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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朝燕歌行 - 第二十二集 生死榮辱 第五章 惡奴劣主字體大小: A+
     
    精舍內隻點了一根紅燭,李昂蜷著身縮在禦榻一角,雙目無神。

    仇士良在禦座前站定,下巴微微抬起,放在案上的蠟燭光焰閃動,映出他腰帶上鑲嵌的藍田玉,整張面孔卻籠罩在陰影中。

    “啟奏聖上,”仇士良尖聲道:“今日朝中有亂黨謀逆,幸得歷代先皇在天之靈保佑,奴才已率神策軍討平亂黨,特來向聖上賀喜。”

    李昂喉嚨動了一下,啞聲道:“宰相呢?”

    “宰相王涯、李訓、舒元輿等人作亂,已然下獄。”

    李昂臉色愈發蒼白,“王……王涯也謀反了嗎?”

    “稟聖上。”後面那名朱袍官員躬身道:“臣奉命審理此案,今日在金吾仗院審訊時,王涯已自承其罪,人證俱在,實無可辯。”

    “你,你是……”

    那官員腰身躬得越發低了,恭敬地說道:“臣推事院副使,來俊臣。”

    仇士良丟出一疊紙,“這是王涯親筆所寫的供辯,請聖上過目。”

    紙張落在身上,李昂像被蠍子蟄到一樣打了個哆嗦。

    良久李昂才拿起一頁,看到上面零亂的字跡,鼻中一酸,怔怔垂下淚來。

    仇士良臉上的橫肉繃緊,尖聲道:“王涯已然供認,他與李訓、韓約、李孝本、舒元輿、羅立言、王璠、郭行余等人合謀,欲盡誅吾輩,行大逆之事,共推李訓為帝——敢問聖上,此事當如何處置?”

    李昂眼淚愈下愈多,最後他捏緊手中的紙張,咬牙說道:“既如此,罪不容誅!”

    仇士良獰然一笑,“崔翰林!”

    翰林學士崔慎由上前道:“臣在。”

    “皇上的聖諭你都聽到了?”

    “是。”

    “擬詔的事就交給你了。”

    崔慎由沉默移時,拱手道:“謹遵聖諭。”

    案上已經備好筆墨,崔慎由提起筆,平常一揮而就的詔書,此時寫得艱難無比。

    良久,他寫完最後一個字,正待請皇上過目,卻被仇士良劈手奪過,大模大樣地看了起來。

    李昂宛如泥塑木雕,一言不發。

    “聖上怕是還沒吃東西吧。”魚弘志輕聲細語地說道,一邊將隨身攜帶的食盒放在案上,從裡面取出一碗羹,一碟蛤蜊和幾樣精致的小菜。

    “這都是聖上平日愛吃的,食盒下用炭焐著,眼下還熱著……”

    魚弘志將一雙象牙箸擺好,然後又取出一壺酒。

    李昂臉色大變,一時間連牙關都不禁“格格”作響。

    魚弘志篩了一盞酒,自己飲了,然後取出一雙銀箸,將每一樣菜都試吃了一口,這才垂手道:“請聖上慢用。”

    李昂額頭隱隱見汗,即使腹中饑餒,卻毫無食欲,只看著這個笑語如常的舊日心腹,眼中滿是懼意。他很想問問魚弘志為何背叛自己,卻又沒膽子開口。

    他只能慶幸對方帶來的不是鴆酒,而即便是鴆酒,自己也沒有任何選擇的余地。自己的躊躇滿志,早已經一敗塗地……

    魚弘志毫無尷尬之色,取出一條帕子抹了抹幾案,像往日一樣伺候得殷勤周到。

    仇士良冷冷哼了一聲,將擬好的詔書卷起來,塞進袖中,“朝中亂黨尚多,老奴還得替聖上分憂,派人捕拿處置,先請告退。”

    說著一擺手,“走了。”

    來俊臣、崔慎由施禮退下,仇士良大搖大擺走到門口,魚弘志卻道:“仇公先走一步,小的還有幾句話想對聖上說。”

    仇士良皺眉道:“有什麽話要背著人說的?難道你還能再換條船不成?”

