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湧上陸巧心頭的並不是絕望，而是另外一種極其復雜的感覺。

陸巧倏然間覺得自己好像有些懂了楊惑剛才為何會有那副瘋癲模樣，原來人到了勝敗已定、無力回轉的時候，確實會產生這種強烈的感覺——他問自己，便是如此？他只能走到這一步？

他付出那麼多的努力，心懷那麼多的不甘，就是為了在這個時候，用這樣可憐的姿態輸給盛靈玉？

不，陸巧絕不接受。

他的人生不接受慘敗，更不接受令他慘敗的對象是盛靈玉。

雖然陸巧確實按照父親的意思掉轉了方向，可這絕對不意味著他會回頭，要他對盛靈玉投降……

他寧可死。

戰火一瞬間燃燒爆裂。

無數的兵士像浪潮一般從四面湧來，壓得永州軍隊所在的區域越來越狹小。周邊的軍士紛紛拔出兵器，圍成一圈，護住中央的小皇帝和陸巧。

陸巧的心格外靜，萬軍之中，他的想法凶狠又純粹，比起將來在盛靈玉的掌控下苟且偷生，眼前這片荒野，更適合做他的埋骨之地。

陸巧從馬上跳了下來，連帶著將小皇帝也抱下來。

康絳雪發出一聲痛苦的低吟，艱難睜開眼楮，陸巧正低頭凝望著他。

陸巧的目光裡是少有的平靜，他用自己的胸膛撐住小皇帝，好像這樣就能將兩個人的心跳融在一起。

陸巧道︰“阿熒。”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叫小皇帝了，但這一刻，他忽然自然地叫了出來，他像是在詢問意見，也像是在宣告他的決定︰“你和我一起死吧，好不好？我永遠都會陪著你，你也陪著我，我就原諒你。”

陸巧的話語很平淡，可小皇帝卻從他的話裡聽到了無盡的認真。

康絳雪抬眼向外看去，瞧見周遭已開始了廝殺，撲面而來的血腥氣喚醒了他的感知。小皇帝心有所感，瞬間明白，這就是陸巧和他的告白。

最後的告白……也是最後的邀請。

他還是舍不得他，舍不得小皇帝。

可是……不行。小皇帝虛弱不堪，緩慢地開口︰“對不起……陸巧，我不能死。”

“我要生下這個孩子。”

“我……不能留下盛靈玉一個人。”

小皇帝的聲音非常輕，但話裡的鋒芒卻像針尖一樣。陸巧的拳頭上繃起了清晰的血管，他的牙關咬緊，方才的平靜被霎時撕裂。

陸巧恨得幾乎快笑出來︰“你為什麼這麼狠？！隻對我這麼狠？！”

陸巧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了小皇帝的脖子上，在那上面，清晰地浮現著楊惑不久前留下的手指瘀痕。

他忽然將手按在那個印記上，沿著那痕跡，握住了小皇帝的脖子。小皇帝的脖子很細，陸巧甚至不需要再加一隻手，就能將其輕松折斷。

他這麼脆弱，需要人護著，陸巧願意去護著，可小皇帝卻不要他。

康絳雪道︰“你掐吧。”

陸巧箍住他的脖子，暫時未動，小皇帝眼楮快要睜不開，沒有一丁點反抗的力氣︰“我欠你的，你想殺我，我不會怪你，但是，我不想死……陸巧，我不想死。”

在先前，面對父親的呼喚，陸巧曾感到鼻腔一酸，但他並未落淚，奈何在這一刻，他卻控制不住……忽然感覺有什麼濕潤的東西從眼角往下流去。

陸巧這一生太驕傲了。

他不把任何的事情放在眼裡，可他對小皇帝所抱有的情意勝過了世間萬千，這已經是他這樣的人所能貢獻的最大赤誠。

這樣的赤誠卻只能得到這樣的回應。

陸巧喃喃低語︰“我恨你……我恨你。”他低聲重復著，一遍一遍說給小皇帝聽，說著說著，他又問道，“為什麼？”

陸巧曾經問過小皇帝很多次為什麼，但他們次次都說不清，這一回，在這最後關頭，明明兩個人都沒了時間，他們卻真的安安靜靜地說完了這一切。

陸巧問道︰“你喜歡盛靈玉什麼？”

康絳雪應道︰“什麼都喜歡。”

陸巧恨得發笑︰“那我呢？我算什麼？你的一時興起？”

康絳雪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早已發覺陸巧和他之間有些誤會，可惜一直沒有機會解釋。

周遭有些冷，小皇帝的意識也逐漸模糊不清，他仍強撐住回道︰“你是我的朋友，雖然……我本來不覺得能和你做朋友，但在南疆，在皇宮，在楊惑手下，你一次又一次為我而來，在我心裡……你早已成了我的朋友。”

陸巧抹了一把眼淚，不住地搖頭︰“我不想聽這些，我隻問你，阿熒，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哪怕、哪怕只是一點點。”

康絳雪微微頓了頓，忽然之間想起了很多很多，曾經，陸巧維護他，給他寫信，給他尋各種稀奇古怪的玩意，他受了陸巧很多的熱情和關愛……然而越是如此，康絳雪越是無法騙他。

小皇帝一字一頓道︰“沒有，陸巧，我從來沒有愛過你，從來都沒有。”

