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人類的靈魂會完美呢?」
在那場交談中,一直完美偽裝自己的虛假終於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問出了這不屬於計劃之中的話語。
對於人類,虛假一直是以一種複雜的目光去看待他們。虛假因人類而誕生,又因人類而強大,他心裏十分清楚,如果這個世界上人類竭盡殆滅,自己也會很快步入他們的後塵。因為除了人類之外,在沒有那個生靈可以創造出如此繁多的虛假。
所以,當他得知這個世界上最完美的,竟然是人類的靈魂后,虛假內心便翻湧起難以遏制的好奇心。
當他問出這句話后,一直在記錄什麼的托馬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虛假還記得,那是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是英南少見的晴天。一襲白袍的托馬真隨意地坐在草地上,他背對着星辰與月亮,手中持筆與紙,銀色的瞳孔中似乎有無數的墨字浮動。
「實際上,人類是這個世界中最複雜的生物。」
放下筆,托馬真扶了一下自己的銀邊眼鏡,柔和的聲音在空曠的草原上響起:「我曾見過善良到迂腐的農人,願意為了救助一個盜賊放棄自己女兒的生命。」
「我也曾見過殘忍到極致的將軍,他聽信讒言想要進食胎盤,下令殺了全城的婦人。就在隔壁的城邦里,精於細算的商人囤積貨物與糧食,在一場瘟疫中引發了另一場飢荒,導致千萬人的死亡。」
「但是,我也曾見過閃爍著黃金精神的戰士,為了保護村莊毅然決然地燃燒了自己的生命。我也曾見過意志如鐵的職業者,以白銀之姿鍛造出神賜的器具,拯救了瀕臨破敗的城池。」
「一千萬人齊聚一堂真摯地對神明祈禱,只是為了讓一個好心的男人獲得靈魂上的救贖。」
將手中紙張輕輕蓋在草地上,微弱的光暈縈繞在托馬真的身旁,如螢火蟲般晶瑩明亮,「人類,是一顆永遠猜不透的寶石。他們雖然有着最為污穢的卑鄙,卻也同時擁有着散發着璀璨光暈的善意。正是因為如此,人類才令我痴迷。」
後來的話語,虛假已經記不太清了。他只記得在那個夏夜之中,他得到了「人類的善意就是最完美的材料」這個訊息。至於托馬真之後絮絮叨叨的東西,他已經不記得了。
後來,他順利地殺死了文學之神,得到了文學之神的權柄。為了徹底掌控權柄,離開這片被霧靄籠罩的世界,虛假動用一切的權柄與力量,將書中文學之神收集到的人類靈魂釋放出來,將怪誕的靈魂被書永遠囚禁。
而這樣做的代價,就是筆與紙被徹底融合起來,不再擁有篡改現實的能力。他只能影響到書中存在過的事物,例如,人類。
當兩行蘊含着詭異的扭曲光芒的文字出現后,一聲又一聲的咆哮與怒吼在天際響徹。周離一行人向窗外看去,當那由無數密密麻麻的詭異怪誕組成的「烏雲」出現在視野之中時,托蕾亞和林紫頓時感到一陣靈魂上的顫慄。
怪誕,全是怪誕。
他們如這場洪災最後的憤怒一般,從雲中出現,快速地向著約旦進發。就當托蕾亞以為這些怪誕要將自己等人撕裂的時候,她驚愕的發現,那些怪誕竟然沒有任何一隻是沖着自己等人、或是沖着任何一個人類而來的。他們沖向的地方,是約旦塔。
等一下!
托蕾亞突然一怔,這時的她反應了過來,這個「文學之神」根本不是要操控怪誕攻擊人類,他真正的目標,是那些周離用來威脅羅亞的黑火藥。
不對,文學之神的目的還是收割靈魂,他要摧毀黑火藥!
