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廿三日,西陵王進攻京畿三輔。
一身副將裝束的男人在殿中跪下,他滿身狼狽血汙,肩頭下幾寸的地方被箭貫穿了,血滴落在地,蜿蜒如暗紅色小蛇盤曲,“主上恕罪,匈奴騎兵悍勇,我們與敵軍纏鬥太久,死傷慘重,已經兵力不濟,但眼下局勢仍舊危急,恐怕要撐不住了……”
楚明允垂眸看著他,問道:“周奕有話要你帶給我?”
“是,”副將大口喘息著,擡手死死按住流血不止的肩,“周將軍說,為報主上當年賞識之恩,必定以身為盾,死戰到底,只是眼看大勢將去,還望主上能盡早撤離,保全自己。”
楚明允默然不語。
京中的七千精兵已經被抽調去守城,城中兵力幾乎盡空,難以再鎮壓維穩,心懷不滿的權貴們正在窺伺著時機,而楚黨中大多數人原本就是靠利益構結,當初使他迅速掌握了足以抗衡世家蘇黨的勢力,如今一見無從得利,同黨也被毫不留情地處決了,當即人心潰散,紛紛作壁上觀,權衡著事態傾向。
果真是大勢將去的模樣。
禁軍統領突然疾奔進來,腳步倉皇地跪下,“陛下,大事不妙!剛剛傳來急報,周奕將軍戰死,京畿被攻破,李承化帶著一萬輕騎正在向長安逼近!”
副將渾身一震,“周將軍……周將軍果真……”話音不由哽咽。
楚明允斂著眉目,沒有開口。
這時秦昭也自殿外匆忙進來,一眼見到這場面,停住了腳步沒有出聲。
“陛下!”禁軍統領焦急地仰頭看向楚明允,“匈奴大軍來勢洶洶,我們該如何應對?”
“如何應對?”楚明允冷冷斜去一眼,“你還打算怎麽應對,難不成也去開城迎他進來嗎?”
統領瑟縮著低下頭,不敢答話。
楚明允一把抓過長劍擲在他面前,“拒兵死守!”
“是!”統領捧起劍,急忙退了出去。副將回頭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滿是擔憂地開口:“主上,李承化有匈奴一萬鐵騎,個個悍勇蠻橫,而我們城外只有七千兵卒,即便還有禁軍,可禁軍畢竟不同於沙場之兵,只怕擋不住……”
“我知道。”楚明允擡手按著眉心,閉了閉眼,“下去把傷處理了吧,其他的不用你操心。”
副將也不多言,行了一禮後艱難地起身告退了。待他們都出了殿,秦昭這才默默地走到了近前。
楚明允並未看他,只淡淡道:“你也走。”
秦昭一楞,“師哥……”
“不走留著等死?”他聲音不帶感情,近無起伏地道,“讓影衛也散了吧。”
秦昭猛地睜大了眼,“那你呢?”
“我?”楚明允勾了勾唇角,“我不走,我拼命活著不就是為了這一切嗎,如今已經走到死局了,都結束了,即便能逃,可再活下去還有什麽意思?”
他緩緩攤開手,低眼看著自己的掌紋,“真是可笑,我花了九年才走到了這一步,結果不過幾天就到了窮途末路。”他頓了頓,收攏了手指,“我不是輸給了李承化,是天不容我。”
秦昭說不出話來,只能定定盯著他。
楚明允瞥了他一眼,輕描淡寫道:“杜越還在府里,匈奴入城後難保會發生什麽,你還不帶他離開?”
他攥緊了身側的手,手背上青筋畢現,卻滿心掙紮地沒有動作。
楚明允平靜到了極致,驚不起一絲波瀾似的,“你方才那麽急的進來,是又有什麽壞消息了?”
