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春江花月夜
林疏與凌鳳簫告別的理由是,要去雲遊四海。
但實際上並不是——也不是回現實世界。
林疏打算去閩州。
一方面,他確實答應了凌鳳簫一個未婚妻沒錯——可他到哪里去整一個徒弟出來?
另一方面,趁著神魂還沒有被消耗完,他也想弄清楚一件事:小傻子到底從何而來,而當初的自己又為什麼穿越到了這個時代。
他對無愧說了。
無愧並沒說話,似乎還生著他的氣。
一離開凌鳳簫的視野範圍,這東西又換上了一身黑衣,血紅的眼珠,面無表情。
林疏去牽他的手。
他便躲。
林疏:“你還在生氣?”
無愧沒說話,仰頭看著他。
他身上纏繞著黑氣,比先前濃了許多。
——這變化是從他用殘忍手法殺掉大殿裏的那幾人後產生的。
林疏聯想起來,蕭韶每次殺了人,無愧就彷彿吸飽了血氣,身上的煞氣又濃重幾分。
林疏抑制不住將他與當年的大巫對比。
這樣偏執的眼神,渾身的戾氣,幾乎一致的殺人手法……
卻見無愧猛地變了神色,對他冷冷勾唇:“你就是在嫌我髒。”
林疏:“我沒有。”
“你有。”無愧舔了舔嘴唇:“你乾淨呀——你沒殺過人吧?”
他眼中有隱隱約約的瘋狂:“但歐冶子造我出來,就是為了殺人。”
林疏聽他說下去,他沒告訴無愧,他其實殺過人。
那個人殺死了夢先生,血洗了桃花源,彈指間可以殺死拒北關數千將士,也可以瞬息將滇國二十萬百姓變為活屍。
無愧說:“你來。”
他上前,無愧還小,他半跪下來,和無愧平視。
無愧摟住他的脖子,他以為無愧是要抱。
卻聽無愧的聲音森冷,在他耳畔響起:“你最薄情,你養我……不過是因為我是小鳳凰的刀,不然你早就把我殺了。”
他的手抓住林疏肩頭,涼氣透過衣料傳到林疏的皮膚裏,甚至深入骨髓。
平鋪直敍的語調裏,有令林疏遍體生寒的熟悉:“你不想要我,連你一起殺。”
林疏沉默抱緊了他。
手中這一具很小、很涼的身體,在被他抱著的那一瞬間,似乎有輕微的顫抖。
“你今後……不食怨氣,不殺無辜之人,我會一直要你。”林疏道。
“方才他們圍攻你,以前他們圍攻小鳳凰,也算無辜麼?”
“不算,”林疏輕輕順著他的脊背:“但不能那樣殺死,不能以殺戮為樂。”
“你這兩年做了不少好事,便要自詡為正道之人了麼?”
林疏的聲音有些啞了:“你不記得蕭韶為何而死了麼?”
無愧直到很久以後才說了話。
“為眾人抱薪者,終將溺斃於風雪,”他道:“我如果像小鳳凰那樣,一定不會自己死。”
林疏:“你要怎麼死?”
無愧卻沒有回答,而是道:“他把怨氣帶走了,可世人還是那樣壞,他們不去死,就永遠不會好。”
他掙開林疏,嘴角勾了勾,眼裏有隱隱約約的瘋狂:“我為很多人陪過葬,我要死,至少要讓世人陪葬。”
“你不是想歸隱桃花源麼?”他道:“全殺了,就會清淨了。”
說罷,他也不管林疏,自己往前走。
林疏看著他的背影,回想他方才話中流露出的東西,心臟狂跳。
但是……
他想,但是,時間不對。
這一年,大巫已經在北方邊境率軍攻打長陽城了。
——長陽城。
他心中算著日子。
卻不料,就在今天!
這一年的二月,月滿之時。
來不及的。
林疏深吸一口氣,道:“無愧。”
無愧停住腳步。
林疏:“你走錯了。”
無愧:“……”
他道:“你要往東南?”