不行,來不及了。
伸出手,剛想要提醒周離的托蕾亞張開嘴,卻驚愕的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一句話。但她沒有驚慌,因為阻止她言語的,是一朵小小的黑霧。
是周離在阻止她開口。
就在這轉瞬之間,文字浮現出來了。
「哦?」
周離坐回沙發上,他雙肘撐在腿上,兩手交叉放在胸前。他看着眼前的文字,挑了下眉,似是而非地說道:「看來你的最終目的還是收割這些人類的靈魂。」
「我的黑火藥計劃實際上是成功的,因為無論是羅亞還是你,目的都是讓這些人的靈魂更加純粹,好讓你們收割。因此剛才你一直在誤導我,想讓我認為你的收割計劃已經失敗,你真正想要的是艾露瑪。但是,你其實最終的目的,是摧毀我的黑火藥,對嗎?」
「嗯,沒有選擇。」
周離點了點頭,信服地重複了一句。就在虛假想要讓周離選擇臣服,幫自己收割靈魂之時,周離又開口了。
「其實我那個時候還真沒選擇。」
周離抬起眼,瞳孔中的嘲弄讓虛假感到了一陣不安。周離勾起嘴角,感慨地說道:「我跑了全城也找不到一千克的黑火藥,如果不是這樣,我也沒必要欺騙你和羅亞。」
「騙傻子,真沒有成就感。」
一旁的艾露瑪終於不用忍了,她溫潤的紅唇也如同周離一樣勾起完美的弧度,眼睛彎成了兩道月牙,笑的十分溫柔。
話音落下,虛假收到了血色水蛭的消息。然後,祂感到了一陣荒謬。
約旦塔下黑霧籠罩的地方,只有一堆又一堆的天然化肥。
傑洛斯特所佈置的黑霧網絡上,一張畫着笑臉的紙張迎風飄蕩,那由艾露瑪執筆,周離潤色的滑稽表情在雨中微微蕩漾,極具嘲諷。
憤怒,羞恥,震驚。
虛假從未感到如此之羞辱,作為虛假之神的他,竟然被周離的小把戲騙了這麼長時間。他感知過傑洛斯特的行徑,也感知到傑洛斯特曾經在約旦塔使用了黑霧,但他卻因此斷定傑洛斯特真的在約旦塔中佈置了五噸的黑火藥,徹徹底底地被周離欺騙。
恥辱!簡直就是恥辱!
虛假之神被騙了,這就像是死神死了一樣荒誕。這種荒誕的事情在今天就史無前例的發生在了自己身上,虛假的內心之中滿是無盡的憤怒,如果此時的他能用人類的形態出現在周離面前,他一定會給周離表演一個紅溫警告。
「拜託,動動你的腦子。」
周離帶着鄙視的目光看向虛假,聳了聳肩,理所當然地說道:「一天的時間,五噸黑火藥,你讓轟亂之神的教宗來都得搖頭。」
「我不騙一下你,你還真以為自己是根蔥了。」
此時的虛假完全被憤怒沖昏了頭腦,他甚至都沒有去想,為什麼周離會突然提醒他查看那片黑火藥。明明周離可以繼續欺騙虛假,周旋更多的時間,或讓虛假心懷僥倖,為了保存怪誕的性命來和周離繼續談判。
但是,周離偏偏沒有選擇繼續欺騙,而是自己選擇了「自爆」。
為什麼?
字元出現,那些原本聚集在約旦塔的怪誕似乎感應到了什麼一樣,齊齊地發出了咆哮與怒吼。
然後,他們便不動了。
「本來,我是想這麼對付羅亞的,但沒想到,他還是被你放棄了。」
緊握著艾露瑪的周離站起身,二人肩並著肩,能清楚的感受到彼此的溫度。周離看向虛假所化身的書籍,聲音冷冽:「你還沒有反應過來,我真正的目的嗎?」
目的?
