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莫離得見了那三娘與阿土,心情顯然很好,便下廚做了幾道素菜。
盤子剛端上廳堂來便四溢菜香,引得人食指大動。
侍婢將米飯盛了一碗端上來,莫離看了看坐在桌邊但身前卻沒有佈置碗筷的黑白二人,又往自己嘴裡扒了幾口飯後,似淡不淡地問了一句:「怎麼,你們不吃麼?」
那韓子緒與文煞自莫離醒來之後便事事小心,平日更是害怕影響到莫離食慾,所以在用膳時也並不與莫離同桌。
今日只覺得三人相處甚和,而久未進廚房的莫離今日竟破例下廚,所以在用晚膳時,黑白二人才敢自作主張地留了下來。
見莫離忽然這麼一問,韓子緒與文煞都愣在當場。
莫離見那二人許久沒有反應,又多說了一句:「菜不小心做多了,我一個人也吃不完。」
兩位主子沒反應過來,倒是一旁伺候著的下人們機靈,聽到莫離這麼一說,趕緊將兩副食具送了上來。
韓子緒面上難掩喜色,趕緊拿起筷子夾了一些菜堆進莫離碗裡。
「離兒,你多吃些……」
文煞雖不像韓子緒般會討好莫離,但關懷的眼神卻一直落在那一襲青衣的人兒身上。
莫離被他看得脊背發毛,便用筷子敲了敲碗邊道:「吃飯呢,專心點兒。」
文煞本就不是個會察言觀色的主,自然是會不知道自己過於灼熱的視線讓莫離覺得尷尬了,倒是多虧了韓子緒在桌下狠踹了文煞一腳,那神經大條的傢伙這才反應過來。
見文煞終於低下頭去悶聲吃飯,莫離嘆了口氣。
留他們下來吃飯果然是個錯誤的決定。
待時辰漸晚,到了要就寢的時候,那黑白二人還算是有點識趣地自動退了出去,莫離這才寬衣睡下。
想起今日與三娘見面的種種,又唸到林信墳前的清冷淒涼,莫離頓覺一陣難過,睡意全無。
他支起身子坐起,本想去倒杯水喝,卻聽到門外有些窸窸窣窣的細碎聲響。
莫離開口道:「我知道你們在外面,進來吧。」
其實莫離知道,這些日子以來,那黑白二人總是不放心自己,夜夜守在他臥房門外,定要確定他睡熟了才肯離去。
聽到莫離的話,那黑白二人果然推門進來,見了素衣寬袍的莫離,臉上竟難得的帶了些尷尬,一時間眼神也不知應該落到哪兒去。
莫離故意沒去理會屋內那略微古怪的氣氛,只是對著韓子緒問道:「你那日似乎因急氣攻心,受了不小的內傷吧?整夜守在門外,不用休息養傷麼?」
韓子緒聽言心中難免悸動,但口中還是淡然道:「無甚大事……離兒你……」
韓子緒說罷,手便也不由自主地伸了過去,緊緊地扣住莫離的五指。
一時間,二人之間的畫面一片和諧之色,竟無端生出了一種讓人無法介入的錯覺。
原本呆立一旁的文煞看到此情此景,心中如打翻醋瓶般很不受用,但又不知該如何處理這種事情。
若換成以前,他便是直接將人砍了殺瞭解恨也便算了。
但今時今日,那原本的戾氣卻早已消失無蹤,除了滿腔憤懣之外,他還真想不出其他的法子來。
見待在這兒只能自討沒趣無端生悶,文煞長袖一甩便要出了那門去。
誰知腳步剛動,卻被莫離的聲音喚了回來。
「文煞……」
文煞高大的身型頓時停滯,那一瞬間,他甚至以為那喚了自己名字的聲音只是幻覺。
回過頭去,卻看到莫離用另一支未被韓子緒握著的手,朝他招了招。
「過來。」
就像招呼自己的寵物小狗一樣,這種動作若是別人對文煞做了,那是死上一百次也不夠的,但偏偏就是莫離做了,文煞不僅不會生氣,反而覺得,呃,異常地高興?
