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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朝燕歌行 - 第二十三集 宮闕萬間 第八章 誰入地獄字體大小: A+
     
    回到宣平坊,程宗揚立刻閉關,在靜室盤膝而坐,展開內視。

    丹田內氣旋膨脹如同球體,睽違已久的陰陽魚也出現在氣旋中,在氣海內活潑地遊動著。

    獨柳樹下的經歷如同一場夢幻,氣海內滿溢的真元卻做不得假。

    程宗揚雙手左右按在地上,真氣猶如長溪,依次湧入手陽明、少陽、太陽;足陽明、少陽、太陽;陽維、陽蹺諸經。

    自從與王守澄交手時逆行九陽神功,自己經脈的暗傷就一直未愈。大寧坊一戰,被觀海自爆屍傀阻塞生死根,再度傷上加傷。與窺基交手時,已經是強弩之末,全靠南霽雲和吳三桂給力,自己硬撐著才沒倒了架子。

    這次獨柳樹渡來的死氣,不啻於久旱逢甘露,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雖然生死根內詭異的寒氣尚在,不能說已經恢復全盛,但至少有了自保之力,即使正面對上窺基,也敢放手一搏。

    七顆光球逐一浮現,又漸漸收斂光芒。陽剛而暴烈的九陽真氣回歸丹田,氣旋隨即逆轉,變得幽深難測。

    陰寒的太一真氣湧入生死根,嘗試化解屍傀的寒氣,但看似相同的兩股寒氣涇渭分明,反覆衝擊也隻化解少許。

    觀海這該死的妖僧!

    程宗揚無奈收回真氣,然後吐出一口濁氣,睜開雙目。

    他盤膝坐在地上,手肘支著膝彎,一手用指背摩挲著下巴。

    讓他困惑的是,那棵獨柳樹到底是個什麽存在?

    六朝各種靈異,乃至詭異的事物自己也經歷過不少,雖然一棵柳樹能跟自己產生感應,這事怎麽看都不科學。但這個世界如果真能用科學解釋,袁大科學家也不至於到處吃癟,一身科學知識,最後混到要靠算命伎倆糊口。

    假如獨柳樹生而有靈,是一棵能吸收死氣的老樹精,當自己出現在樹下,它感應到自己體內的生死根,主動送出死氣,又及時停止——這怎麽看都是善意。

    可老樹精為何要對自己表達善意?

    而且表達善意之後,為什麽又不再跟自己交流了呢?

    是因為溝通條件有限,還是僅僅因為它不想理會自己?

    沒道理啊。

    看來得找個機會,再去獨柳樹下試試。

    程宗揚站起身,推開窗戶,往外看去。

    聽到靜室的聲響,外面知道他已經閉完關,敖潤在外面道:“程頭兒,有個和尚求見,說是娑梵寺的。”

    娑梵寺?信永?

    “讓他進來吧。”

    片刻後,一名肥頭大耳的和尚踏進房內,雙手合什,深施一禮,“侯爺吉祥如意!”

    “信德?你怎麽來了?”

    程宗揚認得他是娑梵寺的掌油僧,信永的鐵杆。

    “師兄交待,”信德小聲道:“寺裡有點事,請侯爺無論如何過去一趟。”

    “什麽事?”

    “要命的事……”信德湊過來低聲說了幾句,然後苦著臉道:“信永師兄實在是沒轍了,才求侯爺幫忙,給拿個主意。”

    程宗揚半晌才吐出來一個字,“乾……”

    曠野莽莽,四望無人。程宗揚壓了壓氈帽,然後縱馬馳下山丘。

    南霽雲目標顯眼,這次沒有隨行,而是留在曲江苑,以備接應。程宗揚隻帶了杜泉和獨孤謂這兩個長安的土著,三人都貼了胡須,用黃連水塗了皮膚,換上半舊的布衣,打扮成做買賣的商販。

    長安城此時已經徹底亂了套,各坊都有賊人攻殺不斷。左右神策軍隻守著各處城門,防備亂黨逃脫,對坊市間的亂象既無心理會,也無力處置。

    程宗揚有仇士良的令牌在手,自然暢通無阻,但在城內還是遇到了些麻煩,一夥蟊賊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攔路打劫,被南八一喝,才作了鳥獸散。

    從曲江苑到娑梵寺,一路都是田地。信德傳完話,便去了延福寺,免得被人盯上,露出馬腳。三人一路疾行,終於在午後趕到寺前。

    信永在山門外翹首以盼,遠遠看到三人的身影便揮舞起手臂,殷切地叫道:“菩薩哥哥!”