林疏:“嗯。”
就在此時,無愧在一片春光裏,望著他,說了一句林疏不解其意的話。
“林疏。”他看著東南方,又看向林疏:“你總有一天會不要我。”
林疏不知如何答,也不知他在說什麼,只知現在夕日欲頹,天色將晚,無論是往長陽城,還是閩州城,都來不及。
但他還有一件事情可以做。
當即便拎起無愧,禦風向東南方閩州城疾去——也不管神魂在瘋狂被消耗。
憑著記憶與“南夏風物考”那門課裏學到的地裏知識,他終於趕到閩州境內,閩州城的方向卻不知道。
林疏在空中往下四顧,看見江邊有一個人影。
那人在一處石亭裏,也不知在做甚麼。
他立刻落下去,到亭子裏,問:“這位兄台,請問閩州城——”
那人搖頭晃腦,卻不理他,而是道:“兄台!有緣相聚,我正品鑒前人遺墨,不如君與我共賞!”
林疏:“閩州城——”
“兄台,你看這天上明月,眼前春江——且看第一句,”那人拉著他看亭壁上的潑墨,聲音拖長了,抑揚頓挫:“春江——潮水……連海平。”
“海上……明月——共潮生!”他很是興奮:“兄台,你可知這詩叫什麼名字?”
林疏懶得看上輩子學過的課文,掉頭要走,又被糾纏,沒好氣道:“春江花月夜。”
“正是!”那人撫掌大笑:“兄台必是飽學之人!兄台看這個!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還有這個,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林疏被他拉住袖子,無法走脫,正要運起法術脫身,卻聽無愧道:“是什麼意思?”
那人便有了新目標:“小友學心可嘉!”
無愧不睬他。
那人開始解釋:“這千秋詩文,不過‘思念’二字。分隔兩地,生死不知,只此月圓之夜,世人盡望空中月輪,那人想必亦是——便化身物外,借此月色,與那望月之人重逢……小友啊,你還要過上十幾年,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無愧面無表情:“閩州城在哪里?”
那人被他這血紅的眼珠一看,立時愣了,魂魄被攝住一般,往南方一指。
林疏便不再管這個詩癡,往南方而去,起初方向還不甚明朗,直到他看見南方的天,漫上來的半壁血色。
烽火遍地。
一片狼藉。
林疏循著血氣來到城門。
看見大軍駐紮城外,一片肅穆。
城中,禁術已降,嚎哭聲搖山動岳。
這半年,孟簡率軍平定閩州叛亂,曙光已初現,不出三月,便可徐徐降之。
然而就在這一天,北方邊境,長陽城被襲,守軍死戰不敵,南夏兵弱,惟他麾下軍隊與北夏精兵有一戰之力。
若此時撤兵,閩州必亂,閩州一亂,都城便告急。
若繼續平亂,長陽城一破,北夏軍隊長驅直入,南夏江山不保。
無論怎樣選擇,都是必死之局,而人生在世,總要面臨此種兩難抉擇。
此時的孟簡,來日的大國師上陵簡,在此時做出了一個他此後抱憾終生,但也不得不做的決定。
他引動上古禁術,無差別地殺滅了整個閩州城所有活人——閩州叛軍便徹底沒了作亂的可能。
而後,大軍即刻開拔,趕赴北夏戰場。
林疏取了一頂白紗斗笠戴在頭上,走到了中央的帥帳前。
年輕的孟簡立在空地上,他望著城中的血光,血光照亮了他的臉。
林疏道:“將軍。”
他眼珠有些遲緩地轉向林疏。
林疏沒有與他多說話。
他只是拿出了一張泛著紫光的絹紙。
絹上有一個形狀複雜的符印。
“魂印。”他道:“可……引聚神魂。”
孟簡接住那面紫絹,握緊,深深看了他一眼,他聲音略微顫抖:“多謝。”
下一刻,孟簡猛地看向身邊衛兵:“即刻北上。”
號角吹響。
孟簡翻身上馬,一騎絕塵,馬蹄聲轟隆,帶著大軍如潮水般消失在遠方天際。
無愧問他:“你在做什麼?”