快步走到莫離身邊,文煞也不甘示弱地牽著莫離的另一隻手,但奈何情緒過於激動,一時之間竟不知要說些什麼好。
莫離道:「讓我看看你的背……」
不知莫離為何要這麼要求,但文煞還是乖乖地依言轉過身去,將背對著莫離。
感覺到莫離帶著些許冰涼的手慢慢地探進自己的寬袍內,文煞背部的肌肉頓時緊繃得如同鐵石。
莫離的手指漸漸上移到了肩胛骨的位置,摸索到了那一點點早已癒合但卻凸起傷痕。
文煞忽然想起,那是在青峰崖一役裡被莫離在他背後用簪子刺傷而留下的痕跡。
「這個傷口,還痛麼?」
如此溫柔的聲音,讓之前早已冰冷的血液再度溫暖,甚至沸騰起來。
文煞低下頭去沒有說話,只是那眼眶的溫度卻過於灼熱,差點就要燒下淚來。
韓子緒見莫離這麼一問,便也難以抑制住某些勃發而出的情感,從身後將莫離依舊瘦弱的身子摟進懷裡。
「離兒,對不起,我們以前都錯了……」
「而且,錯得離譜……」
「原諒我們好嗎?原諒我們……」
韓子緒低沉的嗓音在莫離耳邊輕輕迴盪著。
文煞見韓子緒將自己心中所想說了出來,便也轉過頭來。
想不到早已恢復了武功和記憶的文煞,竟也能露出如阿忘一般的表情來,用一雙被遺棄小狗的哀怨眼神,靜靜地看著他,靜靜地等著莫離回話。
莫離靠在韓子緒胸前,感到那熾熱的體溫透過了薄薄的絲袍熨帖在自己背後。
而文煞卻半躺下來,將頭枕在莫離腿上,臉卻貼在腹前,長臂攬著他的腰。
想起阿忘那一度粗糙且不甚柔軟的頭髮曾是自己的最愛,莫離忍不住用手揉了揉文煞的發頂,那小子卻因為莫離的動作,也越發放肆起來,竟用臉輕輕地蹭著莫離的絲衣。
很久,都沒有那麼平靜過了。
莫離靠在韓子緒胸前,雖了無睡意,卻不禁閉目養神起來。
過了許久,待那黑白二人以為莫離已經入夢而輕輕起身要將他的身子放平之時,莫離卻忽然睜開眼來。
那是一雙依舊彷彿能包容天下的清澈眸子——不帶一絲雜質,純樸得讓心心動。
但那水光中滲透出來的點點憂傷,卻沒來由地讓人心頭為之一震,恨不得立刻為他拋頭顱灑熱血,只為將那點憂愁化掉…
莫離的聲音輕道:「我可以原諒你們。」
既然你們已經知錯了……
殺人償命雖是古往今來人們覺得天經地義的事情,但冤冤相報而讓更多的人死去又能有什麼意義呢?
林信不在了,還有很多人因此而失去了生命。
但無論誰要為此付出代價,人死了都不能復生。
韓子緒與文煞身形一震,抱著莫離的手竟有些微微的顫抖。
那二人不禁想起在昔日黑白兩道巔峰對決之時,流血飄櫓、屍橫遍野也未曾能讓他們產生過些許的怯懦,就是下一秒就有人可能會削下自己的頭顱,但早已習慣了在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他們又如何會有這般懦弱的反應?
那種惶恐中夾雜著驚喜的滋味,實在是可以讓人如墜罌粟叢中,那片氤氳的暗香似劇毒卻甜膩非常,令人無法自拔。
「真,真的麼?莫莫,你會原諒我們麼?」
原本只是祈求一個挽回的機會的黑白二人,斷不會想到那在計劃中本可能要奮鬥數年甚至十數年的結果,竟然在今日便已然得到。
「嗯……」
莫離未再多言,只是將臉埋入枕中睡去。
那黑白二人無言地狂喜了一陣,卻也無法再度移動腳步——他們不願意離開莫離,哪怕是一分一秒也不行!