    “別廢話!”程宗揚快馬趕到,壓低聲音道:“李訓怎麽跑到這兒來了?”

    信永領著程宗揚來到僧舍,把舍內的小沙彌趕出去,然後親手奉上香茗、茶點,又點了支淨香,這才坐下說道:“我也慌啊。李相爺昨晚在野地裡頭待了一宿,天不亮就過來叩門,一見著我就跪下了,說是走投無路,要我給他剃度。”

    “把我給嚇的啊……”信永摸著鋥亮的光頭,一臉唏噓地說道:“蛋都提溜著。”

    “……你們禪宗的和尚都這麽說話的?”

    “見性成佛嘛。機鋒,機鋒。”

    “他人呢?”

    “後頭呢。”信永為難地說道:“菩薩哥,我這心裡頭七上八下的,沒個穩妥處。畢竟我小廟如今也算家大業大,上上下下總有千把大活人張著嘴,嗷嗷待哺的。李相爺說是得罪了宦官,求個活路。可就算藏在山裡頭,也不牢靠,萬一哪天走漏了風聲,這廟沒了,對不起列祖列宗啊。”

    你一個和尚還列祖列宗,怪不得天竺那一派不認你們。

    “你還真打算收留他?”

    信永摸著光頭,苦著臉道:“我這不正犯愁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他都求到門上了,我還能把人推出去?那不是害人嗎?可我寺裡頭也是人命啊,我自己亂發好心,萬一倒霉也就算了,連累滿寺的僧眾跟著我沒了結果,罪過就大了。”

    “老永啊,你不是這麽迂腐人啊,真為這個犯難?”

    信永道:“就知道瞞不過菩薩哥。我是這麽想的,那位畢竟是當朝宰相,又是因為宦官犯的事。我要是閉門不納,娑梵寺的名聲可就臭了,外人再提起來,準沒好話。咱們宗教界,吃的就是名聲飯。有名就有錢,有錢就能弘法。反過來說,名聲壞了,我們禪宗還有什麽混頭?菩薩哥,你說對不對?”

    程宗揚摸著下巴想了一會兒,“還有嗎?”

    信永眼巴巴看著他,“到底是條人命。”

    “你自己都有計較了,還找我商量什麽呢?”

    “我心裡頭不妥當,就是怕。”信永涎著臉道:“菩薩哥,你給我指指路,我就信你!”

    “李訓知道我要來嗎?”

    “我沒跟他說。你要見他,我這會兒就叫人。我是想著,咱倆先碰碰頭,商量商量,怎麽弄個妥當的法子。”

    “你說的妥當,意思是人也救了,也不得罪宦官?”

    信永一拍大腿,“就是這個理!”

    “是個屁!你要這麽想,趕緊把廟產分了,大夥兒各奔生路。”

    “佛曰天無絕人之路啊。”

    “那是佛說的嗎?”

    看著信永一臉乞求的表情,程宗揚歎了口氣,“算了,我先見見他,問清楚再說。”

    “成!”

    信永去後院帶了人過來,然後掩上門,親自守在外面。

    程宗揚搖了搖頭,信永不是怕事的人,不然也不會把李怡藏在廟裡。他有的沒的扯了一堆,真正的原因恐怕是知道些內情,拿不準李訓跟自己有沒有過節,才借口找自己討主意,把事交給自己。胖和尚也算是有心了。

    李訓已經換了布衣,烏紗襆頭也換成半舊的布巾,打扮成蒼頭的模樣。只不過他養尊處優慣了,雖然面帶驚惶,但頭臉油光水滑的,一看就不是整日操勞的仆役。

    進門打了個照面,李訓頓時一驚,“程……程侯?”

