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一疊十塊錢

　除夕夜， 楊娜為兄弟倆精心準備了一桌年夜飯。

　以往每一次過年，都是尹暢最開心的日子，因為無論尹東平時再忙， 除夕和春節前三天都不會接工作， 這是父子倆難得能夠相聚的時刻。

　而且， 尹東最愛吃八寶餡兒的水餃， 這也是楊娜的拿手絕活，每年除夕， 她都會包一大鍋餃子給他們父子倆吃，今年也不例外……儘管這個家裡已經永遠失去了尹東的身影。

　“水餃來啦。”

　見楊娜端著一盤剛出鍋的熱餃子從廚房裡出來，尹暢一瞬間有些怔忡。

　“君淩吃過水餃嗎？”楊娜把盤裡的勺柄轉向邵君淩，笑吟吟道， “來，你最小，你先嘗， 多吃點， 長高高。”

　這句話， 楊娜也常對小時候的尹暢說，一轉眼， 受到優待的對象就變了。

　尹暢當然不會再為這種小事跟弟弟吃醋， 他只是有那麼一點感慨， 這位老保姆給予家中幼輩的特殊關愛， 就像是一種傳承。

　“楊娜， 別忙了， 你也快來一起吃。”尹暢抬頭道。

　“好好，我把豬蹄湯去盛出來，就來。”楊娜笑著轉身。

　“哥哥……”

　聽見邵君淩的聲音，尹暢收回視線：“嗯？”

　只見小傢伙正顫顫地抓著大勺，把第一隻餃子舀進了他的碗裡：“吃。”

　尹暢：“……”

　三個人圍在一起吃過飯，楊娜收拾廚房，邵君淩趴跪在沙發上玩手機。

　他似乎跟他同學交換了微信，這會兒正慢吞吞地用手機打字跟對方聊天。

　尹暢回了臥室，把提前準備好的兩個紅包從抽屜裡取出來，拿著其中一個厚的紅包去找楊娜：“Fiona……”

　楊娜剛洗完碗，見尹暢遞過來的東西，嚇了一跳：“哎呀，你這是幹什麼？”

　尹暢解釋道：“這是我的一點心意，新年快樂。”

　以往每年過年，身為雇主的尹東都會給楊娜包個大紅包，感謝她一年來的付出。尹東走後，這些事情一件件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雖然都是些細枝末節，但當他在家庭中的角色從一個受照顧者變成責任承擔者時，就會身不由己地去考慮。

　楊娜收下紅包，眼中泛起了淚花：“傻孩子，你才多大，也學你爸來這一套……哎，我孤家寡人的，在這裡吃你們的，喝你們的，平日又花不了多少錢，你爸還給我這麼高的年薪……我都存在銀行裡，可能等哪天我老了，做不動了，就自己找個好點兒的敬老院養老用了……”

　尹暢抱了抱她，這個年近五十的老保姆已經陪著他快二十年了，在他心裡，早就把對方當成了家裡不可缺少的一份子。接下來的十年，甚至二十年，他希望楊娜都能在，就算她老了，他也會給她養老。

　楊娜抓著他的手，又勸道：“小暢，今天是除夕，我知道這大半年你過得很不好，老話說‘辭舊迎新’，過了今晚，該過去的就讓它都過去吧，啊？”

　尹暢沉著道：“我知道，我會的。”

　楊娜看著他離開的背影，輕歎了一口氣，這大半年來發生的事，幾乎可以說是逼著這孩子在一夜之間長大了。

　她輕輕掖了掖眼角，繼續擦起了灶台。

　尹暢出來後，見邵君淩還趴在沙發上玩手機，也沒叫他，直接把另一個裝了壓歲錢的紅包拿去書房，準備悄悄放在他的枕頭下。

　但沒想到，尹暢一掀開邵君淩的枕頭，就發現下面藏著一疊厚厚的十塊錢。

　尹暢：“？？？”