    “仇公說的是,小的已無回頭路可走,只能與仇公同舟共濟。只是伺候聖上多年,如今……有幾句心裡話不得不說,讓仇公見笑了。”

    “俗氣!”仇士良扶著玉帶拂袖而去。

    魚弘志掩上閣門,然後回身笑道:“聖上想必對奴才恨到骨子裡了吧?”

    李昂還沒開口,便見這位昔日的心腹走到案旁,像施禮一樣躬下身,然後張開口,“呸!呸!呸!”朝案上的菜肴羹湯挨個吐了一遍。

    在李昂目瞪口呆的表情中,魚弘志直起腰,笑道:“實不相瞞,奴才對你這個狗屎一般的聖上,也是恨到了骨子裡!”

    搖曳的燈火下,魚弘志猙獰的笑容猶如惡鬼,咬著白森森的齒尖道:“你是我見過最自私、最膽小、最愚蠢、最可笑、最混帳的狗東西!”

    “你一個奴婢生的賤種,被咱家扶攜著當了皇帝,卻沒有半分感激,反而天天想誅盡我們這些閹奴。老田背叛王爺,給你當走狗,事還未成,你就急著要殺了他吃肉。朝廷宰相給你賣命,一出事你立馬落井下石,唯恐牽連到你。絳王李悟是你親叔父,你皇兄一死,因為有人想擁立絳王,你就暗中授意王樞密使殺掉他。被太真公主攔下,你又恨上了太真公主——你還要臉嗎?”

    “光王李怡沉默寡言,你覺得他居心難測,猜忌萬分。李博陸名高威重,你更是不放心。你怕郡王、怕衛公、怕太真公主,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怕!生怕他立了太子,會被人唆使,搶了你的皇位!你向鄭覃求親,結果人家寧肯把孫女嫁給崔家一個九品的小官,也不肯當什麽太子妃!你還有臉說‘我家二百年天子,顧不及崔盧耶?’”

    “為什麽不肯,因為你自己兒子被人毒死,你連個屁都不放!兒子一死,你拿著太子之位,一會兒說安王,一會兒說陳王,挑動自家的兄弟子侄內裝——你除了自己,還信得過誰?”

    魚弘志怪笑道:“也許你就信得過那個楊妃吧?她跟你那麽久,可別說皇后了,你連個貴妃的名號都不舍得給她……”

    李昂終於作聲,“你……你住口!”

    “嘖嘖,總算是開口了。怎麽?說到你的痛處了?你在乎的,也就一個楊妃了?哈哈哈!”魚弘志放聲大笑,“楊妃那身子又軟又滑,一身白馥馥的美肉,就跟棉團一樣……拿來暖腳正合適。”

    李昂眼都紅了,“你……你個閹狗……”

    “哎呦,你是看不起我?”魚弘志尖聲笑道:“待會兒咱家就把她叫來,在皇上的龍椅上好生用了她。”

    李昂再也忍耐不住,爬起身駢指喝道:“你個該死的閹——”

    “啪!”

    一聲脆響。魚弘志一個耳光抽過去,李昂捂住面孔,當時就懵了。

    魚弘志橫眉豎目,“狗東西,這會兒還敢跟我炸翅?”

    他一不做二不休,一把揪住李昂,劈頭蓋臉一通猛抽,一邊打一邊喝罵道:“你那點子齷齪心思,能瞞得過別人,還能瞞得過我?你原本對佛門刮盡天下之財深懷忌恨,被窺基拿密宗法門一誘,立馬改了臉色,幾乎要拜他為師,隻盼著他用秘法給太真公主灌頂,好遂了你的意。你垂涎太真公主的身子,又恨上了姓程的,一門心思想殺死他。滿肚子齷齪不堪的心思,還要在人前裝聖君!”