    程宗揚放下香茗,絲毫沒有讓座客氣的意思,“嚇了一跳?看來你也知道李昂算計我了。給我說說,你們為何存心害我?我怎麽招惹你們了?”

    李訓局促地挪了挪腳,然後猛一抱拳,長揖到地,“程侯見諒!實是鄭注那廝鼓動聖上,說太真公主有意程侯。程侯身為漢國重臣,勢必不會入贅,萬一太真公主外嫁,將不利於大唐。”

    “怎麽對大唐不利?楊玉環嫁給我,漢唐結親,不是兩利嗎?和親這種事,你們唐國又不是沒乾過。”

    “若是宗室,我大唐自然樂見其成。可太真公主乃是鎮國大長公主……”

    “她要是外嫁,你們唐國就鎮不住了?”

    “程侯明鑒,太真公主委實不能外嫁。”

    “原因,我要聽聽你們心裡頭到底是怎麽想的。”

    “回程侯,實乃……先帝之時,有仙人降諭,楊氏女當為公主,守貞明志,奉道護法,以待仙緣。”

    “事到如今,還藏頭露尾?”程宗揚冷笑道:“看來你挨的那一拳,還是輕了。”

    李訓臉色紫漲,最後頹然跪倒,嘶啞著嗓子道:“待死之人,有眼無珠,終為天下所笑。實不相瞞,聽聞公主有意程侯,聖上便動了殺心。但太真公主已值芳齡,即使沒有程侯,到底難免懷春。鄭注……”

    “呯”的一聲,程宗揚將茶盞摜在地上,瓷片紛飛,喝道:“到底是誰?”

    “是我……”李訓以頭搶地,“是罪臣引來窺基。原想著為主分憂,除此後患。”

    “果真是你嗎?”

    李訓愕然抬首。

    “是誰告訴你,窺基有灌頂秘法的?他是大孚靈鷲寺沮渠二世大師親傳,私下研習蕃密秘法,外界沒有多少人知道吧?”

    李訓怔了半晌,然後倒抽了口涼氣,“是魚弘志!他說,說魏博的樂從訓入京,就是跟窺基修習秘法。”

    程宗揚冷冷看著他。這蠢貨顯然是被人當槍使了。魚弘志作為李昂的心腹,天天圍著李昂轉,卻絕口不提,反而借他的嘴,引誘他去給李昂和窺基牽上線。從一開始,魚弘志就操著心思,把李昂、楊玉環,甚至窺基都算計進去。偏偏李訓這蠢貨就這麽好使,不但賣力給窺基牽線,還控空心思爭功諉過,起事在際,硬是將鄭注排擠出去……

    程宗揚皺起眉頭。鄭注真是被李訓排擠走的嗎?還是他故意引誘李訓生出獨佔功勞的野心,然後順水推舟,將事敗的關鍵都推到李昂和李訓這對君臣頭上?

    鄭注為什麽要這麽做?他借宦官起勢,成為李昂的心腹,轉臉便將薦主王守澄棄若敝屣,為李昂謀劃誅宦。布置妥當之後,又脫身從漩渦中跳出,冷眼旁觀誅宦事敗。轉過頭接著去勾搭楊妞兒,說什麽女帝當朝。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興風作浪,唯恐天下不亂。

    楊玉環若是真信了他的鬼話,以異姓公主的身份問津帝位,必然要跟唐國的宗室、大臣、乃至群宦反目。李昂與李訓等一眾大臣已經輸得不能再輸,楊玉環再跟宦官鬥得兩敗俱傷,唐國中樞等於徹底廢掉。到時候還有實力問鼎天下的,便是……藩鎮!

    程宗揚深吸了一口氣,“你們跟窺基合謀,樂從訓又在作什麽?”