二人靜靜地擁著莫離的身子,卻不會再有以往那般言語的傷害與強求的情事,取而代之的,是恬然的寧靜與心靈的安詳。
是的,似乎只有在莫離身邊,他們才能真正找到活著的意義。
他們可以捨棄一切,但卻不能沒有莫離。
究竟要如何去愛你才足夠?
就算那心已然碎裂,那過去劃在生命中的傷痕消散不去,即使痛楚不再,可是曾經的記憶是否能選擇釋然?
文煞的那個問題著實是問錯了。
莫離的善良與包容,注定了他可以原諒一切的過錯——特別是那些加諸於自己身上的曾經的屈辱、責打、囚禁……
但原諒不等於可以挽回。
莫離是原諒了,但,他還能愛嗎?
他還有勇氣去愛嗎?
或者說,他還有像之前那般全心全意、義無反顧地去戀著一個人的能力嗎?
這些問題,可能連莫離自己也回答不上來。
放棄了那絕無僅有的一次返回現代時空的機會,莫離那顆心早就隨著希望的消失而逐漸沉沒了。
這數日以來的平和與安靜,只不過是給了他一段時間,讓他充分地思考並作出一些選擇。
在這個世界裡,他只不過是一個可以改變無數人悲慘命運的工具而已——一個用過便可以扔掉的工具,一個不會流血流淚更不會受傷的工具……
工具不應該有情感。
多餘的情感,只會讓他無數次地痛苦再無數次地重蹈覆轍。
太傻了,太蠢了。
深夜裡,偌大華麗的寢宮中,透著寧靜的兩道呼吸聲。
在幽暗的燭火之下,沉睡中的黑白兩道的霸主們,臉上都透著平日難得一見的稚氣。
沒有高高在上,沒有不可一世,有的,只是能夠躺在愛人身邊安詳入眠的滿足。
那平時應是無時無刻不在防備他人偷襲的兩人,卻能如此放鬆地全心依賴自己,毫無芥蒂地躺在自己身邊。
你們都太過信任我了。
莫離輕輕地將自己的手從文煞的大掌中抽出。
睡夢中的文煞似乎對莫離的這個舉動感到不滿,眉頭輕蹙像在抗議。
擔心文煞因此而轉醒,莫離只得用手輕揉了一下他的發頂。
得到了安慰,文煞才如之前的阿忘那般安靜下來。
而韓子緒的手則緊緊摟著自己的腰,溫熱的氣息吐在敏感的後頸上。
想起之前的醜奴也是如此這般地喜愛這種情人間親密無間的行為,莫離頓時禁不住無聲地落下淚來。
穩住了那有些許紊亂的呼吸,莫離輕輕地將手深入軟枕之下,摸出了那隻小小的白玉瓷瓶。
莫離唇邊掛著苦笑。
那碧瑤也定是知道他的所思所想才會給了他這瓶心魔之毒吧?
不知道應該要謝她好還是要恨她好…
罷了罷了。
只是那臉上止不住的清淚,滑入口中,滋味竟如此酸澀。
顫抖著拔開瓶蓋,倒出那顆泛著暗金色澤且帶著淡淡清香的藥丸。
那一切的罪過,既然由我拯救,便也由我承擔吧!
莫離將那藥丸放入口中吞嚥下去。
感覺那甜香的氣味順著食道滑落,莫離的心卻也跟著沉入了深潭之中,估計此生,再無重見天日的一刻。
靜靜地閉上眼睛,莫離只是在心中淡淡地祈禱著,希望所有的人都能幸福。
但他卻忘了,這「所有的人」之中,本應該包括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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