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Day 08 21:23
這話一出,急診大廳的長椅就像自動塗上了一層502膠水,牢牢粘住頌然的褲子,扯都扯不起來。頌然萬分憋屈地坐在那兒乾等,五分鐘後,果然被賀致遠派來的人接走了。
接他的是一位年輕醫生,名叫詹昱文。
詹醫生人如其名,長相斯文,做事細緻,嚴謹認真負責,唯一的缺點是性格略顯悶騷,喜歡揣著兜走路,開車更是寡言少語,純放音樂不說話。頌然壓了一肚子無名怒火,非常想說賀先生的壞話,轉念一想,詹醫生乃是敵方陣營派來招安的牧師,絕非友軍,只好把壞話咽了回去,鬱悶地窩在後座,試圖用體溫孵蛋。
道旁路燈明明滅滅,隨著車輛飛馳一閃一閃晃過車窗,催人昏昏欲睡。
頌然很快垂下了腦袋,抱著胸前的安全帶睡得不省人事。睡夢中車子似乎停了下來,有人叫醒他,扶他下車,然後不知怎麼一路折騰,等他撿回一兩分意識時,人已經躺在了床上。
「醒了?想吐嗎?」
詹昱文手拿一杯溫水站在床邊,抖了抖塑膠袋。
頌然說不用,詹昱文便把水杯放在了床頭櫃上,收起塑膠袋,轉而掏出一根閃亮的體溫計:「問題不大,不一定是水痘症狀,可能只是感冒引起的發燒,先量一下體溫。」
頌然問:「布布呢?」
舌根一涼,體溫計被塞了進來,他便輕輕咬住玻璃管。
詹昱文回答:「布布今晚在自己家睡,林卉負責照顧他。等查清楚你的水痘病史了,他才能過來。」
「喔。」頌然情緒有些低落,默默滑進了被子裡,「詹醫生,今天謝謝你了。」
詹昱文沒事似地聳了聳肩:「不用謝。我是賀總的家庭醫生,照顧你和布布是我的正經工作。」
他說得一派自然,頌然卻尷尬地扭過了頭——這話怎麼聽起來這麼奇怪呢?
詹昱文假裝沒看見他的窘態,問道:「你家沙發能睡人嗎?」
頌然聽出他要留宿,連忙說:「不用不用,你回家休息吧,我現在挺好的,萬一有事再聯繫你唄!」
「哦,情況是這樣的。」詹昱文輕咳了兩聲,雙手插兜彎下腰,靠近頌然耳邊,悄聲道,「你家那位林卉林小姐,個性實在非常可愛。我剛才吃了一份她親手做的蛋包飯,意猶未盡,還想多蹭幾頓。」
頌然一臉驚愕,差點咬碎體溫計。
這人模人樣的高冷醫生,本體是一隻戴著假面具的悶騷色狼嗎?
詹昱文摘下「面具」,朝他眨了眨狡黠的狐狸眼:「為了我的個人幸福,麻煩你替我保守這個秘密。」
頌然:「好,好吧。」
不管怎麼說,詹醫生起碼是個直男啊。對於連追三Gay的林卉來說,能招到一個主動追她的直男已經夠不容易了。
不能棒打鴛鴦,絕對不能!
頌然對詹昱文的好感度直線升回八十分,友善地拋出了橄欖枝:「沙發太硌了,要不你睡我的床?我分你半張。」
詹昱文耳畔警鈴大作,心道,我哪來的熊心豹子膽和你同床共枕,賀總不得手撕了我?