林疏:“救一個人。”
他現在的神魂強度已經如一張紙那樣薄,勉強是金丹的境界,無論如何都不能支撐他趕到邊境。
但他可以去閩州。
孟簡此時是渡劫的修為,他可以。
而那張魂印……
兩年前為了雞崽的瘟病,他查遍青冥洞天的典籍,沒有找到關於鳳凰的記載,卻學會了這門神魂法術。
那時他想,若他學會操控神魂,是否能帶回魂飛魄散的蕭韶。
可學成之後,天地之大,那魂魄不知已散到何處,再無蹤影了。
但是,至少在今日,它可以救一個人。
根據記載,孟簡趕到長陽城的時候,正是他的兄長孟繁被萬箭穿心死去之時。
孟繁,也就是後來的夢先生。
上陵夢境裏總是笑意溫和的系統。
蕭韶魂飛魄散已久,魂魄無法再聚,而夢先生並不是,這枚魂印可以保住他的魂魄不散。
而只要魂魄不散就好。
林疏輕輕吐了一口氣。
無愧狐疑地看著他:“是誰?”
林疏尋思這個小東西也太沒有安全感,心眼也小得可以。當初蕭韶有兩把刀,另一把是同悲,他就嫉妒得眼睛出血,要掐死盈盈——現在蕭韶沒了,換成怕林疏不要他,還怕林疏有別人。
他解釋:“學宮裏的先生。”
無愧沒再說話。
只是林疏看著他的臉,微蹙了眉,道:“你的臉……”
無愧摸上了自己的臉頰。
林疏看到他臉上,蒼白的皮膚下,有一些暗色的紋路在流竄,很猙獰的樣子。
但自己無愧摸不到,林疏拿了一面銅鏡給他。
無愧看著鏡子裏自己的臉,道:“是我身上的花紋。”
林疏想了想無愧刀刀身上的紋路,勉強可以對得上。
他問:“為何會出現?”
無愧眼中有微微的茫然,看向了血與火燃燒的閩州城,背後是禁術下城中數萬人淒厲的叫喊聲:“我說過,一千年前,我就埋在……這裡。”
他整個人忽然透出微微的紅光來!
林疏愣了一下。
無愧整個人在瘋狂地虛化,而左邊胸膛的紅光越來越盛,濃得像血一樣。
黑氣,四面八方的黑氣,閩州枉死的數萬人心中的怨怒,如同連通心臟的數千條血管,從各個方向注入到無愧的胸膛!
光芒愈來愈盛,林疏終於看清了他胸膛中那枚東西的外表。
一個跳動著的,血紅色的心臟,吞吐著漆黑的怨氣,其淒厲可怖,林疏早在多年前,大巫所居的高塔上,就見過一次了。
太多了,閩州城內的怨氣太多了,江河倒流一般,注入無愧的胸膛——恐怕也是因為此,無愧靈力失控,呈現出異象來。
林疏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抖:“你的心臟是什麼?”
“是我的本體。”無愧的聲音很飄忽:“有人為了當人皇,殺了歐冶子全家,歐冶子為了報仇造出我,獻給他,然後自殺。那人一碰到我就死了,七竅流血,因為我不是刀。”
他的聲音響在林疏耳畔:“我本來就是怨氣。”
他忽然抱住頭,整個人劇烈地顫抖起來!
然後,他不受控制地往前踉蹌了幾步。
“閩州城在喊我……”他急促地喘息著,回頭看林疏,眼睛卻全部被血充滿,似乎什麼都看不見,只口中喃喃道:“林疏……林疏救我。”
林疏:“無愧!”
無愧毫無聽到的跡象,整個人不受控制地被卷向閩州城。
狂暴的怨氣如同巨獸,他們兩個人就像龍捲風下的兩粒塵埃。
林疏跌跌撞撞拉住無愧的袖子,卻被他帶著向閩州城而去。
沒有修為,沒有辦法,無論說什麼,無愧都看不到,也聽不見……
林疏抿緊了唇,握緊手中折竹劍。
僅剩的所有修為灌注劍中,寂滅之氣纏繞,他避過心臟的位置,在經絡密集之處,將長劍捅入了無愧的胸膛!
只要能廢掉無愧的全身靈力……
他心中只剩這一個念頭,將長劍繼續往前一送。
無愧的動作停住了。
他低頭,看著從自己左胸穿出的劍尖,緩緩回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