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臨松
九天君手扶淨霖登上座, 他端詳著淨霖, 感慨萬分:“瞧著雖顯清瘦, 修為卻是大有所長。臻境已困你數百年, 眼下出關,去歷練一番便該跨入大成之境了。”
淨霖不語,他任由九天君把臂相引, 目光絕不斜視。咽泉歸於他身側, 适才的鋒芒電光火石, 已經消失不見。梵壇的鐘聲回蕩, 池水潺緩。眾僧的誦經聲漸漸恢復,氤氳霧氣間, 蓮花綻落一刹那。老僧顫巍巍地撥雲探望, 只見淨霖衫擺搖晃,乾淨俐落地登上高座。
底下的吠羅仰頸窺探, 見得臨松君漠然端坐, 竟連一絲笑容與得意也沒有。眼裡平波如井, 通身沒個人氣。
諸仙原本酒酣耳熱,筵席雖有拘束, 卻也能討到些眾樂的快意。誰知臨松君坐了高臺,底下竟都一個勁的拭著冷汗, 席間落針可聞。
“百年難見一次的臨松君。”東君稍稍掩面,酒喝得太飽有點想吐, 便不顧形容地撐地爬起來, 哽著聲對周遭說, “都偷著樂什麼?笑出聲啊!光明正大地瞧!過了這村可就……”
話沒完,東君便連滾帶爬地跑去吐。
吠羅跪不住,覺得周圍凝著氣氛不舒坦,便瞅准機會,也跟著爬起來,抖出帕子要給東君。
東君接了帕,待漱了口,掩著帕對吠羅眨了隻眼,笑道:“好人,帕子我便借了。晚些時候東邊見,我洗淨了還你。”
吠羅被他眨得心肝亂跳,又被他不輕不重地拍了把後背,登時魂都要飛了,慌不迭地點著頭,小犬似的跟著東君。
東君拭著唇角,酒氣濃重,面上卻看著醒了不少。他對高階上的九天君拜了拜,說:“淨霖方歸,君父必然捨不得使喚他,那我便占個便宜,討個彩頭!”
“多半是為了中渡大雪。”九天君笑容滿面,興致勃勃,轉頭對淨霖溫聲說,“你閉關封識,故而不曉得,為得你出關這一下,中渡已遭了場雪難。他春喚不醒,須得你助他一助。”
淨霖聞聲看向東君。
東君笑一聲,說:“睡了一場,不認得我了麼?這目光盯得我心裡慌。”
淨霖僅僅略掃一眼,便又轉回目光。他稍頷首,說:“聽憑父親差遣。”
東君斂了笑顏,覺得好生沒趣。他將手中的帕疊了,說:“那便待散席之後,你我一起走一趟。”
“不急一時。”九天君對下方朗聲說,“另有一事迫在眉睫。幾百年前,九天門齊力抗海,在座諸位皆對邪魔深惡痛絕,我們也喪失了許多好兒郎。好在天降大任於我九天門,雖歷經磨難,卻終鑄成無上功德。當時北方蒼龍居地不讓,餓死了無數無辜百姓,但為全抗海大業,九天門始終忍讓避退,可惜貪心不足蛇吞象,蒼龍到底沒能抱守本心。”
黎嶸已料得九天君要說什麼,他陡然抬眼,看向對面的淨霖。淨霖餘光睨來,卻是喜怒皆無。
“……念蒼龍也曾心系眾生,到底不好將他功德抹去。但他後來貪納血海,遭眾魔襲身,也不光彩,所以遲遲不曾告知三界……”
“……殺戈君一心衛道,也是無奈之舉。北方大妖群聚,此事不好解,拖到今日便是為了等臨松君出關……”
九天君紅光滿面,大力地扶著淨霖的手臂,說:“如今淨霖出關了,此事便不能再拖。你與東君下界時去趟北地,將蒼帝已死的消息知會群妖。若是遇著阻撓,只管……”
蒼帝已死。
無數人默念著這一句,不論是僅剩的幾位知情人,還是茫然不解的過路客,他們都注視著淨霖,似乎想從臨松君這裡窺探出些什麼。然而臨松君既不躲閃,也別無情緒。
黎嶸在這一刻記起那場大雨,他扛著的淨霖,淨霖在雨間失聲痛哭,即便狼狽,卻是個人。可他如今端坐在淨霖對面,見得這個不是人,而是一把歷經錘煉的天下劍。
臨松君沒有心。
東君半途就溜了,他躺在老石上,面上蒙著吠羅的帕。他不滿地吹起帕子一角,說:“死人有什麼好看的,白瞎了我百般盼望的眼。你瞧他,那還是人麼?連哭笑都失乾淨了。”
醉山僧面池而坐,他抱著降魔杖,回道:“看著挺端肅,想必是個正經人。”
“人不可貌相,我也是個正經人。”東君說道。
醉山僧冷笑:“你不過披著人皮罷了。”
“總好過你心藏怪胎。”東君譏諷著,“前幾日又投梵壇去,人家硬是看不上。我早說你心陷紅塵,斷不乾淨。”
醉山僧定了半晌,看池面漣漪,他說:“我已經忘了。”
“你這杖叫什麼?”