他對頌然與賀致遠的關係誤會略深,藉口睡不慣別人的床,不露痕跡地婉拒了。頌然只好收回邀請,抽出體溫計,指了指衣櫃說:「裡面有被子和枕頭,你把沙發鋪厚一點睡吧,晚上冷就開空調,遙控器在茶几抽屜裡。還有,保護好你的臉,我家貓比較鬧,早上餓了可能會踩你的臉。」
「一定一定。」
詹昱文隨口答應,沒把這個善意的忠告真正聽進去。他接過體溫計掃了一眼刻度,向頌然投來一個「放心,死不了」的眼神,轉身從衣櫃裡扒了床被子,單手扛被,單手插兜,非常帥氣地出去了。
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頌然這一晚打了退燒針,體溫先跳崖式下降,再火箭式攀升,好比輪番扔進冰箱、烤箱裡換著蹲,乍冷乍熱磨耗一夜,基本已經是個廢人了。
第二天一大早,一聲淒厲的尖叫衝破耳膜,頌然嚇得猛坐起來,眼前花花綠綠,大片混亂的色斑映在牆上,一會兒變形一會兒交疊,暈得他想吐。
現在讓他裸眼盯調色盤,估計紅綠都分不清楚。
房門打開,小旋風布布直衝進來,彈簧球一樣蹦上了床,撲進頌然懷裡,撒嬌說:「哥哥,一晚上沒見到你了,我好想你呀!」
小孩兒臉上又多了幾顆疹子,塗著白色藥膏,酷似一隻熱情的小斑點狗。
頌然抱穩了他,笑道:「哥哥也很想你呀。」
客廳裡詹昱文的高分貝尖叫還沒停止,喘氣聲斷成一截一截的,如同氣絕。林卉極其沒良心地在旁邊哈哈大笑,怎麼聽怎麼幸災樂禍。
頌然懷疑是布兜兜一大早踩了詹昱文的臉,或者更乾脆,一屁股坐人臉上了。
這事以前還真發生過。
他正想著,嫌疑犯輕盈地躍上了床,踩著枕頭走到他身邊,一雙湛藍的眼睛很是傲氣地盯著他,裡頭毫無愧疚之意。見頌然不動,布兜兜喵嗚了兩聲,腦袋伏低,作勢就要用力撞過來。
在彗星撞地球之前,頌然反應及時,飛快地指揮布布打開了一個金槍魚罐頭。
布兜兜鼻子一動,化作一道離弦之箭,追著罐頭的香味就過去了。
好險。
這顆彗星十二斤呢,差點被撞殘了。
兩分鐘後,頌然頓悟過來,詹昱文那聲慘絕人寰的尖叫極有可能是裝的,目的僅僅是為了逗林卉一笑。因為當詹昱文叼著一根油條走進臥室,與蹲在旁邊吃食的布兜兜四目對望時,那一臉的淡定蔑視,根本當貓是空氣。
也對,正經八百的醫生,屍體都解剖過不少,怎麼可能怕一隻貓?
詹醫生這等心機,應該是屬貓的。
「貓科動物」詹昱文給頌然做了一次簡單的健康檢查,結論是重感冒,但基本可以排除水痘,頌然卻仍不放心。詹昱文在床邊坐了下來,告訴他:「你在2002年11月得過水痘,有抗體。雖然免疫率不是百分百,但布布的症狀很輕,傳染概率不大。」
頌然感到疑惑:「你怎麼知道?」
詹昱文攤手:「我不知道啊,但你家賀總知道,他昨天替你去查了。」
頌然摸了摸發燙的額頭,越發想不明白了。
他是說過自己沒爹沒娘、福利院出身,卻沒再透露過更多的資訊了。賀先生連他是哪裡人都不知道,怎麼才能查到他的病史?