    李昂掙扎著,狼狽叫道:“住……住手……哎喲……”

    “好色無膽,好權無能,”魚弘志一巴掌將李昂抽得趴到禦榻上,喝罵道:“就你這等狗屎貨色,偏偏我還要淨身給你當奴才!”

    魚弘志越說越惱,他解開衣帶,褪下褲子,當著李昂的面,赤裸出殘缺的下身,拍著胯下叫道:“咱家就算割了,也比你像個爺兒們!”

    李昂捂著臉,瑟縮在榻角,一聲也不敢吭。

    “看見你的慫樣我就來氣!”魚弘志惡狠狠道:“把頭抬起來!咱家今日便尿你一臉,讓你對著老子的尿照照!你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兒!”

    “嘩嘩嘩……”

    尿液在案上飛濺,將蛤蜊、菜肴、酒水澆得七零八落。

    李昂面色慘白,幾滴尿液濺在龍袍上,也不敢擦拭。

    魚弘志終究尿不遠,一泡尿撒完,沒尿到李昂身上多少,反流得自己兩腿都是,他咯咯笑了兩聲,“也罷,一會兒就讓楊妃用她的檀口香舌,給咱家舔舐乾淨。”

    魚弘志一邊系著褲帶,一邊慢悠悠道:“我已經命人請太后回宮,讓兒郎們把她扒光了,好生審理一番,看她下面是個什麽模樣,怎麽生出你這個狗東西。對了,還有安樂,那丫頭生得花枝一般,可惜跟你一母同胞,少不得還沒出閣,就被咱家折了她的花枝,挑了她的花蕊,掐了她的花骨朵兒,哈哈哈哈……”

    看著面無人色的李昂,魚弘志愈發得意,怪笑著離開。

    吊橋“軋軋”升起,不多時,周圍又恢復了寂靜。

    那間精舍仿佛被人遺棄一般,孤零零矗立在峰頂。

    李昂失魂落魄地趴在禦榻上,被抽腫的面孔火辣辣的作痛。

    燭上的火焰晃動著,忽然李昂眼角一花,不知何時,燭側多了一個身影。

    一支鳳頭金簪伸來,用簪尖撥了撥燭焰結出的燈花,略顯昏黃的燈光搖曳著明亮起來。

    李昂瞪大眼睛,眼中露出一絲驚喜,隨即又意識到什麽,不禁駭然變色。

    楊玉環將金簪插回髻上,然後一雙玉手放在胸前,右手抱著左手四指,虎口相對,結成太極法印。

    她微微低下頭,閉目低誦道:“奏啟三清三境天尊,昊天玉皇上帝,帝父帝母,至聖至真,天地水陽,道德眾聖,十方應感,一切真靈,恭望洪慈,洞回淵鑒。”

    輕揚悅耳的聲音仿佛透過精舍,穿過秘閣,一直傳到三十三天之上,玉皇大帝所在的靈霄寶殿中。

    “伏願玉帝功德,大能救度於眾生;凡俗罪愆,深敢歸投於洪造。”

    “既極稱揚之力,複伸懺謝之誠,諒沐慈悲,特垂赦宥。”

    “罪福之緣,可得明了;障礙之因,悉皆斷除。保命度災,延祥集福……”

    祈求玉皇宥罪賜福的經文聲仍在精舍內回蕩,燈下已是芳蹤杳然。

    李昂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還是在家奴猖狂的羞辱之下,出現了幻覺。

    他只知道,那個熟悉的身影沒有再像從前那樣,毫不見外地對他頤指氣使,嬌嗔薄怒,擺出姑姑教訓侄兒的架式,而是自始至終都沒有朝他投來一眼,就好像他不存在一樣……

    李昂不知不覺將手指放在嘴裡,一遍又一遍地噬咬著。

    ◇    ◇    ◇“窺基大師是佛門正法!”

