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叫了好幾聲,馮老頭才睜開朦朧睡眼,還吸溜了一下睡出來的口水。恰好一縷陽光漏下來,刺了刺他的眼睛。
攤前,年輕的後生對他拱手見禮。他眉目清秀,皮膚很白,穿得像個富家少爺,笑得卻有一絲小心和討好。
“我能買一串糖葫蘆嗎?”石無患彬彬有禮地問。
馮老頭打個呵欠,再打個呵欠,照樣露出個市儈卻有些敷衍的笑。
“小郎請,十五文,不甜也要錢嘍。”
石無患立即放了十五個銅板,拿了一串紫薯的糖葫蘆。
他望着糖葫蘆的目光藏不住一絲炙熱,像望着稀世珍寶。
他咬下一口。
陡然,一股強烈的酸澀在舌頭上炸開,令他渾身不禁抖了一下。
石無患愕然,竭力遏制住想吐出來的慾望。這哪裡是酸,簡直像將整個人都浸泡進酸水裡,醃製了幾天幾夜!
一見他的模樣,馮老頭趕緊提醒:“不甜也要錢的啊,小郎!還有,白浪街常有捕快,打不得人!”
見馮老頭那副窮酸緊巴樣,周圍人立刻鬨笑起來:又是這幾句!說了馮老頭騙人哩!那糖葫蘆酸得很,你莫要跟謝小郎一樣做了濫好人哩!
石無患先是疑惑,繼而若有所思,最後一張俊俏的臉陰沉下去。
他問:“老丈,同樣是一串糖葫蘆,何以有人吃着甜,有人吃着酸?”
馮老頭擡了擡皺巴巴的眼皮,眼神剎那犀利得讓石無患心中一緊。
他笑道:“這食物和人啊,講究一個合適。人和人呢,也得講個合適。是一顆蘋果,就不能長在梨樹上,是不是這個道理?”
石無患不再說什麼。他再行一禮,沉默地轉身離去。
他轉過街角,再順着道路向前走,一直到了東海縣城南。這裡是本地富庶人家居住之地,有飛檐斗拱,有樹木亭亭;枝葉在風裡輕輕搖擺,發出的“沙啦啦”聲宛如女子輕輕的、嬌嬌的嘲笑。
這條雅緻奢侈的街叫紫雲街。街的盡頭,最奢侈的那座宅院掛着謝府的牌子。
石無患走到側門,叩響門扉。
不多時,一名雙環髻、天青色襦裙的丫鬟開了門。他們交談了幾句。
丫鬟露出一抹淡淡的驚訝,而後再沒多瞧他一眼,只點點頭,關了門,徑自往後院去了。
石無患嘲弄地笑了笑,垂首等在側門前。
院內的丫鬟走進了一間裝飾細巧的院落。庭中花木扶疏,又搭了一座葡萄架、種了些野花,顯出幾分刻意營造的野趣來。
葡萄架下有桌椅,坐着個大袖長衣、雲鬢垂髾的年輕女郎。女郎一手拿棋譜,一手執棋子,正細細思考殘局解法。
另有四個丫鬟隨侍在側,打扇、捧事、抱琴、奉書。
雙環髻的丫鬟一禮道:“女郎。”
女郎落定一枚棋子,邊上侍女立即躬身奉上托盤。她用溫熱的毛巾擦了擦手,方纔拈起一隻小巧玉盞,啜了一口清涼的花露。
玉盞青白,瑩潤似月、薄如絲光。握住玉盞的手也很美,只是指節略有些粗大。
她也很討厭別人仔細盯着她的手瞧,爲此曾命令砍斷三個下人的手。
“如何了?”
丫鬟恭敬道:“馮真人看不上那石無患。”
女郎有些驚訝地揚了揚眉,又放平眉毛,微微一笑。
“真不知道那小白臉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哼,那溫家的手竟都伸到這東海縣來了。區區一個九品寒族,不過靠着給九千家當狗才能如此囂張。”
“不過既然是阿兄的安排,想必自有阿兄的道理。給石無患安排一個進外門的機緣吧。”
她擱下玉盞,慢悠悠再執起一枚棋子,如同自言自語般,說:“這天地都是我阿兄的棋盤,天才如何?凡人如何?”
“……都不過阿兄棋盤上一子耳。”
啪。
棋子落定,大勢將成。
這時,縣令謝朗興高采烈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妙然,妙然!我新得一盒上好的東海黑珍珠,你不是喜歡珍珠嗎?且拿去玩吧!”
女郎謝妙然動作一頓,纖細的眉毛先是略皺,又很快舒展開。
她露出一個笑。很甜,巧妙地掩蓋住了那一絲厭煩。
她起身行禮。
“叔父……”
*
謝蘊昭並不知道發生在馮老頭攤前的那件小事,也更不知道城南曾生出過些許波瀾。她只是連着買了七天的糖葫蘆,每天換個不同的口味。
除了糯米和紫薯,還有豆沙、葡萄、山藥,甚至還有小番茄。
馮老頭叫它“燈籠柿”,說是自家田裡培育出來的新品種。
謝蘊昭琢磨了一會兒,問馮老頭他的真名是不是姓袁。馮老頭先是疑惑,過後不服氣地一頓跳腳,嚷嚷着問是不是哪個姓袁的傢伙盜取了他的獨家成果,他一定要人好看。
“沒沒沒,”謝蘊昭趕緊安撫他,“老闆這兒的糖葫蘆獨此一份!”