秦昭看了看他,忽然不忍開口,如鯁在喉般地難受。
“說吧。”
秦昭張了幾次口,最終只得澀聲含糊道:“……李延貞不見了,羽林軍正在向著宮城來。”
楚明允陡然楞了一下,而後他毫無征兆地緩緩笑了出聲,笑聲漸大,空落落地落在殿里回響,“他來了,”語調竟是歡喜的,他眉眼都盈盈彎起,笑得止不住,“他來了,他來了……”
秦昭終於忍無可忍,“師哥,蘇世譽他是要來殺你!”
他笑得身形都顫,就這麽擡眼看向秦昭,“我等他來殺我。”他笑意盈盈,“李承化算是什麽東西,想要殺我,就該他來動手。”
秦昭緊咬著牙,“你真的是無藥可救了。”
楚明允偏頭,半晌緩了笑,輕聲道:“我有許多年沒回過蒼梧山了。師弟,你以後回去了,就替我在師傅墓前敬一杯酒,告訴他我不後悔走到今天。”
話罷也不等秦昭回答,他扯過搭在一旁的帝袍披上,走出了禦書房的殿門,長風盈衣,黑袍翻飛間金紋閃滅。
太尉府里杜越撓心撓肺地等了許久,一見到秦昭出現當即撲了上去,“我靠你們倆怎麽回事啊,現在才過來,走走走,快帶我進宮我有急事要……”
他拉過秦昭就急忙忙地要往外走,被秦昭反手一把抓住了,奇怪地擡頭看去,才發覺秦昭神情似乎有些不對,“怎麽了?”
“我……”秦昭深深地看著他,想說什麽卻又放棄了,轉而道:“我送你出城。”
“什麽啊,我不是要出城我是要進宮找姓楚的!”
“杜越,”秦昭握著他的手發緊,認真道:“長安現在很危險,我送你出城。”
杜越一怔,當即變了臉色,“我才不走。”
秦昭真覺得自己快要急火攻心,顧不得再跟他解釋,強拉著他就要出去。杜越卻猛然惱火地一把甩開了他的手,“我說了我不走!”
他便怔然地盯著自己空了的手,一時做不出反應。
杜越也回過神來,懊惱地皺著眉,上前又握住秦昭的手,口氣勉強算得上平和,“你送我出去,是不是還打算自己回來找姓楚的?”
秦昭看著自己被握住的手,點了點頭。
一股火當即又竄了上來,杜越忍了忍,才道:“你大爺的,你自己還打算跟他共患難,把我送走了沒我什麽事?我是不值得你們信還是沒什麽用待在這兒礙事?”
秦昭忙道:“不是。”
“那你覺得我是那種把你們不知是死是活的扔下,自己能心安理得跑了的人?”
“我……”秦昭語塞,“我不想你有危險……”
“可我也擔心你啊。”杜越看著他。
秦昭驀然呆住了,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杜越納悶地疑問出聲,他突然就抱住了杜越。
“你……”杜越嚇了一跳,在他懷里有些無所適從,猶豫著卻還是沒推開,“餵,你這樣……我就當你答應帶著我了啊……”
秦昭沒有說話,用力抱緊了他。
偌大的金殿死寂,楚明允獨坐在皇位上,一手抵著下頜漫無目的地掃視過寥落無人的大殿,一手搭在椅上,指尖若有若無地輕點著,敲出輕輕的聲響,幽幽回落在空闊的殿內。
他忽而停下了手,唇邊勾起了一絲笑意。
等的人來了。
他聽到殿門外馬蹄聲如悶雷滾滾而來,一剎而止,靜極了,是全軍定住。
而後殿門拖長了“吱呀”一聲,幾個兵士推開了門,分列兩旁,落日余暉流淌進來,襯著殿外黑壓壓的一片騎兵,有人緩步走入,墨發白衫,遠遠地停在殿門前,擡眼看了過來。
只那一眼,讓他搭在椅上的手不禁收緊了,仿佛聽到了心跳的聲音,一起一落都帶了無由的緊張。
楚明允覺得好似有很久都沒見過他了,目光癡癡地落在那眉眼上,半點都舍不得移開,靜默了足有片刻,才彎眸沖他笑了,“怎麽還這麽沒表情的,還在生我氣?”