    幾名僧人立在大慈恩寺的寺門前,振臂高呼。

    “阿彌陀佛!”釋特昧普宣了聲佛號,寶相莊嚴地說道:“窺基背棄我佛,墮入魔道,這些同門都是見證!”

    釋特昧普往身後跟隨而來的僧眾一指,厲聲道:“爾等受窺基所騙,死到臨頭,還不知省悟嗎?”

    “任你說得天花亂墜,頑石點頭,我大慈恩寺數千僧眾上下一心,絕不相信窺基大師會背棄我佛!”

    “沒有窺基大師的吩咐,本寺不許任何人入內!”

    釋特昧普森然道:“爾等莫非也墮入了魔道?”

    爭執間,三座大門忽然同時打開,大慈恩寺的僧人們手持棍棒,黑壓壓一片從寺門湧出。最前面一排僧人光頭上點著香疤,灰色的僧袍褪下半幅,在寒風中露出精壯的手臂和半邊胸膛,神情堅毅無比。

    “佛祖在上!我大慈恩寺弟子今日要為佛祖斬妖除魔,撼衛佛祖的榮耀!”

    “佛祖虔誠的信徒們!無論你們是僧人還是凡俗!衛佛匡法,就在今日!”

    “佛光普照!功德無量!”

    “傳檄十方叢林各寺!同赴宣平坊!誅殺佛門公敵!”

    “光榮歸於佛祖!”

    那些僧人一邊沿途招喚佛門信徒,一邊派人前往各寺召集人手,一路高呼不絕,舉刀執棒,氣勢洶洶殺向宣平坊。

    釋特昧普板起面孔。窺基出身勳貴,少時代替唐國先皇出家,研習佛法,身份非同小可。以大孚靈鷲寺為首的十方叢林對其刻意栽培,可以說與沮渠二世大師同出一系,都是不拾一世大師所傳摩法宗的嫡脈。

    直到沮渠二世大師坐床之後,窺基一反常態,突然對密宗法門產生異乎尋常的興趣,邀請附庸於大孚靈鷲寺的蕃密大師前來講經說法。釋特昧普趁此機會,在長安各寺傳揚蕃密法門,排擠掉原有的東密一系。

    也是在窺基的鼎力支持下,釋特昧普以密宗法王的身份,得到唐國朝廷的承認,又通過賄賂仇士良,成為主管天下僧尼的左街功德使。最終鳩佔鵲巢,佔據了東密的祖庭青龍寺。

    此番窺基遠遁,釋特昧普原想著重施青龍寺的故技,一舉拿下執唐國諸寺牛耳的大慈恩寺。誰成想,窺基在大慈恩寺的影響力根深蒂固,即使窺基背叛佛門證據確鑿,眾口一辭,依然有大批僧人站在窺基一邊。

    更讓釋特昧普惱火的是,自己此番的臂助,淨念那廝竟然在關鍵時候避不出面。沒有淨念這位沮渠大師的親傳弟子,十方叢林紅衣大德挺身響應,自己的奪寺大計一開始就碰了壁。

    說到底,自己在大慈恩寺的根基,終究比不過窺基數十年的經營。

    大慈恩寺在長安城聲望極高,在那些僧人呼喊下,不時有佛門信徒從家中出來,追隨眾僧前往宣平坊除妖。而更多的則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市井惡少,地痞無賴,看到今日城中的亂象,早已心癢難搔,只是心存畏懼,一時不敢露頭。此時紛紛跳了出來,喊著“護我佛法”,在其中上躥下跳,尋找機會。

    一路趕到宣平坊,隨行者已經浩浩蕩蕩。成千上萬的僧俗高呼斬妖除魔,誅滅佛門公敵,聲勢之大,連今日破家無數的內侍諸宦路上遇見,都勒馬避讓。

    人流還在坊外,喊殺聲已經傳進坊內。

    在廂房等了許久的敖潤一躍而起,抓起外袍衝到庭間。

    看到階上負手而立的賈文和,敖潤松了口氣,心裡頓時踏實下來。

    “賈先生,外面那些和尚來了!”