馮老頭才心滿意足,重新得意洋洋起來。
但還是隻準她每天買一串,每天也還是比前一天貴五文錢。
到了第七天中的倒數第二天,溫氏商行的商隊賣空了貨物,又重新載滿了貨物,即將再次出發。臨行前,溫娘子前來拜訪謝蘊昭。
她站在門口,眼裡綴着兩汪將落未落的淚水,圓潤的臉頰瘦出了輪廓。
“謝小郎,你近兩天裡見過石郎麼?”
謝蘊昭搖頭。
將落未落的淚水一下流成了河,在溫娘子蒼白的臉上縱橫。
“石郎忽然就不見了!”她哭着說,很慌亂,“是不是遇到賊人了,那白蓮會的妖人是不是還有同夥?是不是去了郊外,然後被困在了什麼地方?谷底?山洞?是不是……”
謝蘊昭沉默地看着她。
溫娘子怔怔地流着淚,忽然閉了嘴。
她扯了扯嘴角。
“是不是……真的撞上了仙緣,就一句話也不說地拋下我走了……呢?”
“是啊。”
出乎溫娘子的意料,束髮佩刀的小郎君沒有任何猶豫,甚至還笑起來。他在商隊裡的時候就經常這樣笑,大家都誇他風趣樂天討喜。
但此時此地,在她情緒接近崩潰的時候,他疏淡的眉毛、微黃的皮膚、肆意的笑容,看起來都滿懷惡意和輕蔑。
他甚至輕快地說:“石無患那個人我還不知道嘛,見一個喜歡一個。有了下一個,上一個自然就不重要了。不過無論他再如何喜歡誰,他自己始終纔是第一位的。”
溫娘子呆呆得站在原地。
“可、可是,他說喜歡……”
“溫娘子啊,之前商隊經過泰州和瀛州交界時,你路上遇見別人家養的一隻獅子貓,覺得雪白可愛,你忘了嗎?”
小郎君睜大眼睛,驚訝得真心實意,眼裡還跳躍着愉快的光。
“石無患的喜歡,就是那麼一回事啊。”
溫娘子茫然地站着。她覺得有什麼東西破碎了。
但她還苦苦抓着一點點——她僅剩的一點點……
溫娘子揪緊了衣領,好像她快不能呼吸了一樣。然後,她從懷裡拿出一隻草編的蟋蟀。
“可石郎說,這是他特意爲我……”
她眼中的謝小郎君大大嘆了一口氣,皺起了細細的、疏淡的、不大好看的眉毛。事到如今,他總算肯流露出一丁點的同情了。
“溫娘子,石無患不會草編。”他淡淡道,“那是我隨手編了給他玩的。”
啪——
這當然不是什麼狗血的扇耳光事件,而是溫娘子用力將草編蟋蟀扔到地上的聲音。她還重重踩了兩腳,再使勁一抹臉。
“你們都不是什麼好東西!若有再見石無患之日,我定要叫他好看!”
她怒斥一句,轉身跑走了。
謝蘊昭有點尷尬地站在房門口。
“這整得……不知道的人還以爲我纔是負心漢咧。”
她關了門,把那隻被踩得扁扁的蟋蟀撿起來,拽了拽蟋蟀無辜的觸鬚,裝模作樣地說:“這我也沒法和你仔細解釋,畢竟我只是一隻小蟋蟀。”
第二天,也就是七天裡的最後一天,當謝蘊昭照舊去買糖葫蘆時,發現竟然連馮老頭都聽說“少女登門痛斥負心漢”的故事了。
馮老頭憂心忡忡地盯着她的臉:“被打臉了沒?”
謝蘊昭嘴角一抽,問:“我看着真的很像負心漢?”
馮老頭仔細想了想,放下心來:“嗯,你是沒這個賣相。”
謝蘊昭:……
馮老頭今天換了一身衣服。他原本天天一身陳舊的灰色道袍,今天卻忽然改成了素白的大袖衫,頭髮還用一根青玉簪綰起來,連亂糟糟的鬍鬚也修得整齊了。
就是手裡還搖着那柄破破爛爛的大蒲扇。
街坊都很詫異:馮老頭,你是不是打算找個婆娘了?
謝蘊昭卻發現,這件白衣服很有些不同。
雖然馮老頭的大袖衫毫無紋飾,但這樣素白細密的布料、衣服的剪裁,都不是平民百姓穿得起的。
街坊們都覺得,馮老頭的真實身份果然是外地來的有錢人,今天終於藏不住了。
謝蘊昭卻摸了摸懷裡的仙緣令。
她感嘆說:“老闆,你今天穿得有點風騷。”
這個世界的人們說起“風騷”,指的大多是如今放浪形骸的名士,是褒義詞。當然,謝蘊昭說的風騷……完全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馮老頭不清楚,只覺得被表揚了,立即擡起頭,並再次努力挺直他那根本挺不直的脊背,說:“不錯,想當年老夫也是風流倜儻的一代人物,而今老了也不差!”
周圍人都噓他。
謝蘊昭作出一臉仰慕:“那風流倜儻英俊瀟灑玉樹臨風的老闆,今天能給我的糖葫蘆便宜一點嗎?”
“想什麼呢,四十五文一個銅板不能少!”馮老頭臉色一變,斬釘截鐵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