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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劍霜寒 - 第32章字體大小: A+
     
    第三十一章、一聲鬼叫

     燈火昏黃的花園裡, 王府暗衛正守著一名上了年歲的婦人, 她頭髮灰白, 衣著華貴, 臉上神情惶惶不安, 手也緊緊攥在一起,將心中害怕表露無遺——不過這份害怕,顯然並不是源自被陌生人挾持的驚慌,否則只要扯起嗓子一叫,滿屋宅的武師自會趕來相助。既然選擇了沉默不語,那就說明她也想見見家中來的這兩位客人。

     雲倚風問:“到底怎麼回事?”

     “方才在我們同尤館主談事的時候, 有人曾在外徘徊猶豫片刻, 似乎想進來又不敢進來。”季燕然道, “若我沒猜錯, 這位應當就是尤夫人吧?”

     婦人惴惴應了一句, 見他語調溫和,舉止也瀟灑倜儻,像是個極講道理的, 又想起女兒還在那折磨人的魔窟中,便再顧不得害怕與顧慮了, 急急道:“二位可是蕭王殿下與雲門主?”

     季燕然點頭:“是,不過尤夫人不必多禮, 時間有限,還是直接說事情吧。”

     “是,是。”尤夫人定了定神, 哀道,“我是想求二位,幫我救救豔兒,她病了,病得極重,可那許家請的大夫開的藥,也不知怎麼回事,反倒將人診得越來越虛。我想接她回來住一陣子,老爺與她幾個哥哥們卻都不肯,我是當真怕豔兒熬不過去啊。”她說著話,又忍不住哭了起來,俯身就要跪,“還請王爺與雲門主幫幫我吧。”

     王府暗衛眼疾手快,將她一把攙住。季燕然問:“尤館主不願意接女兒回來?”

     “是,他一陣說許家有錢有勢,請的大夫都是最好的,一陣又說豔兒身子虛,經不住挪來挪去,藉口一個接一個,也不知是被許秋意灌了什麼**湯,竟連親生骨肉的命都不顧了。”尤夫人怨恨道,“那許家不是好人,豔兒嫁去做填房的這些年裡,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臨了還要把命都交代進去嗎?”

     季燕然與雲倚風對視一眼,繼續試探:“沒過一天好日子嗎?可許秋意院中的下人,皆說他夫婦二人相敬如賓,成親這麼多年,連爭執都沒起過,像是和睦極了。”

     “沒起過爭執,是因為許秋意心裡有鬼。”尤夫人咬牙道,“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廢人!”

     在新婚當夜,尤豔兒就離奇生了一場大病,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個月,再往後,也是一直斷斷續續好了病,病了又好,大夫請了沒用,驅魔法師請了一樣沒用,這麼多年耗下來,精氣神早就被掏空大半,風華正茂的年紀,看著竟比大她一輪的許秋意還要憔悴蒼老。

     雲倚風道:“廢人?”

     “成親這麼多年,他從沒碰過豔兒。”尤夫人抹淚,“在剛開始的時候,豔兒還當他是疼惜自己身體不好,可後來卻始終……罷了,罷了,現在說這些也沒用,王爺,雲門主,那山莊裡有惡鬼,尖叫聲淒厲極了,嚇得豔兒整晚睡不著,我就這麼一個女兒,實在不忍她再受此折磨了啊。”

     鬼叫?

     兩人皆是一愣,先前倒沒想到,居然還能問出這種事。擔心時間太久會被人察覺,於是又勸慰兩句之後,便差人先將尤夫人送回了住處。

     望星城裡落下濛濛的雨。

     吳所思已經提前回往客棧,王府暗衛也只送了把油紙傘過來,就又遠遠退開,並未打擾二人。

     雲倚風問:“王爺還想去哪裡?”

     “哪裡都不去,只想在這街上走走。”季燕然悄聲道,“至少也得等老吳睡了,你我二人再回客棧,省得嘮叨。”

     雲倚風隨口應一聲,將手伸出油紙傘,接住幾滴細細的雨絲,讓那濕漉漉的寒意浸透了掌紋。白日裡喧嘩熱鬧、擁擠到幾乎走不動的長街,此時卻被夜幕沖洗得分外清靜,叫賣聲散去後,耳邊就只剩下淅淅瀝瀝的雨,一圈一圈在地上濺起漣漪,也一併帶走了心裡淤積多日的煩悶與愁緒。

     沒過多久,季燕然就將他的胳膊拉了回來,用衣袖仔細擦乾淨:“別又引得毒發,要回去嗎?”