    賈文和點了點頭,“你召集外面的軍士和諸國護衛,先過去阻一阻。記住,不得動手,更不得見血。拿出你的手段,牢牢拖住他們。”

    “明白!”敖潤把佩刀、鐵弓往地上一扔,領命而去。

    “祁遠,”賈文和道:“法雲寺那邊交給你了。”

    祁遠拱手道:“賈先生放心!我都準備停當了。”

    “張惲,傷者和內宅女眷如何?”

    “已經安置好了。”張惲道:“石家專門讓出一幢樓,裡外周全。”

    “任宏。”

    “在!”任宏抱拳上前。

    “這回要看你的了。”

    任宏挺胸敬了一禮,“明白!”

    “鐵堂主。”

    “在呢!在呢!”鐵中寶拍著胸口道:“都記住了!有話你直管吩咐!”

    “看著高智商些。免得他嘴快出事。”

    鐵中寶胸膛拍得“梆梆”響,“包在我老鐵身上!”

    “鄭賓,你們守好門戶。”

    鄭賓抱拳道:“是!”

    “那我呢?”一個不滿的聲音說道,卻是中行說。

    “正要仰仗中行大璫之力。”賈文和肅然道:“主公對內宅諸眷視若珍寶,如今主公不在,此間要事,莫過於此。只靠一個張惲,賈某放心不下。還請中行大璫帶傷照應一二。”

    中行說原本一臉不忿,覺得自己這個內宅總管被排除在外,受了冷落,聞言顏色稍霽,撇著嘴道:“我就說張惲那廝指望不上。瞧瞧,還得咱家吧!”

    說著他雙袖一拂,大搖大擺往內宅走去,一邊喝道:“姓呂的!你往哪兒跑呢?賤皮子又癢了是吧?”

    “呼喇”的一聲,呂雉將一團剛洗的衣服甩到他臉上,轉身就走。

    賈文和淡定地回過頭,“南將軍,窺基亡我之心不死,此番若有動蕩,皆因他起,還請將軍在衛公面前分說一二。”

    南霽雲點了點頭,沉聲道:“我省得。”

    大慈恩寺僧人高呼口號,殺氣騰騰衝進宣平坊,在街口的大槐樹旁,被一隊神策軍擋住。

    這些神策軍還是張承業與仇從廣當初帶來的,已經在程宅外守了兩天,一直沒有輪班,宮中事變,天寒地凍,早已人心惶惶。加上兩邊領頭的都一去不返,心裡更是沒底。

    敖潤拍著胸口許諾重賞,這些軍士才勉強列成隊形。但看到聲勢浩大的誅魔隊伍,還沒近前,軍士們便生出退意。

    童貫壯著膽子上前,尖聲道:“前面乃是程侯私宅,爾等不得驚擾!”

    一名僧人大步而出,厲聲喝道:“殺的就是程賊!”說著一把揪住童貫的衣襟,把他甩開數步。

    “且慢!”一名身著漢國公服的雄壯官吏上前,張開雙臂叫道:“我乃漢國治禮郎敖某!奉天子之命,出使貴國!今日……”

    剛說一半,那個敖某“撲嗵”一聲,仰面倒在地上,他一手捂著額頭,一邊瞪大眼睛,指著那名僧人,驚怒地顫聲說道:“你……你為何敢襲擊本漢使!”

    那僧人怔了半晌,隨即勃然大怒,“好賊子!今日我便為佛祖打殺了你這無賴狗才!”

