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他凑到她耳畔,輕輕吐出這幾個字,嗓音極低,帶幾分慵懶,似在她心上輕輕放了片羽毛,癢,却不敢去觸碰。
她怕一碰,這觸手可及的柔意便會瞬間灰飛烟滅。
那股子溫熱打在她耳畔,令她敏感而又難以自持,下意識地想伸手去觸摸,她手方才一動,沈度的手上便加了兩分力,她細嫩的手腕再度狠狠貼合在桌脚的棱角上,這細密的痛楚讓她的心神又回到此時此刻的境况中來。
可她再去看一遍他的眉眼,仍舊有些恍惚,於是半醒半夢地問了一句:「什麽?」
沈度左膝微微往前挪了一寸,離她又近了些,低聲問:「沒聽清?」
宋宜猛地反應過來,搖了搖頭,沈度却從喉嚨間低低地發出一聲笑來,他極緩慢地道:「那我再說一遍,你可聽好了。」
宋宜不自覺地掙扎了兩下,强行將臉側過些許,沈度不允,再次將她扳回來,迫她直視他,許久,才一字一頓地道:「我說,我若當真了,你可就別想反悔了。」
宋宜腦中「轟」地一聲巨響,怔在原地,連掙扎也忘了,幾乎是呆愣著看向他,許久,她終於回過神來,一層紅暈便自她耳垂起緩緩蔓延,下行至脖頸,令她項上都緩緩起了層光澤。
沈度從未見過她如此小女兒情態的一面,他靜靜看了半晌,才問:「方才是不是想哭?」
見她不答,又補充道:「方才問我嫁誰好的時候。」
方才在太液池邊同他簡單一叙,知他仍鐵石心腸,她幾乎已經是認命了,心想若是賜婚的旨意一下,她無論如何,爲定陽王府也好,爲他這個薄情人也罷,都再沒什麽不從的心思了。
絕望至此,她尚且沒落一滴泪,但此刻聽他在耳邊輕聲發問,又補上一句:「想哭便哭會罷,女兒家不必太要强。」
她心裡只覺得受了天大的委屈,大半個月來的酸楚、不甘、惱怒與怨憤,都在此刻交織纏繞著一同抵達泪腺,令她無聲地垂了泪。
眼泪珠子一長串,掉個不停,打在他已濕透了的朝服上,歸於無迹,又打在長年蒙塵的宮殿裡,令那原本光潔如玉的地板重現了光澤,他放開她下頜,伸手去替她擦了擦眼泪,還不忘揶揄她幾句:「人都說鮫人落泪爲珠,這裡却有位佳人落泪洗玉呢。」
他這玩笑話幷不好笑,以玉代地,實在不是什麽好措辭,偏他存了逗她的心思,尾音微微揚起複又垂下,惹得她沒來由地一顫。
沈度問:「你抖什麽?」
她只覺得她在他面前好像總是這般難堪,眼泪珠子越發不爭氣了起來,她自覺羞愧,手却被沈度控制著,無法拭泪,她一時惱羞成怒,猛地低了頭,咬上他的虎口。
她用了全力,虎口脆弱,沈度吃痛,低低悶哼了一聲,却幷不阻止她,由著她發泄。
溫熱的泪滴與滾燙的鮮血混在一處,這般血與泪交融的滋味著實不好受,沈度生生忍下,牙已將下唇咬破了些許。
半晌,宋宜終於鬆了口,她低頭去瞧他的手,已是一片鮮血淋漓,她心中千頭萬緒,千言萬語掙扎著到口邊,盡數化作了一句:「痛不痛?」
他幷不答話,鬆開她原本被控在身後的手,將她的臉扳正了些,替她理了理方才因落水而亂掉的額前碎發。
她畫眉用的黛粉遇了水,微微暈開,他手上帶血,不好再用指腹,只得拈了袖角,細細替她擦拭,露出她原本的兩彎柳葉眉來,溫婉而多情。
他動作緩慢而極近溫柔,倒叫她瞧出了幾分柔情脉脉的意味來。
她心下貪戀得緊,却還是伸手拉住了他的袖角,將他的手緩緩拽下來。
她攤開掌心,是他那枚玉扳指,方才倉促之間,她未來得及還給他,但也沒忘了護好它。她握住他拇指,緩緩替他戴還回去,然後輕輕開口:「沈度。」
她尚未來得及說出後半句話,他就將手指放至她唇邊,讓她噤聲。
宋宜照做,他安安靜靜地爲她擦淨了臉,露出她原本素淨的一張小臉來,才問:「消氣了嗎?」
宋宜點頭。
他又問:「還要我走?」
宋宜却狠了心,微微垂眼,「你走吧。事已至此,我已沒有回頭的餘地了。你我都不在殿上,誰知聖上是不是已下了旨意。」
沈度低笑,這笑聲輕到如在她心上蜻蜓點水一般,瞬間沒了踪影,她聽到他問:「我幷不是個貪生怕死的,若我不走,賠上性命賭一把,你敢搭上你的名聲嗎?」
宋宜幾乎是下意識地點頭,爾後又搖頭,他敢,她自然也敢,却也不敢。敢的是賠上她這點可笑的名聲,若心上那人知且信,旁人如何看,與她又何干係?不敢的却是,她實在不肯拿他性命冒險。
她終是搖了搖頭,「不爲我,也得爲定陽王府考慮,若陛下開了金口,我爹交不出完人,便是抗旨不遵。」
她用的是「完人」這樣的字眼,名聲受損,對她這樣的高門貴女而言,同清白不再,永世無法抬頭見人。
她是定陽王府傾注十餘年心血方才養出來的一朵嬌花,生來高傲,他自是不忍她受這般委屈的。
廢殿之中幷未掌燈,周遭昏暗,他却忽地覺得眼底有些刺痛,他微微闔上雙目,複又睜開,伸手去捉了她方才崴了的右脚,脚踝處已經微微腫脹,觸感微軟。
他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只是問:「你自己呢?我以前勸你,你總任性不肯聽,如今呢?要乖乖聽話了麽?」
他聲音柔和,靜靜注視著她,極輕聲地說:「我允你不聽話一次,也只問這麽一次,你自己呢?」
宋宜默了會,心想大抵只有「鬼迷心竅」四字才能形容她此刻的心境了,她幾乎是在此刻覺著,管他什麽指婚不指婚,管他什麽靖安侯與周謹在後,她願意溺進這一句的溫柔裡,哪怕當真被撞破,他難逃一死,便是陪著他赴死,也沒什麽不可的。
她看著近在咫尺的人,神思恍惚,想起十歲那年,娘親染病後,帶她回晋州府探親,帶她去過一趟寺裡,寺裡一位小師父曾對娘親說過:「令嬡此生幷不算一帆風順,但終究能遇良人,可保日後諸事順遂,夫人不必憂心。」
到如今,七年有餘,她當真遇上她的良人了麽?