    李訓苦笑道:“罪臣原本想引魏博牙兵助陣,可樂從訓臨陣背約,不但沒有出兵討逆,反而搶先逃脫。”

    “你們是怎麽定的約?”

    “樂從訓借口返回魏博,暗中帶領親信牙兵,事先躲藏在大寧坊內,約定早朝時率兵入宮,誰知卻失期未至。”

    “大寧坊?渾家?”

    “是。他與渾家的家主,都是窺基門下,有些交情。”

    所以把渾家滅門的是樂從訓?這家夥簡直是瘋狗!

    程宗揚這會兒真是服了。從上到下,參與誅宦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算計。李昂信心滿滿的誅宦奪權,就好比駕駛著一輛外表光鮮的破車,長鞭一揮,原以為齊心協力的馭馬奮然揚蹄,誰知卻是各奔一方,彼此間還相互撕咬。皇權這輛破車立刻散了架,讓李昂狼狽跌落塵埃,一跤摔得筋斷骨折,再無法翻身。亂奔的馭馬各自撒歡,活脫脫就是一群失去籠頭的野馬。倒霉如李訓,乾脆一路奔到廟裡,都想要落發了。

    程宗揚熟視李訓良久,“你想活命?”

    李訓慘然道:“螻蟻尚且偷生,罪臣有負君王,本該以死贖罪,只是……”

    “只是被李昂指斥你謀反,使得你灰心喪氣,也顧不得為主盡忠了?”

    李訓垂頭不語。

    程宗揚輕飄飄道:“你兒子已經死了。”

    李訓露出震驚的眼神。

    “他寫了服辯,自承跟你密謀,私刻玉璽,圖謀篡位。因為交不出玉璽,被推事院的人拷打致死。沒抓到你這個主謀,那幫宦官拿府上的家眷大肆報復,聽說將令媳跟令公子的屍首頭腹相對綁在一起,搜查藏在她體內的玉璽。”

    李訓臉色又青又白,忽然“哇”的吐出一口血來。

    程宗揚冷冷道:“我不會救你。因為你不值得救。你這條命,本該留在大明宮的含元殿上。”

    “咣鐺!”程宗揚把一柄短刀丟到案上,然後推門而出,“信永,外面誰來了?”

    信永肥臉上濕漉漉的,全是冷汗,“來了一幫太監,指名要見我,菩薩哥,他們不會是來抓我的吧?”

    “別怕,你跟窺基又尿不到一壺裡,你怕他們幹嘛。”

    信永松了口氣,“那就是沒事了?”

    “能有多大的事?看把你嚇的。好了好了,讓人給你準備好衣裳食水,再找根繩子把你綁好,跟他們去坐牢吧。”

    “啊?”信永渾身的肥肉都顫了起來。

    “這可是個機會,正好解決掉李訓的麻煩,也不用壞了娑梵寺的名聲。”程宗揚提醒道:“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就看你能不能豁出去了。”

    李訓拿起短刀,手指哆嗦著抵在頸中,試圖就此了斷,卻抖得使不上力氣。

    忽然“呯”的一聲巨響,房門被人撞開,幾名黃衫黑帶的內侍蜂擁而入,像見到獵物一樣,獰笑著圍了上來。

    為首那名年輕的宦官分外眼熟——昨日自己被聖上喝斥謀反時,正是他一拳打在自己胸口,將自己毆至昏厥。

    李訓手指一顫,短刀“鏘鎯”一聲掉落,整個人頹然坐倒在地,渾身再沒有一絲力氣。

    “果然是李訓這狗賊!”

    郤志榮大喜過望,興奮地指揮一眾內侍將這名漏網的宰相捆綁起來,怕他自殘,連嘴巴也一並塞住,像拖死狗一樣拖到門外,迎面便看到神情凜然的信永方丈。

    “阿彌陀佛,”信永誦了聲佛號,肅容說道:“請恕貧僧繩索在身,難以施禮,罪過罪過。”

    郤志榮大笑道:“方丈何必如此?這回咱家拿下李訓這亂黨的賊首,都是托方丈的福啊,哈哈哈哈!”