    沒等他舉棒,一群服色各異的護衛便擁上前去,圍住遭到惡僧偷襲,倒地不起的漢國使者,叫嚷著要找京兆府和金吾衛的人來評理,雙方七嘴八舌,推搡起來。

    眼看惡鬥一觸即發,旁邊“咣鐺”一聲震響,法雲尼寺緊閉的大門被人從裡踹開,一個圓滾滾的小胖子臉蒙黑巾,背著一隻巨大的包裹衝了出來。

    後面一聲嘶聲裂肺的慘叫,“有賊啊——搶錢啦——”

    一個黃臉漢子哭天抹淚地奔出來,叫道:“快攔住他……”

    接著一股腥風卷起,一名牛高馬大的獸頭壯漢狂奔而出,他遍體鬃毛,面帶青斑,卻是一名獸蠻人。

    那獸蠻人撲上去拽住包裹,拉扯著不讓走。

    小胖子拔出一柄小刀,比劃著叫道:“快滾開!再囉嗦,我就給你來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獸蠻壯漢死死拽住包裹,臂上鬃毛根根乍起,用雷霆般的吼聲道:“平白闖入寺中搶錢,長安城還有王法嗎?”

    “屁的王法!”小胖子扯著喉嚨叫道:“宮裡大亂,金吾衛全都死光光了!長安城全是咱們遊俠兒的天下!別說搶你倆錢,就是殺人放火也沒人管啊!”

    小胖子一邊說一邊跳起身,對著那獸蠻人拳打腳踢。那獸蠻人似乎當慣了奴仆,沒有了野性,雖然又高又壯,體態凶獰,卻光挨打不敢還手。

    那黃臉漢子更是窩囊,見那無賴手裡有刀,連靠近都不敢,隻轉著圈拍膝跺地,哭訴寺內被人搶劫,求各位佛門信徒施以援手。

    可惜一眾佛門高僧身有要事,無暇分心,跟來的眾人大都只顧著圍成一圈看熱鬧。有心幫忙的,天天吃素念經,看著那小胖子手裡的刀便先怯了三分。那漢子哭訴不絕,卻無一人站出來。

    摸清這幫烏合之眾的底細,祁遠心下愈發篤定,對賈先生更是多添了三分佩服。眼看火候已到,他哭聲一尖,“佛爺啊,你睜睜眼吧……”

    話音剛落,“呲啦”一聲,包裹被撕開半邊,裡面的錢銖雨點般甩了一地。掉落的不光是銅銖,還摻雜著白閃閃的銀銖,甚至黃澄澄的金銖,滿地亂滾。

    人群轟然一聲,當即把阿彌陀佛、如來觀音、菩薩金剛、佛門公敵……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無數手掌伸來,爭相撿拾落地的錢銖。

    那小胖子鑽進人群,一邊泥鰍般亂躥,一邊大喊大叫,散落的錢銖從撕碎的包裹裡“嘩嘩”直往下掉,所過之外,人人為之發狂。

    混亂中,坊門處一名車伕打扮的漢子大叫道:“剛有人搶了青龍寺!光金銖就搶了幾萬枚!京師各處衙門都被砸了,金吾衛全死光了!壓根就沒人管啊!”

    “兄弟們,發財的時候到啦!”

    “什麽王法?拳頭大就是王法!”

    “外面各坊都在搶呢,手快有,手慢無啊!”

    “廟裡有的是錢!搶那幫禿驢去!”

    “千載難逢!天官賜福啊!”

    大慈恩寺的僧人一路呼喊,召集各寺同門,引來百姓極多,其中倒有一大半是城中惡少,此時被人一煽動,就像在火藥桶裡點了顆火星,立刻引爆了眾人的貪念。

    眼看前路有神策軍和一幫護衛擋著,人群叫囂幾句,便在某些人的刻意引導下轟然四散,躥進各坊尋找目標。

    跟著大慈恩寺僧人同來的十方叢林僧眾臉色大變,這要是被人群衝進寺內大肆搶掠,各家寺廟少不得要遭場大劫。原本的殺氣騰騰,頓時弱了幾分聲勢。除了大慈恩寺的僧眾之外,其他各寺的僧人都暗中打起了退堂鼓,畢竟誅滅佛門公敵是大家的事,各寺的廟產安危,可是各家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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