“世譽,”他笑嘆了聲,“像當初那樣,再給我真心的笑一個吧?”
再要你一個笑,命都心甘情願地交給你。
蘇世譽不做聲,靜靜地望著他,良久良久,斂眸收回視線,卻是轉而向旁邊兵士吩咐道:“守好陛下。”
他轉身出殿。
楚明允楞怔在皇位上,滿眼都是蘇世譽的背影,殿外斜照逶迤蒼穹如血,兵士推著殿門一寸寸地合攏,蘇世譽的背影一線線地消失在眼底。
殿門緊閉,阻斷了如潮夕照,隔斷了他的心上人,剩了滿目昏暗。
又靜到了極致,能清晰聽到心間傳來一聲重響,隨後無可抑制地顫抖了起來。
他突然發瘋一般地沖下皇位,甩開阻攔的兵士,推開殿門追了出去,騎兵在遠處隱成一線,極目處那白衫身影早消失了,他想要去追逐,卻倏地踉蹌著半跪在地,手死死地攥著胸口,蹙緊了眉喘息不止,心口那道傷忽然無比劇烈地疼了起來,像是被利刃破開了又湧出殷紅的血來,疼得說不出話,也再笑不出。
殘陽落在他發上,宮中花架上薔薇花香流轉浮動,春風未老。
隱約有重重馬蹄聲由遠及近,楚明允猛然擡頭。
“世譽……”
卻看到是大隊黑衣人馬奔來,為首的馬上坐著秦昭和杜越,對方顯然也註意到了他,在他跟前停下了。秦昭帶著杜越下了馬,連忙將楚明允扶起,“師哥,怎麽了?”
他身後的黑衣人也悉數下馬,“主上。”
分明下令遣散,可三千影衛,無人離去。
楚明允深吸了口氣,強定下心神,他正欲開口,遠空中突然響起了幾聲鳥鳴,數只黑羽鳥從振翅飛來,落在了他們身旁。
秦昭拆下了落在肩頭的那只鳥腿上的密信,頓時怔住了,不可思議地擡頭看向楚明允,將密信遞了過去。
楚明允接過,展開一看,也微微變了神情,“……李延貞下詔禪位給我?”
“不止,”秦昭一連解下數封密信,“師哥先前的革改詔書,被添了註解重新頒布了。”
“被處斬的官吏過往所犯一切罪行已經公示長安街巷。”
“京中鬧事的豪強權貴接到朝廷禁令警告。”
“蘇家表明臣服新君,其他蘇黨官員,包括陸仕也都轉變了態度……”
秦昭有些念不下去了,看向楚明允,“師哥……”
楚明允擡手打斷他的話,眉目緊蹙著,話音意味難辨,“……他現在應該是率著羽林軍在城外了。”
“誰?蘇家,是不是我表哥?”杜越終於忍不住湊了上來,看著楚明允道:“那個……我……對不起!”
楚明允和秦昭微詫地看向他。
“對不起啊,”杜越撓了撓頭,“我一直沒說,那時候你把我表哥玉佩扔了,我心里氣不過,就去告訴我表哥了……我、我不知道你們倆會有今天這種事兒,但我表哥真的沒那麽心狠……真的……”他急著解釋,索性將蘇白的醉話一股腦全倒出來,生怕楚明允不信。
辨不清心里究竟是何種滋味,楚明允打斷了杜越的話,對秦昭道:“你和杜越留在這兒,把馬給我。”
他翻身上馬,一勒韁繩,黑馬擡蹄長嘶,楚明允掃視過隨他上馬的影衛們,並不多言,猛地調轉馬頭,疾馳出宮門,絕塵而去,余暉在他身後灑落一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