     “再過一陣子吧。”雲倚風尋了處避雨的屋簷,坐下歇腳,“我很喜歡這裡的雨。”

     季燕然也坐在他身邊,扯過披風將人裹好:“這裡的雨,頂多只能算是安靜。”

     雲倚風側過頭,繼續聽著他說話。

     聽他說西北大漠,那裡其實並不像人們想的飛沙乾旱,尤其是雁城,每年都會迎來幾場酣暢淋漓的暴雨,閃電將天幕也撕開裂縫,轟隆隆的一串驚雷炸下來,伴隨長空深處卷來的狂野大風,那劈裡啪啦的雨水與冰雹啊,幾乎要把房屋一併砸穿。

     可若到了江南,就又是另一番光景,牛毛春雨綿延不絕,將青石板路染得又濕又滑,在縫隙裡生出細細的綠苔來。草長鶯飛,花蕊嬌豔,遠山近水都是霧濛濛、軟綿綿的,手伸出去攥一把,風裡也能擰出一汪水。

     還有繁華王城,若不巧在趕集當日下起雨,保管路上堵得水泄不通。

     還有蜀中,峨眉峰頂落下的雨,能洗出一整個季節的茶園香氣。

     還有山間白煙朦朧,湖畔水落漣漪,雲倚風笑著看他:“這是你我認識以來,王爺所說閒話最多的一晚。”

     “這可不是閒話。”季燕然向後一靠,用手臂撐著,“我一直在想,什麼時候若不打仗了,我就到江南尋一處宅院,將娘親接到身邊,每天安安心心過普通人的小日子。”

     雲倚風看了他一會兒,道:“嗯。”

     “回去嗎?”季燕然問。

     雲倚風道:“再等等。”

     “當真不回去啊?”

     “嗯。”

     “夜深會冷,你若毒發了,可不能怪我。”

     “好。”

     “……”

     過了一陣,又道:“那你離我近一些。”

     雲倚風這回倒是聽話,往過挪了挪,與他緊貼著坐在一起。

     小雨依舊在纏纏綿綿地落著。

     沙沙,沙沙。

     沙沙。

     雲倚風閉起眼睛,原只想靜靜聽這初春微雨,後來卻不知不覺,沉沉就睡了過去。

     季燕然將他打橫抱起,一路帶回客棧。

     一直在用披風護著,倒也未讓懷中人淋太多雨。

     ……

     聽尤夫人的意思,尤豔兒像是在許家受了不少委屈,現在又病得奄奄一息,怕有不少心裡話想同家人交待。而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這一群大男人,要如何才能在不打草驚蛇的前提下,悄悄出現在尤氏房中。

     雲倚風道:“現在還不知她究竟是何態度,貿然亮明身份,對我們並無好處。”

     吳所思提議:“不如先易個容?假扮成姑娘,就說是尤夫人派去的。”

     季燕然命令:“你易。”

     吳所思心情複雜:“易倒是能易,可我塗三斤粉也不像啊。”更何況尤氏身子還不好,黑天半夜看到一個魁梧大漢描眉畫目、穿著裙子蹲在床邊,怕是會活活嚇暈。

     季燕然盯著老吳看了一會,覺得這張鬍子拉碴的臉的確一言難盡,便又把視線投向雲倚風。

     身材纖細,容貌漂亮,皮膚又白,像是連面具都不用,換身衣服就能……咳。

     雲倚風道:“王爺放心,此事交給風雨門來辦吧。”

     還真願意?季燕然沒想到他會這般爽快,倒是微微怔了片刻,反應過來之後慷慨道:“門主需要什麼釵環首飾,儘管向老吳討,挑最貴的買!”

     吳所思聞言略微心疼,這玩意就用一次,雲門主平時也並沒有穿裙子的愛好,何必浪費錢,我看街邊鋪子裡的便宜貨就很好,花花綠綠,賞心悅目。

     然而半個時辰後,當雲倚風的房門再次打開,從裡面走出來一個身材姣好的漂亮姑娘時,老吳立刻就改變了主意!能易成這樣,莫說是買點衣裙首飾了,就算王爺想要買一棟樓,也不是不能商量。他湊上前,仔細看著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巧的鼻樑,又將視線一路下移,最後停在胸前若隱若現的兩團上,驚訝道:“這個東西……是什麼?”還挺逼真。

     季燕然:“……”

     姑娘面不改色,飛起一拳。

     雲倚風從屋裡出來,只來得及說了一句“休得——”,老吳便已經被“無理”到牆角。

     季燕然稱讚:“姑娘好身手。”

     “好說。”對方一抱拳,嬌聲道,“在下風雨門靈星兒,見過王爺!”