她抬眼去看他,他仍舊保持著跪坐的姿勢,他在她面前,從來都是守禮而克制的,生怕唐突了她。
但他終究也是個對誰都凉薄的人,對他自己如此,對旁人更是如此。譬如,他也會如今夜一般,半點不留情面,非要逼問個究竟。
宋宜低首,去看他握住她脚踝的右手,道:「若是旨意未下,我爹自會替我求上一求。可若是旨意已下,沈度,你敢抗旨麽?」
沈度頷首。
她低聲笑了笑,「你既然敢,爲何還要問我?」
「我又有什麽不敢的?」她淺淺一笑,神色認真,「是你說的,我宋宜便沒有不任性的時候。」
「可你有家人,」沈度默了默,「抗旨不遵,不是你一個人的事。」
「所以呢?」宋宜問。
「所以,你顧慮太多。但我只問你,你自己呢?」他慣常說話都是寡淡的,平白叫人覺出幾分薄情的意味來,此刻却認真得緊,「我只問這一次,你想好了再答。」
宋宜俯身,拉過他垂在一側的右手,虎口處的血已止住了,凝結著暗色的痂,她找了一遭,手帕早不知在今夜的混亂中掉在了何方,於是學著他方才的樣子,拿袖角細細替他將傷口周圍的血擦淨了,很輕聲地道:「我們此刻,不就在抗旨麽?」
擅入元後舊殿者,死。
這是燕帝十四年前親口下的旨,至今,旨意未廢。
我此刻已在陪著你抗旨,日後又有何不敢?
沈度明白過來她的意思,將她脚抬起半分,替她揉了揉,複又放下。
痛感消了幾分,宋宜又揀回方才那個話題,道:「你先出去吧,靖安侯再蠢,也該到了。就算要與你同死,抗一道指婚的旨意也就够了。不然,就這麽一刻鐘,我還沒看够你呢,也太虧了些。」
她話裡帶幾分逗趣的意思,沈度看破她是想將他勸走,爾後出去和靖安侯幷周謹交涉,他拉過她的手,十指纖纖,借著月色,仍能見其光滑平整,觸感細嫩,獨獨腕上那道淺疤,橫亘在其上,實在是有些礙眼。
他兀自晃了晃神,爾後輕聲哄她:「放心。我今夜既敢應下你,你受過的這些罪,日後我都是要一一還給他們的。」
明明是一句再自大不過的承諾,宋宜却未像往常那般隨口奚落他,只是點頭應下,想勸他快走,他却阻了她,低聲道:「你勸我走,我便先走。但你別打歪主意,脚疼就老實待著,別想著出去。安靜等我會,一會兒便來接你。」
宋宜不肯,沈度却實在不想見到她這個樣子出去,自此受人詆毀,於是壓低了聲音哄她:「我不想讓你難堪,也不想逼你,聽話,過會便來接你。」
他手撫上她臉頰,「我方才便同你說過,我隻允你不聽話這麽一次。機會既然已經用完了,那便好好聽話。」
他說完起了身,跪坐久了,腿有些微麻,但他步子仍然邁得大,兩三步便到了門邊,他正要開門,就聽到她問:「沈度,我若好好聽次話,你能親自回來接我嗎?」
沈度垂眼看她一眼,點了點頭,手剛觸上門,又折返回來,在她面前蹲下。
宋宜不知他何意,略帶疑惑地看向他,却見他忽地傾身下來,吻上了她的唇角。
他這樣的人,連做這種事都克制到了極致,只在唇角流連了一會子,幷不深入。他起身之前,又垂首看了她一眼,見她微揚著脖頸,雙目半闔,低笑了聲,在她唇角啄了一下,只一瞬,却用力將她唇角咬破了一個小口。
宋宜吃痛,懵懂睜眼看向他,聽他低聲道:「我說過,我若當真了,你就別想反悔了。」
「若我回來,發現你不聽話,可就不止這點懲罰了。」
宋宜看向他,聽見他輕聲問:「聽話麽?」
宋宜被他今夜的溫柔砸昏了頭,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等她再去望他,他已輕輕帶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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