    “出家人不打誑語。”信永語帶愴然,“貧僧出於悲憫,原本有意收留這位施主,諸位內臣突然登門,令貧僧措手不及,雖然罪行未彰,問心實已有罪。”

    信永踏前一步,痛聲道:“地藏菩薩有言: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衲子犯法,罪加一等!還諸位請將貧僧一並帶走吧。”

    “哎喲,方丈,論跡不論心的事,你這是何必呢?”

    郤志榮連連推辭,這位品德高潔的方丈卻堅稱有罪,寧願一同坐牢。

    程宗揚立在塔上,看著下面把自己五花大綁的信永和尚,覺得眼都快瞎了。

    信永這手藝也不知道是在哪兒學的,竟然用的龜甲縛,還他娘的用的紅繩,胖和尚肥嘟嘟的身子被繩子那麽一綁,紅繩肥僧,那畫面簡直沒眼看……

    “程侯,他們為何要將方丈大師也綁了去?”

    程宗揚看了看神情驚惶的光王李怡,安慰道:“信永方丈心懷慈悲,自願下地獄普渡眾生,這是要成佛啊。”

    李怡扶著欄杆,指節捏得發白,聞言隻勉強笑了笑,眉宇間的憂懼卻揮之不去。

    “你那位皇兄被閹奴關在蓬萊秘閣,形同囚徒,再想暗害你也無能為力,光王殿下,可想回去?”

    “不忙,不忙。”李怡連連搖頭。

    “也好。等風波過去也不遲。”程宗揚拍了拍李怡的肩膀,“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先保住性命,再說其他。”

    李怡感激地說道:“多謝程侯照拂。”

    “別謝我,要謝還是謝你姑姑吧。”

    “……太真公主是我阿姊。”李怡弱弱地說道。

    程宗揚尷尬地說道:“弄差輩分了,忘了李炎他們是你侄兒。總之再安心住幾天,信永也交待了人照看,你就放心吧。”

    ◇    ◇    ◇郤志榮平白撿了一樁大功,唯恐被人搶在前頭,一路快馬加鞭趕回長安城,去向乾爹報喜。

    結果到了宮中,卻沒見到自家乾爹。問過才知道,乾爹傍晚時匆忙去了蓬萊秘閣,似乎有什麽要事。

    皇上還在秘閣,要緊肯定是要緊的。不過捉拿首惡這種大喜事,可得早早稟報乾爹,將功勞拿到手才是。

    按照宮裡頭的規矩,外臣不奉詔不得踏入內宮,但郤志榮生怕到手的鴨子飛了,索性押上李訓,興衝衝趕往蓬萊秘閣。

    乘船穿過太液池,在碼頭登岸,便看到秘閣前立著一幫內侍,自家乾爹也在其中,卻是在門前垂手而立,絲毫不敢越雷池一步。

    郤志榮湊過去小聲稟報道:“乾爹,孩兒去娑梵寺請信永方丈,誰知老天有眼,菩薩保佑,李訓那狗賊正躲在寺裡,讓孩兒逮了個正著!”

    “唔。”仇士良悶聲悶氣地應了一聲郤志榮一肚子話都憋了回去,他心下納罕,雖然李昂才是作亂的核心,但謀逆這種罪名,無論如何也落不到皇上頭上。亂黨的主犯,隻可能是身為宰相的李訓。自己臨走時,乾爹咬牙切齒也要抓到這該死的賊首,為何這會兒乾爹卻忽然態度一變,似乎不把李訓放在心上了?

    “乾爹,李訓那死賊囚還在船上,要不要帶過來?”

    “帶什麽帶?”仇士良不耐煩地說道:“老實在這兒待著。”

    郤志榮正在疑惑,忽然聽得雲板聲響,數十名內侍前呼後擁,抬著一頂軟輿過來。

    輿上李輔國錦袍犀帶,白發蕭然,一手轉著兩枚鐵膽,雙目似閉非閉。

    仇士良上前一步,彎著腰,笑靨如花地說道:“王爺。”

    李輔國眼皮一抬,雙目如同電光直射而過,然後眼皮耷拉下來,不悅地冷哼一聲,“蠢貨!”

