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玉帶城是絢爛的。因爲位置靠南, 氣候溫暖溼潤,九月的樹木同夏天時一樣繁茂。
她11歲。別的世家女都開始等家裡物色夫婿,自己則慢慢經營一個嫺雅多才的良好閨譽時, 唯有她, 還在外祖父母的縱容下過着天天瞎胡鬧的好日子。
院子裡有一棵繁茂的梨樹, 春天有滿樹雪白, 秋天有林聲緩緩。記不得什麼時候開始, 她很愛那個院落,也很愛那棵梨樹。
她愛趴在樹枝上,讓枝葉隱藏自己的身形, 而從濃綠的間隙中感受陽光和風。梨樹旁是一道連廊,通往外祖父的書房。有時她能聽到人們的碎語, 便不出聲靜靜聽着。這是她的秘密小遊戲。
那一年的秋天, 透過梨樹枝葉, 她看見有從未見過的陌生人,在連廊上同外祖父說話。陽光很亮, 屋檐的陰影落在走廊上。那人衣袍上的太陽紋異常耀眼。
外祖父說過,太陽紋是本家的家紋。
“……七老太爺息怒,這是九少爺親自卜得的結果。九少爺的占卜名滿平京,從未出錯。”
“七老太爺嬌養的那位女郎,與七老太爺和七老夫人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她趴在樹枝上, 一動都不敢動, 連呼吸都不敢用力。
“……有奇物伴生, 當爲妖孽!非我謝家之血脈, 其心必異, 不知哪裡來的卑賤血脈……”
啪。
穿着太陽紋衣袍的人往後一個踉蹌。
“滾!”
記憶中,外祖父的聲音一直都是慈祥的、含笑的、寵愛的。她從來不知道, 外祖父也能發出猛獸般的咆哮,憤怒得像要掀翻世間的一切。
“七老太爺……你們會後悔的……”
那個人離開了。
外祖父喘着氣,在原地站了很久。她看不見外祖父的表情,也莫名地膽怯所以不敢看。直覺裡,她明白外祖父現在不想看見任何人。
她一直在樹上,待了很久。從午後到天后,趴得身體都僵硬了,未進水米的肚子也咕咕叫個不停。
外祖母領着一羣婢女,拿着燈籠喊:“長樂,長樂……”
聲音裡帶着哭腔。
她好像才醒過神來,啞着嗓子叫:“外祖母。”
差點從樹上直接滾下去,幸好被強壯的婢女接住了。外祖母摟着她哭起來,罵她做什麼平白叫人擔心,還打了她幾下,卻一點都不疼。
她依偎在外祖母懷裡,看見院子另一頭又飄來一串燈籠,破開夜色,來到不遠處。爲首的那人很高,清瘦的身軀站得筆直,好像一筆遒勁的字。
外祖母站起身,擦着眼責怪外祖父,說他做事太慢,讓囡囡受了驚嚇。
外祖父在半明半昧的光線裡看着她。她忽然又害怕起來,卻像被什麼力量抓住,不能移開目光,只得呆呆地回望。
夜色中,外祖父將手中的燈籠交給隨侍的涯伯,彎下腰,對她張開手。
“外祖父!”
9歲過後,外祖父便不再抱她了。現在,她卻還像5、6歲時一樣,飛快地跑過去,一頭扎進那個清瘦卻可靠的懷抱。
外祖父平日精心保養的鬍鬚變得很渣人,還變得有些溼潤。
“傻囡囡,傻囡囡……傻囡囡。”外祖父拍着她的背,隱隱有些哽咽,“莫怕,啊,莫怕。”
她抱着外祖父的脖子,忽然嚎啕大哭。
……
外公的死訊傳回來後,家裡一片縞素。
她站在梨樹下,看見梨花也開了滿樹雪白。
……
病榻上,外祖母伸着細瘦如枯枝的手,緊緊握住她的手腕,反反覆覆說:“長樂,不要交給他們……不要把石珠交給他們……”
……
平京城裡來的本家,馬車細節處刻着熟悉的太陽紋。談吐豪爽的部曲,嘴上喊着“女郎”,卻抓着她的胳膊強硬地將她塞進馬車。
涯伯護着她,嘶聲問:“你們到底是誰的人?!”
“我們是懷少爺派來接女郎回去的。女郎莫怕,平京城裡繁華着。”部曲的笑容有些奇異,“要不是七老太爺和七老夫人去了,女郎還沒這個福氣呢!”
身後的謝宅一片哭聲,嗚嗚咽咽。
“我跟你們走!”她抓住那人的胳膊,“我知道你們要什麼……不要傷害我家的人!我已經去信給了本地許家,宅子和碉堡那邊的人已經屬於許家!”