　他忽然想起邵君淩在少女峰觀光廳裡跟自己交代的事，臉頓時就黑了。

　“邵君淩！？”尹暢心裡一急，也顧不上這算不算是邵君淩的“**”，大聲把他叫了進來。

　小傢伙聽到哥哥的召喚，屁顛屁顛地跑進來，還當是什麼好事呢，結果一進門，他就見他哥手裡拿著他的私房錢……面色陰沉地看著他，質問道：“這些你哪來的？”

　邵君淩張張嘴，慌得左右四顧，但在尹暢如炬的目光中，他又清楚自己逃不過這一關，只能老實交代：“我、我……和小朋友，打賭……”

　……果然！

　“你跟薛子問比成績不是才贏十塊錢嗎？這麼多錢是怎麼回事？你還用什麼名義贏他錢了？”一想到這小子在他不知情的狀況下坑了薛子問這麼多錢，尹暢就頭痛萬分。

　“不、不、不是，”邵君淩急得都快結巴了，“我、我是，和別的、別的小朋友……”

　尹暢：“？？？”這小子還不止坑薛子問一個人的錢？？？

　“你過來，”尹暢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復自己暴躁的情緒，把邵君淩叫到自己跟前，“坐這兒，給我好好交代！”

　邵君淩坐在尹暢跟前，老老實實坦白道：“這個，董承天的，這個，嚴嘉平，這個，孫宛，這個，孔南蕾，還有楊夢珊……”

　尹暢：“……”都是一模一樣的十塊錢，這小子居然能記住哪張都是誰給的？

　……等等，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這混球居然真的跟這麼多小朋友打賭，還贏了他們的錢！？

　他才十一歲啊！

　林老師知道這些嗎？

　邵君淩還在戰戰兢兢地解釋：“這幾張，是賭成績贏的，這幾張，是賭、賭林老師，穿什麼顏色，衣服……這個，是體育課，賭比賽……”

　“那這幾張呢？”尹暢指著夾在裡面的幾張五塊錢。

　“這、這是，羅鵬濤、紀涵、于溫茂……”邵君淩報了五六個名字，然後抬眼瞟了瞟尹暢的臉色，小心翼翼道，“他們的，保護費。”

　尹暢：“？？？？”

　尹暢：“保護費？？？？”

　這小子特麼……還敢收人家保護費？？？

　邵君淩發現尹暢瞪他，又縮了縮脖子，他要是只烏龜，這會估計連頭都能縮不見了。

　但見他這反應，尹暢更來氣了，這說明邵君淩知道賭錢收保護費是不被規則允許的……否則以這小子的脾性，要不知道自己錯了哪兒，估計還敢混不吝地瞪回來呢。

　在尹暢的進一步逼問下，邵君淩才如實交代了他收“保護費”的理由。

　這得從德音的活動課說起了。

　德音是小班化教學，但活動課例外，活動課一般是四個班級一起上，體育老師會教小朋友們學踢足球、打籃球，並定期組織一些大型比賽。

　這時候，如果班級裡有幾個身材魁梧、氣勢淩人的男生，就會在比賽時士氣大增、倍顯優勢。如果沒有，一旦上了場，難免會出現被對手挑釁、欺淩甚至賽後被嗤笑的狀況。

　在邵君淩進入小一A班之前，這班裡沒一個男生能打的，唯一一個在人前囂張的薛子問也是只紙老虎，所以他們的戶外活動比分一直都是全年級墊底，這也導致他們在別班同學面前一直抬不起頭來。

　但自從邵君淩開始參加小一A班的團體比賽，小朋友們就發現，他們的弱勢狀態漸漸被改變了。

　雖然這個插班生長得不魁梧，但他自帶一股王霸之氣，只要上了場，管他對面什麼壯漢猛男，就敢橫衝直撞。對手在他身上吃過幾次虧，便不敢再與他正面剛了。久而久之，上了場的邵君淩就如入無人之境，所向披靡。