    仇士良笑容僵在臉上,心裡又是憂懼又是委屈。自己一番辛苦,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怎麽就犯蠢了呢?

    輿旁一名內侍扯了他一把,“愣著幹嘛?過來扶輿啊。”

    “哎!”

    王爺的親信程元振開口,仇士良一顆心終於落回肚子裡。他連忙應了一聲,湊上去扶住軟輿。

    撲面一股混著老人味的脂粉香氣,讓仇士良心裡直犯嘀咕,王爺這是用了多少香粉,味兒太衝了……

    軟輿直接送進秘閣,在一處亭子前停下,早有人鋪好絨毯,設案焚香,擺上水晶碟,送來果品。

    仇士良悄悄打量了一眼,郡王身邊扶輿的十幾名內侍,除了程元振,還有竇文場、霍仙鳴,個個神光內蘊,修為不凡。相比之下,自己那幫義子義孫都跟廢物一樣。

    雖然外面都說一王四公,但仇士良心裡猶如明鏡,即使自己手下管著數千內侍,還有神策軍,魚朝恩、田令孜他們也差不多,可一王四公的四公全加起來,論人數能超王爺十倍,論實力,只能在王爺屁股後面吃灰。

    不過仇士良沒有半點嫉妒,只有羨慕的份。博陸郡王歷經六朝,大內的好苗子差不多全是王爺一手挑選調教出來的,連自己也受過王爺的指點。自己那點人馬只能湊個數,王爺身邊的近侍,才是以一頂百的高手。

    天色已暗,亭前點起燈火。李輔國抬了抬手指,幾名內侍提著一個人上來,仇士良打眼一看,熟人啊,這不是田令孜那老狗嗎?

    田老狗嘴巴被塞著,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那淒慘的模樣看得仇士良都禁不住手癢,恨不能也抽他幾記。

    接著又一名太監進來,卻是魚弘志那小狗。這位聖上曾經的心腹面帶微笑,恭敬地向王爺行了禮,然後退到一邊,禮數周全,挑不出半點錯處。

    李輔國清了清嗓子,“議議吧。”

    魚弘志道:“王爺,魚公還沒到呢。”

    程元振抬手給了他一個大嘴巴子,“讓你說話了嗎?”

    仇士良差點兒笑出聲來,趕緊扭頭咳了一記。

    李輔國點了點田令孜,“你先說吧。”

    旁邊的內侍掏出田令孜嘴裡的布巾,用力太大,險些把他牙齒給帶出來。

    田令孜下巴被塞得幾乎脫臼,乾咳了幾聲,才叫道:“王爺!饒命啊!”

    程元振回手又給了他一個嘴巴,“說正事!”

    田令孜號啕道:“都是奴才的錯!千不該萬不該,信了劉貞亮那混帳東西的鬼話,起了不該有的心思。”

    “啪!”又是一個嘴巴,“讓你叫屈了嗎?”

    “是是!”

    田令孜竹筒倒豆子一樣說了個乾淨,他在敬宗時極受寵信,把持朝政,靠著打馬球定輸贏,將自家哥哥拱到西川節度使的位置上,他那位原本賣炊餅的兄長陳敬瑄就此飛黃騰達。

    陳敬瑄仗著田令孜的權勢,在當地為非作歹。因為前任西川節度使武元衡素有威信,後來入朝為相,不少人跑到京城找武元衡告狀,敬宗駕崩之後,田令孜寵信漸衰,為此寢食難安。最後一不做二休,趁著朝廷爭論對藩鎮用兵,派人刺殺武元衡,嫁禍藩鎮。

    誰知此事漏了馬腳,不知怎麽被藩鎮的人捉到把柄,以此要挾田令孜。雙方你來我往,竟然越走越近,在平盧節度使李師道的慫恿下,田令孜背叛了一王四公組成的宦官聯盟,瞞著李輔國,暗中向李昂效命。