虛假怔住了,此時的他「大腦」一片空白,他無法理解,為什麼自己突然斷掉了操控那些怪誕的「線」。
「你之前將所有的怪誕放了出來讓我們殺死,目的就是徹底毀滅那些怪誕,對嗎?」
伸出手,一枚價值連城的戒指出現在了周離的手中,下一秒,他捏碎這枚蘊含着虛空法則的戒指,無數張鐫刻着不同名字的詭異紙張出現在了他的手中。
「最早你放出來的怪誕,是他們的惡,那是被你染上了人類劣根的怪物。他們擁有着人類相似的外表,卻比人類更加殘忍。」
「而你現在放出來的,是原本的怪誕。原本的怪誕是善,他們純粹,但卻對你而言沒有任何的用處。所以你想藉助我們的手,將所有的怪誕清除掉,對嗎?」
周離看着面前想要寫下什麼,卻無法否定自己話語的虛假,冷笑着說道:「恭喜你,你失敗了。」
「你認為我只能殺死怪誕,把他們徹底消滅。」
「很抱歉的告訴你…」
周離伸出手,一直被他隱藏在風衣之下的蓋婭之書出現在了他的手中。而他的手腕上,銀色的銜尾蛇靜靜地「注視」著虛假,似乎,在等待着什麼一樣。
「你失敗了。」
攤開書籍,隨後,將那些鐫刻着無數名字的紙張放入書籍之中。
玫瑰夫人、血色之狼、骸骨公、血伯爵、縫合的科學怪人、剪刀手、淤泥胖怪、虛浮飄靈、幻靈、銀月使者…
這些紙張的材質盡不相同,有些是玫瑰花疊成的紙張,有些是溫潤的骨製品。他們彷彿歸家的遊子一樣,迅速地進入了周離手中的蓋婭之書里。
「善良。」
當所有的紙張進入了蓋婭之書後,周離合上書籍,目光冷冽地注視着面前的虛假,在他的身旁,無數沒有人類模樣,卻有着善良氣息的「怪物靈魂」漂浮在他的身邊。他們隨着周離的目光注視着虛假,注視着,肆意踐踏他們家園的怪物。
「因為你是假的。」
沒有長篇大論,也沒有跟虛假討論一下「論人體構成究竟有沒有生殖隔離」,周離只是看着虛假,淡淡地說道:「假的,永遠都是假的。」
「你,永遠都只是個被謊言與欺騙支配的神明,文學,你不配。」
蓋婭之書懸浮在周離的身旁,帶着一千個怪誕的純粹靈魂,直面盜取文學權柄,妄圖操控靈魂的惡神。
艾露瑪握住了周離的手,世界愛着她,她也愛着整個世界。她曾經是世界的意志,是名為蓋婭的神靈,但現在,她只是艾露瑪。
勇者周離的神使,艾露瑪。
「你連筆都沒有,也想掌握文學?」
憤怒,徹底的憤怒。
你,在,自,尋,死,路!!!!
虛假之神,不再偽裝了。
托蕾亞獃獃地的看着眼前那龐大的,宛如空中懸浮的山丘一般的身影,祂擁有着修長而彎曲的四肢,祂的眼眸是由骨與肉組成的詭異球體。無論用什麼樣的形容,用什麼樣的語言,此時的托蕾亞都無法去將眼前的生物進行一次描述。
但唯一能接受的,理解的事物,是那個生物頭上兩個捲曲的山羊角,但上面的血色紅紋,卻讓人難以直視。
很多時候,大部分人對待「神靈」都是一種錯位的認知,他們往往會將自己代入其中,將人類的經驗與模式套用在神明身上。
然而實際上,這是完全錯誤的。人類與神靈,是截然相反的兩個物種,而這兩個不同物種的戰鬥,更是天差地別的存在。
在人類的主觀判斷上,神明的戰鬥應該是手持神器,操控天罰與雷霆將敵人撕碎。或是掀起滔天洪水,將對方淹沒於死亡之中。
但是,真正見到過「神靈」出手的周離知道,這些幻想就如同「皇帝也用金鋤頭」一樣,完全是錯誤的。他曾見過轟亂之神將一個誤入神國的神賜魔物擊殺,祂什麼也沒做,只是「看」了那隻魔物一眼,隨後,魔物就被「轟亂」成肉眼都無法觀測的肉屑。
神靈的武器,是他們執掌的權柄。
而現在,執掌著扭曲的文學權柄的虛假之神,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