     她容貌生得美麗,卻不像尋常姑娘穿紅戴綠,衣裙皆是深色,說話也清脆,一派俐落俠女風範。

     “星兒最近一直待在望星城附近,我便傳她過來了。”雲倚風道,“今晚先去探探尤氏的口風,看她究竟想不想回家,尤其什麼夜半鬼叫,務必問清楚是怎麼回事。”

     “是,弟子明白。”靈星兒領命,又忍不住問,“門主,清月師兄呢?”

     “還在王城。”雲倚風笑道,”辦好這件事,我便放你去與他團聚。”

     待靈星兒走後,季燕然感慨,雲門主還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怎麼?”雲倚風眼皮一抬,“王爺有想法?”

     “黑蛟營裡別的沒有,光棍一摸一大把,我身為統帥,得先替他們占著啊。”季燕然說得理直氣壯,又攬住他的肩膀,“風雨門裡還有沒有別的好姑娘?”

     雲倚風直白拒絕,想都別想。

     西北軍營是什麼地方,苦得很,風雨門的人養尊處優慣了,不嫁。

     季燕然不死心道:“哪裡苦了,況且現在又沒仗打,天高地廣快活逍遙,不信你問老吳,老吳……別捂你那鼻子了!”

     吳所思淚流滿面,不然還是算了吧,風雨門的人太凶,我們確實打不過。

     當晚子時,靈星兒順利潛入尤氏的臥房,用一根銀針迷暈了丫鬟。臥房裡的小燈還亮著,婦人靠在床邊,正在暗中垂淚,強壓著喉嚨裡細細的哽咽聲。

     靈星兒悄無聲息,自身後一把捂住她的口鼻,低聲道:“姐姐不用害怕,我是尤夫人派來的!”

     ……

     季燕然與雲倚風正在客棧中喝茶,又是那千金難得買一兩的雪頂寒翠,比起王府裡的飄雪茶要更苦,也更香。

     雲倚風覺得,季燕然實在是個有趣的人。平時大大咧咧,分明就並不在乎衣著食宿,裹著毛氈在地上都能躺一宿,卻又偏偏要喝最貴的茶,喝最貴的酒,床上鋪著雪緞錦被,睡前還要沐浴熏香,怎麼折騰怎麼來。就像是盡職盡責、在扮演著一個貪圖享樂的皇室貴胄——還演得不得其法,累得夠嗆。

     季燕然問:“怎麼了?一直看著我。”

     “沒什麼。”雲倚風伸出手指,在他肩頭輕輕點了點,“風雨門不光賣情報,也賣滿城風雨,只要肯出銀子,王爺將來想用雪頂寒翠沐浴都成。”

     季燕然:“……”

     季燕然笑道:“多謝。”

     靈星兒從窗外翻進來,落了一身的雨絲,頭髮也貼在額頭,看著有些狼狽。

     “怎麼淋成這樣,快去隔壁擦一擦。”雲倚風站起來。

     靈星兒將手中包袱淩空拋出一條線:“那我先去洗把臉。”

     雲倚風準確接住:“這是什麼?”

     靈星兒答:“半條腿。”

     雲倚風:“……”

     那是半條女人的腿骨,靈星兒在許大掌櫃許秋旺的後院,一口枯井裡找到的。

     “尤氏的確病得不輕。”靈星兒道,“她極信任我,又覺得自己命不久矣,所以說了許多事情。許秋意當初娶她回家,的確只是想娶個擺設,她早就已經認命了,覺得至少衣食無缺,兩人看起來又相敬如賓,旁人都在羡慕,就這麼過完下半輩子也未嘗不可。”

     雲倚風問:“她不覺得是許秋意在背後下毒?”

     “她覺得,卻實在找不出他這麼做的理由。”靈星兒道,“但我猜到了。”

     雲倚風想了想:“與那聲鬼叫有關?”

     靈星兒道:“果然,什麼都瞞不過門主。”

     尤氏的身體一直不好,或許正是許秋意博取“自尊”的一種方式。年富力強的丈夫,一心一意守著病妻,兩人恩愛和睦,聽著就是一段舉案齊眉的大好佳話。即便一直無所出,也是因為尤氏體虛嬌弱,斷不會引人聯想到許秋意身上。

     雲倚風繼續道:“本來這樣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續下去的,但許秋意沒有想到,某天尤氏會聽到一聲鬼叫。”

     能令他痛下殺手的,那鬼中叫一定隱藏了天大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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