詹昱文見他皺眉,不由樂了:「你在懷疑賀總的實力?這麼說吧,只要一台電腦一根網線,沒有我們賀總查不到的資料,包括你的病歷。」
「我……我的病歷?!」
頌然睜大了眼睛,臉色僵白,腦子裡轟的一下炸了。
詹昱文沒察覺到他突兀的神情變化,順著繼續往下說:「賀總是資料安全方面的專家,換言之,做駭客也是一流水準。昨晚一掛電話,他就想辦法查到了你的病歷。放心,你身上有水痘抗體,再得的風險很小。」
「……哦。」
頌然呆滯地點了點頭,忽而沉默下來。
他不再說話了,雙手抓起被褥,躬身鑽進了那個溫暖、柔軟又黑暗的地方,捂著臉,抱住膝,把自己蜷成一團,身體輕微地發抖。
在他的病歷裡,藏著一個不願示人的秘密。
不是什麼太嚴重的疾病。
不嚴重的。
頌然無數次說服自己,他只是得病太久了,又沒能真正痊癒,偶爾發作起來,會有一點點困擾生活。但他已經懂得竭力克制,小心翼翼地掩蓋著,從不被別人發覺,也很少再遭受異樣的目光。
可是這個秘密,他唯獨不願被賀先生知道。
他已經不如之前那麼好了。
假若一個完美的孩子有了微小的缺陷,他依然是受人喜愛的。而一個缺陷諸多的孩子,原本就徘徊在被人接納或厭棄的邊緣,要是再多出一條什麼不如意的來……
誰也不知道下場會怎樣。
頌然覺得自己是一隻俄羅斯套娃,好端端地藏在七八層華麗的外殼下。自從遇見布布,狀況就開始失控,殼子被人一層一層扒開,他赤身裸體地袒露在賀先生面前,再也藏不住內裡真實的模樣。
這天下午,頌然睡得特別不安穩。
他做了一連串光怪陸離的噩夢,一個接一個,沒有一點喘息的時間。
夢境裡,福利院曲折的長廊與褪色的房門化作了旋轉的萬花筒,從腳底延伸到頭頂,層層疊疊,無止無盡地閃現,充滿了令人窒息的絕望。他辨不清東南西北,拼命逃跑,跑到精疲力竭,才在某個偶然的瞬間捕捉到了一束亮光。
他朝那束亮光的方向奔去,衝破禁錮,又戛然止步。
眼前是一間「蘋果陳列室」——前來領養的父母們與孤兒會面的地方。他之前來過幾次,自從最後一次鬧得不歡而散,就再也沒機會進來。
隔著一塊窄小的門玻璃,他看到賀先生抱著布布坐在裡面,正與福利院的老師交談。
「我們缺了一位家人,聽說他在這兒,所以來接他回家。」
賀先生溫和地解釋來意。
福利院的老師卻篤定地搖了搖頭:「對不起,他不在這兒。」
撒謊!
我明明在這兒!
頌然害怕與他們錯過,急得不行,就要伸手推門。手指還沒沾到門把,一股無形的力量突然拽住了他的衣領,強硬地將他往回拖。「蘋果陳列室」離他越來越遠,最終,他再度墜入了那個斑斕恐怖的萬花筒,被蛛網般的長廊卷裹,又被一扇漆黑的門洞吞噬。
木窗框,鏽柵欄,上下鋪的鐵架子床。
日光昏暗,牆角漏水。
這是他居住了十年的地方。
他聽到掛鎖的聲響,發瘋一般撲過去捶門,捶得牆灰四下震落。但外頭那個冰冷的聲音頒佈了一紙裁決,告訴他,你已經沒有機會了,我們不能冒險,讓你在這對父子面前再表演一次犯病。
他們不需要爛蘋果。
頌然,你知道嗎,那個可愛的小男孩想要一個真正陽光開朗的哥哥——真正的,不是壓抑了悲鬱的內心演出來的。還有賀先生,他僅僅是站在那裡,就吸引了無數豔羨的目光。形形色色的優質男女從他身旁經過,他抬起手,臂膀便被人依偎。
你沒有學歷,沒有積蓄,甚至沒有健康的精神狀態,那個令人垂涎的位置,你怎麼配得上。
我們終將找到一隻與之匹配的好蘋果,使他的家庭圓滿。
而你,必須一個人留在這裡。
遙遠觀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