“降魔。”
“如今天下無魔,你降誰?你不過是心結難解,情劫難渡,一心困于那前塵景中。”東君枕著臂,說,“我斷定你此生都無法做佛。”
“誰說天下無魔。”醉山僧半回首,“你一日不死,我便一日不走。”
東君忽然開懷大笑,他說:“好個禿驢!假惺惺地說了一通,不過是想借著我的光圖個永生!你滯留在臻境已經百年,何不登入大成?”
醉山僧望著蓮花,卻不答此話。他剔盡煩絲,卻發覺情絲系于心田。他時常爛醉如泥,時常瘋癲若狂,每跪於佛門之前,其實都不過是徒勞遮掩。他閉上眼,便是那回眸一瞥。他睜開眼,便是數百年的孤苦伶仃。做個人太難了,他早已畫地為牢,縱然天賦絕世,也永遠入不了大成之境。
東君合眼假寐,聽得醉山僧起身離去。他自知此問不會有回答,卻似是早已明白個中緣由。他是只邪魔,披著人皮混於天地間,但這千年光陰仍舊讓他似懂非懂。
不知躺了多久,東君算得淨霖該來了。誰知面上帕角一掀,探開一雙熱切的眼。
東君當即露出笑:“小閻王,怠慢了!”
吠羅素愛美人,見東君枕臂懶散,竟一點不覺得被怠慢,而是又驚又喜地說:“我叨擾到君上小歇了嗎?”
“誒。”東君緩身半起,牽了帕的另一角,桃花眼眼角都滲著豔麗。他說,“你來找我,這怎麼能算叨擾呢?我在此,便是等你啊。”
吠羅見他怡顏悅色,與傳聞大相徑庭,不禁一張臉上都是熱忱之色:“等、等我?”
“我這張臉好看麼?”東君肘撐膝上,抬著臉叫吠羅看個夠。
吠羅使勁點頭,一瞬不眨。
“那你想嘗嘗什麼滋味嗎?”東君狡詐地沿著手帕牽住了吠羅的手指,緩身湊近。
吠羅猛地捂住口鼻,覺得熱流要湧出來了。他眼見東君湊近,腿都要軟了。豈料這氣氛旖旎時,東君突然用力將他拽上老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摁在下邊,再次眨了隻眼。
“這般喜愛容色,我便犒勞犒勞你。”
凶相頃刻間震懾而出,逼近吠羅眼前,這刹那間的刺激驚得吠羅失聲大叫一聲,翻身就要跑。東君一把拽住他的腳踝,將人輕而易舉地扯了回來。
吠羅掩面大哭,不敢再看他一眼。
東君哈哈大笑,撐著頭端詳著他,說:“世間不許美人間白頭,你這小鬼真是討厭。喂,我原形如此,醜陋無比。”
吠羅從指縫間見東君已恢復豔色,卻已渾身發軟。東君本相兇悍,就是蒼龍也要受撼,何提吠羅不過是只伶鼬,當下嚇得“嘰”聲都要喊出口了。
“來日你到了上界,切記美人多帶刺。顏色之下說不準都是血盆大口,如我這般,時不時還要進食的就更加可怖。”東君鬆手,“還不跑,等我扒了你的衣,醃了你下菜。”
他說的醃菜,吠羅卻以為是閹了!這下不僅心神皆受了傷,連怕也顧不得,憤怒地蹬開東君,大哭著跑了。跑到半途,差點撞著淨霖。淨霖側身閃了,吠羅卻看也不看他,滿心都是東君這混蛋,覺得這九天境就是自己的傷心之處,再也不想來了!
東君吹著手帕,覺得這帕輕薄得像它主人,戳一下就能破。他見淨霖走近,便揉了帕,隨手抄進袖中。
“逗他玩玩。”東君說,“你怎連笑也不會笑?”
淨霖站定,說:“動身。”
東君訕訕地跳下石頭,與淨霖並肩而行。他摺扇呼扇著風,說:“中渡大雪埋了近月,你只需讓雪停了,剩餘的我自有法子。”
淨霖嗯聲。
東君說:“北邊這差事不好辦,群妖無首必出亂子,你怕要費些功夫才行。不過我看你指腹抵劍,想必已經打定了主意。”
淨霖指尖微收,說:“你很不討人喜歡。”
東君笑了笑:“彼此。這趟差事早些辦了,你我便不用再礙著互相的眼。但說起來,我有什麼討厭之處?不過是生得美而已。”
淨霖與他同出界,分界司的把守見得他倆人,也不要名牌,只匍匐行禮,容他倆人過了。
東君說:“人人跪拜的滋味如何?”
“別無二致。”
“道貌岸然。”東君甩著摺扇,“這滋味分明叫人欲罷不能,否則怎麼人人都想做人上人?”
淨霖靜了片刻,說:“你我皆不是人。”
東君說:“這話聽著就讓人舒坦得多。你閉關我不便打擾,只能此刻做些兄長的疼愛。乖弟弟,還記得住事兒麼?”
風湧吹兩人的長髮,雲海間再無別人。
淨霖說:“記得清清楚楚。”
“我看不然。”東君偏頭,惡聲說,“淨霖,蒼帝死啦。”
淨霖眉間不動,反問道:“我認得這個人麼?”
大風鼓袖,臨松君平靜地重複。
“我認得這個人麼?”
鈴鐺霍然一響,東君反手掩了鈴聲,笑吟吟地說:“不認得,知會你一聲罷了。這人算個梟雄,就是死得慘,怪可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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