　隨著邵君淩幫小一A班拿下越來越多的勝局，他在班上的人氣和地位也直線上升。

　上德音的學生家裡都不缺錢，有男生打心底裡佩服邵君淩，就拿錢討好邵君淩，還開玩笑說是給他交保護費。知道這事的小夥伴們不以為恥，反而一一效仿，別說保護費，有的還經常拿各種好吃的好玩的給邵君淩呢。

　當然，邵君淩在尹暢面前不會說得這麼詳細，別人的心思他也不懂，他就有一說一。

　比如某某某主動給他錢，某某每天給他送一瓶乳酸菌飲料，某某某隔三岔五在學校小食堂請他吃烤腸……他還收到過一堆遊戲點卡，但不知道怎麼使用。

　交代這些東西時，邵君淩還做出一副“我不要，是他們非要給我”的耿直樣兒，叫尹暢簡直氣也不是，笑也不是。

　“聽著……”尹暢拿起那疊錢在邵君淩面前晃了晃，嘴角似笑非笑地勾著，眉間卻還隱隱有些怒氣，“今天是除夕，我不想跟你生氣。針對這件事，我就說一句——平時同學待你好，是你靠自己的能力賺來的人緣，可以收點小禮物，但絕對不能收錢。”

　而且被別人知道邵君淩這麼在意這點小錢，還以為他這個當哥哥的怎麼苛待他了呢。

　尹暢說完，又取出早已準備好的紅包道：“這是我給你的壓歲錢，原本打算放在你枕頭下的……你是個男孩子，男人要有男人的氣節，怎麼能隨便收同學的錢呢？拿好了，以後需要錢，你直接跟我提，不許再收別人的，無論是打賭還是保護費，聽懂沒有？”

　邵君淩注意力全在尹暢給他的紅包上，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尹暢怕他不長記性，想了想，又道：“這事我就先不跟林老師反應了，但要是被我發現還有第二次……我就送你回學校去住。”

　聽到這話，邵君淩猛然抬起頭，忙不迭地保證道：“不收了。”

　尹暢用那一點來威脅邵君淩，不過是試探一下他的反應，看他這般緊張，都有些愣然。

　他好像確認了點什麼……那算是邵君淩的軟肋嗎？

　次日一早，尹暢親自開車帶著邵君淩和楊娜一起去給尹東掃墓。

　追悼會後，他和姚曼槐就在海城最貴的私家墓園為尹東挑了塊風水寶地，把那只金絲楠木盒連同一套尹東生前常穿的衣服埋在裡頭做衣冠塚，供親人朋友前來悼念。

　正月初一的清晨，大部分人都去走親訪友了，即便是寸土寸金的私家墓地，也人煙稀少，倍顯蕭條與冷清。

　三人來到尹東的墓碑前，楊娜先點了蠟燭，上了香，供上鮮花與水果，低聲悼念了幾句：“先生去後，這還是我第一次來看你，實在對不住……”

　她絮絮叨叨說了很多，眼眶泛紅，語調悲傷。

　“我會好好照顧你的兩個孩子……希望你在那裡和……好好地……我們都會想你……”

　尹暢聽楊娜喃喃自語了一會兒，中間含含糊糊地似乎提了個名字，但後面越說越輕，他沒怎麼聽清，只看著墓碑兀自出神。

　等楊娜說完，擦擦濕潤的眼睛，招呼邵君淩去給尹東磕頭。

　結果尹暢正感傷呢，就聽邵君淩對著墓碑叫了聲：“尹叔叔。”

　尹暢皺眉道：“你叫什麼？”

　邵君淩還傻呼呼地重複道：“叔叔……”

　尹暢心裡來氣，抬手給他後腦勺來了一下：“叫爸爸！”

　邵君淩：“……”

　邵君淩被逼無奈：“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