:
“可能我的感官要比你們敏銳一點?我用了一段時間才意識到,原來其他人是看不到空氣中遍布的各色能量軌跡的。”
艦長緩緩地發問:
“所以……這就是你能穿過激光雷區的原因?因為……你能看到?”
戈修勾了勾唇:“對。”
他注視著艦長的雙眼,審慎地端詳著他,緩緩地說道:“激光雷區的排布會發生隨機改變,我只能帶著一艘船進來,也只能帶著一艘船離開。”
“所以你藥倒了希維爾長官。”
戈修聳聳肩:“我不確定他願不願意拋棄你們。他安分下來對你我都好。”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我希望在我們離開之後,你組織殘余艦隊發起對聯盟的反擊——他們應該已經得知了我的行蹤和企圖,所以我希望你能為我們分散聯盟的視線,製造逃離的機會。”
艦長慎重地思考了很久,終於緩緩地點了點頭:“好。”
“你知道我在要求什麽嗎?”
而艦長的表情明朗而堅定了起來:“是的,屬下明白。”
是殉國。
路萊的傷口急需治療,外面的龐大艦隊等待著他的指揮和領導,他是整個反叛行動的支柱和精神力量,這也就注定了聯盟會不惜一切代價試圖將他阻止在這個渺小的星系裡,讓他們至今為止奮鬥的一切被扼殺在半途。
所以,是的。
他十分明白戈修要求的是什麽。
——是他們傾其所有為他們的長官和領袖製造一次脫逃的契機,帶著必死的決心發動一次必敗的戰役,用生命和鮮血換取一個嶄新的國家。
戈修的神情仍舊平靜而難以捉摸,他移開視線,指了指身邊的便攜式醫療艙:
“來幫我一把。”
這次,對方毫不猶豫地遵從了他的命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