那人面色陡然陰森下來,甚至顯露出十二分的殺意。
她說:“不要動他們,我就把你們想要的東西帶去平京城。”
……
襲來的妖獸,飛濺的鮮血,斷裂的四肢,還有身體裡拖出來的內臟。
“女郎,你要活得好好的……”
她抱着捲刃的刀,往天色亮起來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走。
九少爺。謝懷。兩個人?一個人?
……
“……阿昭!”
“啊?”
謝蘊昭彈坐起來,差點和陳楚楚撞了個臉對臉。
陳楚楚後退幾步,心有餘悸地摸摸鼻子,頭髮上的紅繩晃個不停。
“阿昭,你昨晚睡覺說夢話啦。”她遲疑着,小心問,“好像還哭了呢……夢到什麼傷心的事了嗎?”
她揉了揉眼睛,認真想了想,搖頭笑道:“是好事。”
“好事會哭嗎?”陳楚楚略有不信。
謝蘊昭勾起她的下巴,含情脈脈道:“美人,難道你不信我嗎?”
“討厭啦——!”
陳楚楚臉紅,一把推開謝蘊昭,還接着將她的法袍也扔了過來:“快穿衣服去晨練!不動修士要有不動修士的樣子!”
這一調戲就臉紅的特質……男頻文裡看着不覺得,自己調戲才發現——真的好可愛啊!就是……
謝蘊昭揉着隱隱作痛的肩膀,心下感慨:楚楚這哪裡是小家碧玉,根本是大力水手啊!
距離謝蘊昭入門已經過去兩年。一年前,何燕微突破至不動境;一個月前,謝蘊昭也晃晃悠悠跨過了那道門檻。但最令北斗仙宗上下稱奇的是,向來被稱作“廢物”的石無患,也在三日前不聲不響換上了不動修士的黃衫。
至於期間發生的一些石某人逆襲打臉事件,就略過不提吧,反正都是男主的基本操作。
陳楚楚對她碎碎念:“阿昭,你已經是堂堂的不動境修士,怎麼還睡覺?我聽燕微說,她一進入不動境,就開始天天打坐修煉代替休息了。”
“不睡覺的生活和我理念不合……也就是說,這是大道之爭。”
謝蘊昭倒了杯清水,才嚥下一口,眼前就跳出了熟悉的面板。
[【檢測到受託人靈力儲備充足】
【情感值結算功能開放】
【強制任務】【長期任務】真正的拔刀俠,就要譭譽參半!
任務內容:生靈的情感本身就是一種力量!
任務要求:請受託人努力發掘他人對你的情感,並獲取一定情感值。
每99天(以0點爲準)本系統將對受託人當期所獲情感值進行結算,其中,受託人必須:
【好感值】至少獲得1000點;
或
【惡感值】至少獲得100點,
否則,受託人將受到五雷轟頂的懲罰【手動微笑
受託人獲得的情感值可以在結算後進行兌換,其中:
【好感值】每1000點可以兌換2顆星星,或5次抽獎機會;
【惡感值】每100點可以兌換2顆星星,或5次抽獎機會;
【其他情感】每10000點可以兌換2顆星星,或5次抽獎機會。
以本任務發佈當天的第二日0點爲第一期起算時點]
“噗——咳咳咳……”
“阿昭?!”
“沒、沒事,我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
剛一說完,謝蘊昭就看見面前飄出:
[來自陳楚楚的【無語值】+1]
謝蘊昭琢磨了一下,發現……這系統是不是搞錯了,爲什麼惡感值100點就夠了,好感值反而要1000點?這麼一來,當然是積累惡感值最划算嘛。
她在心裡試探着問系統是不是搞錯了。
[沒有【手動微笑】]
這系統似乎微妙地有點和她靠攏了?
不等謝蘊昭再仔細研究一會兒,又一個面板跳出來:
[【可選任務】真正的拔刀俠,就要譭譽參半!
任務內容:第一次情感值收集
請受託人從以下列表中選擇任意一項完成:
A.站在鐘樓屋頂,完成100個原地快速轉圈,限時1分鐘。
B.從宿舍出發,跑上天權山頂,再跑回宿舍門口,限時20分鐘。
C.對走出宿舍後遇到的第一個人開啓嘴炮嘲諷,不少於1分鐘。
任務成功獎勵抽獎一次,任務失敗則須在無爲亭頂做10分鐘第八套廣播體操。
選擇倒計時:10秒。]
“阿昭?”對於她的沉默,陳楚楚見怪不怪,“對了……”
“回頭再說!”