    但事實上,吳元濟給田令孜籌劃的是借刀殺人之計,先借李昂誅宦,除掉李輔國、魚朝恩、仇士良等人,再趁李昂得意之時,送陛下上路,另外扶立一位新君。

    李昂登基,田令孜沒有混到擁立功勞,失寵也與此有關。另立新君,就意味著田令孜立下從龍的首功。唐國的親王好幾十個,名義上都有繼位的資格,被擁立為君,便是一步登天,恩情自然不同。

    田令孜挑來挑去,選中了穆宗皇帝的親弟弟,當今皇帝的親叔,絳王李悟。

    李悟與穆宗一母同胞,都是太皇太后郭氏所出,憲宗皇帝的嫡子。雖然郭氏沒有被立為皇后,但盡人皆知,那是郭氏出身太過顯貴,族人權勢太盛,連憲宗皇帝都有些忌憚。

    單論身份,宗室諸王沒有比李悟更合適的了,繼位名正言順,而且絳王也是個好玩樂的,比起當今這位躊躇滿志的聖上,顯然更好服侍。

    田令孜押注絳王,對李昂更是刻意奉承,外面又勾結魏博、平盧、淮西這些藩鎮,再加上自家的地盤西川,心思越來越大。

    卻不料要命關頭,魚弘志忽然翻臉,從背後給他來了記狠的。田令孜苦心經營,被一把翻盤,自己也淪為階下囚。

    “奴才被豬油蒙了心,求王爺開恩,饒小的一命。”

    “王爺明鑒,”仇士良道:“姓田這家夥不老實。”

    “你!”田令孜差點兒氣死,這時候跑來落井下石?你還是不是人!

    “奴才真沒有背叛王爺,就是氣不過姓仇的奸賊!”

    仇士良小心提防,還好,趁著大嘴巴子沒過來,趕緊說道:“我就是王爺一條狗,你害我就是想害王爺!”

    “啪!”這個嘴巴子到底沒躲過去,程元振啐道:“你也配!”

    仇士良捂著臉,心裡卻美滋滋的。田老狗,看你怎麽死!

    “說完了嗎?”

    田令孜道:“奴才都說完了,不敢有半字虛言!”

    李輔國開口道:“咱們都是給皇上當奴才的,效忠的只有皇上。說什麽對我忠不忠心的,難聽。”

    “哎,哎。”田令孜連聲受教。

    “說來說去,都是些沒成事的瑣碎。我聽著,也沒什麽打緊的。”李輔國環顧左右,“你們說是不是?”

    一眾內侍連聲道:“是,是,王爺說的是。”

    李輔國擺了擺手,“就這樣吧,去吧,下輩子注意些。”

    田令孜臉上剛露出一絲喜色,聞言頓時像石化一樣,木在當場。

    “舌頭先留著,一會兒好對質。”李輔國閉上眼睛,“小魚呢?”

    魚弘志上前,一頭磕在地上,“奴才在。”

    “帶下去,再淨遍身,一會兒過來回話。”

    竇文場和霍仙鳴把面如土色的魚弘志拖走,郤志榮胯下一熱,卻是嚇得尿都出來了。

    接著外面又帶進來一人,李輔國道:“老劉啊,有日子沒見了,坐。”

    劉貞亮冷哼一聲,“你如今身份高了,小的可不敢跟你同坐。”

    程元振“呯呯”兩腳,將劉貞亮膝骨踢得粉碎,然後將他摁在椅上。

    “來之前,我準備了兩條白綾。”李輔國道:“別想岔了,奴才可用不上。你猜猜,我是給誰留的?”

    劉貞亮額頭冒出冷汗,咬牙道:“窺基!”

    “代先皇剃度,身份是夠了,但和尚上吊,未免難看。”李輔國道:“說說吧,你這個太皇太后的老奴才,是怎麽背著主子,跟窺基勾結的?”

    劉貞亮滿眼怨毒地盯著他,然後放聲尖笑,猶如夜梟。

    (第二十三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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