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者之墟

　　“先生，秘書長讓我提醒您，別忘了提交今年的年假計劃。”
　　
　　正準備進家門的林靜恆愣了愣：“都行，讓他們看著安排吧，今年我不休也行。”
　　
　　自從有了陸果和林然，統帥的年假什麼時候休，取決於陸校長什麼時候需要去外星學術交流。而他的年假也只有一項安排，就是回家帶孩子。當年統帥穿著便裝、脖子上纏著打成結的長條氣球，拎著倆兒童書包戳在遊樂場裡的造型還上過頭條。
　　
　　好多年了，林靜恆不止一次對自己發出過靈魂詰問：當年到底是什麼蠱惑了他，竟讓他在培育中心那張申請表上簽了名？是什麼讓他認為養孩子和養狗一樣輕鬆愉快的？
　　而且統帥以己度人，認為陸必行肯定也有這麼一問，但鑑於這餿主意就是那貨出的，英明的陸校長大概率不好意思承認。
　　
　　終於，在第四十個獨立年，林然開始走上舞台，陸果也正式進入獨立軍校，接受封閉式管理去了。
　　孩子都大了，統帥和陸校長漫長的保姆生涯總算功成身退，恢復了人身自由。
　　
　　家里安靜極了。
　　以前林然在家時，會讓湛盧一遍一遍地播放他正在練習的曲目片段，陸果則喜歡鬧騰的口水歌。這兩位祖宗在家裡割據稱霸，在他倆地盤上，一個是枯燥的無限循環，一個近乎於噪音。連愛熱鬧的陸必行都能被他倆搞得頭暈腦脹。兩個慘遭迫害的成年人只好各找各的“避難點”，一個在閣樓一個在地下室，實在快神經衰弱的時候就進去躲一躲。
　　
　　此時，兩位優先級高的祖宗不在，湛盧終於想起了舊主人也算是個人，也長了耳朵，於是把家居音樂換成了十多年沒出現過的“森林之夜”白噪音。
　　
　　跑來跑去的腳步聲沒有了，吱哇亂叫的打鬧聲也沒有了，連陸必行也不在家——陸校長出差了，去年下半年走的，歸期不定。
　　這個事就說來話長了。
　　
　　遠在林靜恆……甚至林蔚都還沒出生的時候，聯盟的最大規模的星際遠征隊發現了一個廢棄的人造空間站，規模同天使城要塞相當。經論證，該空間站建造於舊星曆紀元第四十年，大航海時代的尾聲，屬於一個能在歷史書上留下名字的大型科研機構。
　　消息幾經波折傳回聯盟後，整個考古界都沸騰了。因為在舊星曆時代中後期，隨著赫爾斯家族崛起，人工智能恐怖席捲了全世界。人類的科技水平與意識形態不斷倒退，許多大航海時期的珍貴資料或毀於人工智能霸/權，或毀於戰亂，已經永遠消失了。及至聯盟時代，許多東西都已經不可考。
　　
　　星際遠征隊將那個人造空間站命名為“勇者之墟”，興高采烈地，他們一頭扎進了聯盟與“勇者”之間快速躍遷通道的構架工作。
　　這是一項漫長又偉大的工程，不是一代人能完成的，每個遠征隊員在離開人類活動區的時候，都已經做好了漂流永夜的準備。
　　
　　然而，就在這群繼承了大航海精神的遠征隊員們追尋星光的時候，他們遙遠的故鄉——彷彿會永遠燦爛的新星曆聯盟，正狂奔向未知的岔路。短短幾百年，伊甸園興起，管委會蠶食鯨吞著聯盟中央的權力，名將們像一把煙花，在漆黑的夜空中留下耀眼又匆忙的剪影，隨後煙消火散……轉眼境外海盜入侵，聯盟的高塔轟然傾覆，第一個大一統的人類文明重新分崩離析。
　　
　　直到獨立三十八年，勇者之墟和第一星系之間的快速躍遷通道才終於架設成功。
　　時隔數百年，第一批遠征隊員們都已經化成照片，掛在了牆上，後代們彷彿是在“不知有漢”的桃花源里長大，對著面目全非的世界不知所措。
　　
　　遠征隊走的時候，理論上八大星系還是一家人，“勇者之墟”約等於離婚之前的共同財產，不好切割。面對這個天外來的驚喜，八大星系湊在一起開了個會，又花了半年多互扯頭花，最後終於敲定了共同擁有“勇者之墟”的若干條例。
　　條例落地後，各大星係就都派出了自己的專家團，展開共同修復“勇者之墟”的合作。
　　
　　陸必行就是第八星系專家團領隊。
　　
　　總而言之，現在大噪音源和小噪音源們都走了，統帥終於撿回了他闊別了半輩子的安靜。然而奇怪的是，他並沒有鬆一口氣，反而覺得怪冷清的……甚至剛進家就有點想回指揮中心加班。
　　
　　“先生，”湛盧的聲音從天花板上響起，“我注意到您的情緒產生了不同尋常的波動，是在懷念'小炸彈'和'小潔癖'嗎？”
　　林靜恆：“……這是什麼稱呼？”