當這句話的最後一個字鑽進陳楚楚的耳朵時,謝蘊昭已經如狂風過境,衝出了宿舍大門,留下一個嫋嫋飄散的“哈”字。
天權峰在九峰裡算是秀麗小巧的,但若放在凡世,也是仰之彌高的高山。啓明學堂的女弟子宿舍到山頂至少有1500米,以不動修士的修爲,在不動用飛行器的情況下,20分鐘正好是一個來回的極限。
晨光中的啓明學堂宛如一隻剛剛睡醒的貓,慵懶地緩緩睜眼,才只睜到一半,就被旋風般掠過的女修驚了一驚。練劍的劍歪了,打拳的打空了,坐而論道的被風迷了眼……
往高一些,師長們清修的洞府也開了,柯多魚剛走出洞門,回味着昨夜觀想星圖的收穫。他原本只是爲了報復謝蘊昭纔到啓明學堂來,只打算做滿半年的最短期限。但在山長的忽悠下,他稀裡糊塗地就答應了要待滿三年……這一切是怎麼回事?他也很懵。
柯十二正呼吸新鮮空氣,卻見一道煙塵向着自己滾滾而來。
他嘴角抽了抽。 шшш _ttκǎ n _Сo
“謝蘊昭你又在……”做什麼?
煙塵從他旁邊飛過。
[來自柯多魚的【惡感值】+1]
——回頭理你啊!
已經巡視一圈的山長從另一邊走上來,一手拿着戒尺,一手捋着山羊鬍,看到柯十二就笑呵呵地問:“柯師侄昨夜清修可好?剛纔過去的是阿昭吧。”
“的確是謝蘊昭。”柯十二一撇嘴,臉上燙傷傷疤跟着猙獰一動,心想這謝蘊昭成天不幹正事,偏偏還招這些老頭老太太們喜歡。這不,叫他就是“柯師侄”,叫謝蘊昭就是“阿昭”,可見是有背景的緣故。
山長恍若沒看見他的嫌棄表情,仍笑呵呵道:“有件事我本想跟她說,但我還要去看看藏書閣,就有勞柯師侄了。”
柯十二想推辭,但這笑裡藏刀的奸猾老頭已經把事情說完,揹着手走了。
他又一撇嘴,回去準備教案了。
過一會兒,柯十二耳朵一動,聽到遠處傳來隆隆響聲——跑個步都這麼響,還敢說是天靈根呢!
他再次走到門口,皮笑肉不笑地開口:“謝……”
——等等啊!
居然差點嗆了他這個第四境無我修士一嘴塵?!
[來自柯多魚的【惡感值】+2]
謝蘊昭剛纔瞄了眼柯十二鐵青的臉色,幸災樂禍地嘿嘿笑幾聲,振作精神,奮力開始最後衝刺——
[任務“第一次情感值收集”超出限時5秒鐘而失敗。
失敗懲罰:在無爲亭頂做10分鐘第八套廣播體操。
開始倒計時:5分鐘]
謝蘊昭面無表情地和任務面板提示對視。雖然系統沒有任何表示,但她總覺得它在幸災樂禍。
柯十二從她背後走來,面色陰沉如水,卻還要強迫自己掛着營業性陰柔變態微笑。
“謝蘊昭,你竟然目無師長,真是好大的……”
嗖——!
眨眼之間,淡黃衣衫的女修已經化爲又一道塵煙。
柯十二難以置信地看着那道背影。
山長!他不幹這活兒啦!
[來自柯多魚的【惡感值】+3]
陳楚楚在一旁探頭看着,情不自禁說:“柯師叔,這也不是阿昭第一次目中無你了……”
話沒說完,就被柯十二扭曲的表情嚇得縮回了宿舍,並順手緊緊關上了門。
*
謝蘊昭已經縱身躍上了無爲亭的頂部。亭子最近剛翻新過,在朝陽下折射着刺眼的新光。
[來自柯多魚的【惡感值】+5]
咦,怎麼又加了一次?謝蘊昭先是疑惑,而後釋然:多半是越想越氣吧。但蒼天可鑑,她氣柯十二的十次裡,有八次都是因爲拔刀系統,才讓柯十二成了殃及池魚的那個魚。這麼說,以後不是可以把柯十二看成惡感值的固定來源?
反正他多。
謝蘊昭心情大好,連超時5秒任務失敗的鬱悶都拋在了腦後。她站直身體,舉起雙手,開始回憶:第八套廣播體操她還記得嗎……咦,她還真記得,莫非是曾經領了四年操的緣故?
無爲亭面對的是一片小廣場,因爲面積不大不小有點尷尬,晨練和早課的弟子都不大愛來,這裡便被野草藤蔓悄悄佔了去,顯出幾分樸拙的清淨閒適。
謝蘊昭正一絲不苟做着廣播體操,卻被前面忽然傳出的一聲響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有人重重摔在地上的聲音。
幾個略有些眼熟的青衣弟子,簇着一個同樣有些眼熟的黃衫弟子,大模大樣地圍着一個瘦弱人影。
“妖怪就是妖怪,誰允許你跟我們一起修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