他的話很輕柔、很溫情，可同時，又極其地決絕和無情。

再沒有這樣殘酷的人，再沒有這樣能傷人的話，周遭的聲音仿佛被切割開來，陸巧的世界完全靜了下去。

康絳雪無力去看陸巧的神情，隻感覺陸巧的手壓住他的脖頸，有了些許動作。

也許是要拿開，也許是要收緊，究竟是其中的哪一種，小皇帝並不知道，因為在陸巧進行動作之前，有一記強大的力道擊在了陸巧的身上。

陸巧砰一聲向後摔去，小皇帝斜斜歪倒，觸地之時，有一抹玄色的衣衫在他視野中飛過。

盛靈玉在他的眼前，沒有用劍，也不見記憶裡那種冷傲高貴的風度，他的拳頭落在陸巧的額角，竟是近身肉搏，力道之大，連風都被帶出了響聲。

這樣的盛靈玉，看起來幾乎可怕，凶狠，粗野。

然而即便如此，哪怕他的氣勢鋒利無比，他的容貌和姿態依然無可比擬，美得令人望而生畏。

陸巧被他擊倒，很快翻起身來反抗，可不等踫到盛靈玉分毫，便再一次被打倒。

兩個男人在兵士的包圍之下廝打，場面卻並不難看，因為這場搏鬥，從頭到尾都是單方面的，壓倒性的。

陸巧的弓就在背上，可從始至終都沒有舉起的機會，盛靈玉單手將他打得毫無反擊的空當。小皇帝隻覺得自己失去意識大概幾分鐘，再睜開眼看清之時，陸巧已經單膝跪地吐了一口血，滿頭滿臉都是青紫和血跡。

小皇帝忍不住想︰是啊，就該如此，這並不值得驚訝。

……如果不是盛靈玉的命運每次都被扭轉，他本該成為戰場上戰無不勝的戰神，這就是盛靈玉。

這才是盛靈玉。

眼前又黑了一下，小皇帝隱約看到盛靈玉拔出了劍，指向了陸巧的喉嚨。

康絳雪忍不住喚道︰“玉郎。”

在他出聲之時，盛靈玉像是本就打算放下劍一般向著他迎過來。康絳雪被一雙有力的手臂托起，隨即落入了一個熟悉的、有著清雅梨香的懷抱。

盛靈玉抱住他，發出了重逢後的第一道聲音︰“阿雪，我來了。”他說，“我來接你了。”

嗯，他一直都知道盛靈玉會來，也相信盛靈玉會來，康絳雪想要點點頭，可惜實在沒有力氣。

他的頭腦中浮現了當初離開皇宮準備去看陸巧的時候，盛靈玉和他說，回來之時會來接他，不知道盛靈玉是否當初就預料到陸巧會謀反，但如今，他確實來接小皇帝回去了。

康絳雪一直在等他。

這時，跪在地上的陸巧爬了起來，小皇帝喚人的時機太好，引走了盛靈玉的注意，可他一點都不想承這份情，用力吶喊道︰“不用你憐憫我，盛靈玉！你乾脆殺了我！”

陸巧的喊聲沒有得到回應，盛靈玉在抱住小皇帝以後，一個眼神都不再落到陸巧身上。

他的眼中只有小皇帝，看小皇帝的臉色極差，便一刻不停地往外走去。

盛靈玉一面抱緊他，一面安撫道︰“阿雪，你哪裡痛？我在這兒，我帶你去找平無奇。”

小皇帝發出一聲低低的鼻音，所有的無助都在這一瞬間有了倚靠，他努力張開嘴，斷斷續續道︰“孩子，我們的孩子。”

小皇帝的手按在肚子上，沒有多余的話。

但這已足夠讓盛靈玉意識到什麼，盛靈玉臉色微變，更加大步地往外走去。

陸巧被甩在身後，被趕來的郎衛包圍按在地上，他敗局已定，卻在此刻瘋狂嘶喊︰“盛靈玉！你回來！”

“我叫你殺了我！！為什麼不殺了我！！”

盛靈玉完全沒有停下腳步，有一瞬間，他回頭向後瞥了一眼，這一眼，便是對陸巧最大的施舍。

盛靈玉淡淡放下一句話，道︰“我不會殺你，不僅僅是為了陛下，更是因為，不管你活多久，都成不了我的對手。”

就像當初在皇家獵場，陸巧要和盛靈玉比輸贏，盛靈玉從頭至尾不屑一顧，沒有和他比過。事到如今，這一點依然沒有任何改變。

盛靈玉親手殺了苻紅浪，養蠱一樣把楊惑圈到手裡，可陸巧，他看都不願意多看一眼。

沒有比這更深的侮辱。

沒有什麼比這更能摧毀陸巧的人格。

陸巧目眥欲裂，雙目赤紅，從喉嚨深處滾出了非人一般的吼聲，那聲音淒厲尖銳，宛如一隻瀕死的野獸發出的。

盛靈玉恍若未聞，抱著小皇帝快速走遠，在他身後，所有的戰鬥都已經接近尾聲，這場多方的廝殺，一幕接著一幕結束。

這場戰役只有一個勝者。

是盛靈玉，從此以後，他獨領朝堂，再無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