　　
　　“好的，退回默認名稱，”湛盧十分乖巧，“果果和小然在我這裡互相修改了稱呼，我按照未成年人保護規則，剔除掉了其中比較有攻擊性的外號，篩選保留了這兩個，您不覺得很可愛嗎？”
　　
　　林靜恆不覺得，掐了掐眉心，他接過牆裡伸出的機械手遞來的咖啡，嘀咕了一聲“熊孩子”。
　　
　　湛盧慢條斯理地說：“我認為您的古怪情緒來自固有習慣被打破時產生的不適。”
　　林靜恆挑了一下眉，難得覺得他的人工智障說話有道理：“有點，所以？”
　　
　　“我可以為您提供幾個改善心情的建議，”湛盧在書房牆壁上打出投影，投影中心，赫然是帶給了林靜恆數年噩夢的申請表，湛盧真誠地建議道，“比如，您可以考慮再向培育中心申請一個……”
　　
　　“閉嘴，”統帥看見那張申請表血壓就往上竄，果斷下了禁言，“滾出去。”
　　
　　“好的先生，真遺憾您不喜歡我的建議。”湛盧說，“在我執行禁言命令之前，請允許我報送：您有一封來自陸校長的信，是否查收。”
　　
　　“回來，”林靜恆面無表情地收回了禁言令，“給我。”
　　
　　勇者之墟距離人類活動區太遠，通話是不可能的，下一句話傳到的時候，通訊雙方早把之前聊什麼給忘了。大家一開始都是給家人朋友錄小視頻，後來有一次通訊故障了——通訊系統是架設在快速躍遷通道上的，躍遷通道的主體部分是遠征隊架設的，用的還是太奶奶輩的技術，經常不穩定——工程隊搶修了足足兩個月。
　　這兩個月裡，文件稍微大一點就無法傳輸。勇者之墟的專家們被迫像人類誕生之初的遠古地球人那樣，回歸了純文字。那段時間，家信就像星辰之海裡的漂流瓶，沒有人知道它們最終能不能成功發出去，也沒有人知道它們什麼時候能抵達被思念的人手裡。
　　被困在遙遠星空外的專家團成員們頭一次感覺到了音書渺茫的無限寂寥，體會了一回“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注）是什麼滋味。
　　
　　信路艱難，陸必行喜歡把信寫得很長，前面光撒嬌就撒了一萬多個字節。林靜恆一個字不漏地看完了，情緒穩定，一點也沒有不耐煩——多一個標點符號都會被統帥嫌囉嗦的白銀三要是知道，非得氣得哇哇哭不可。
　　撒完嬌，後面是更加瑣碎的日常匯報。陸必行在他面前嘴上沒把門的，什麼都往外說。林靜恆已經遠程得知了專家團們每天的菜單，熟悉了基地裡幾個人工智能的性格，並和其他幾個星系的專家團領隊神交已久——連其中某一位搞多角婚外戀的故事都從頭看到了尾。
　　最後大概十分之一的地方，三紙無驢的陸校長總算想起了正事，告訴他：因為勇者之墟的修復比預期快，目前主體部分已經接近尾聲，剩下的基礎設施建設都是磨功夫的活了，歸工程隊管。他已經通報第八星系總長，目前勇者之墟已具備入駐太空護衛軍的條件，各星係可以商量著派駐軍、撤回專家團了。
　　即將回家的陸必行心大概已經放飛了，後面又抱怨了一大通今年生日不能回家云雲，並彷彿因此受了天大的委屈，藉機對林靜恆提出了一長串的無理要求。
　　把林靜恆看笑了。
　　湛盧問：“先生，是否回信。”
　　
　　“回，”林靜恆說，“寫'回程安排收悉，你多大了還要禮物，不害臊'。”
　　懟完，他又妥帖地把陸校長第一百八十四封家書編號存好。
　　
　　“稍等，先生，”湛盧說，“陸校長後面還有一封短箋，是否查閱？”
　　林靜恆一抬眉，陸必行大概是信件寄出後才想起自己忘了什麼事，又補了個文檔。
　　
　　補的就一行字：“ps，倆孩子剛離開家，還好？”
　　簡潔得跟前面那封彷彿不是一隻手寫的。
　　
　　林靜恆：“……”
　　他就知道，陸必行肯定也悔不當初，就是自己沒臉說！
　　
　　湛盧：“第八星系總長召集臨時會議，商討勇者之墟駐軍一事，請林統帥參會，暫定為明天下午，請問統帥可否？”
　　“嗯，把明天下午的日程給我空出來，”林靜恆一點頭，“哦還有，轉告秘書處，我今年年假放棄，不過近期會出一趟差，請他們做好安排。”
　
作者有話要說：
注：“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來自古地球時代的木心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