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皮影而生的它很清楚,自己和趙家班一起,最終都會死在這個地方。
偌大人間,再也沒有任何它能去的地方。
一出皮影戲經典曲目《永團圓》演完,趙蓮兒哭了出來。
總是笑着,笑了幾百年的妖怪,終於哭了。
一哭,就停不下來。
哭聲中,全是哀傷和惆悵。
「乖女兒,別哭了。」
許久沒有新的皮肉給他彌補爛掉的地方,班主的肉身已經寸寸腐爛,許多地方都流露出了森森白骨。
它嘴沒有動,卻抬起手,輕輕撫摸著趙蓮兒的小腦袋:「你做得已經夠好了,乖。」
「爹爹,我是不是做錯了。」
趙蓮兒哭着抬頭,滿臉淚水:「我雖是個妖怪,但是從不取老人和孩童的魂,就算是取走人的皮肉,找的也是些做盡壞事的惡人。
我錯了嗎?」
「沒有,你沒有做錯什麼,錯的,只是這個世道罷了。」
班主嘆氣。
抬手間,手腕上的肉唰唰往下掉。
「呀,爹爹,您的皮肉已經要掉沒了,我幫你糊上去。」
趙蓮兒驚訝一聲,連忙掏出皮口袋,想要將僅剩的魂兒吸出來,將班主身上的皮肉粘好。
「我不中用了,不要再浪費這剩下的魂兒。你留着自己吸了吧,你看你,瘦得不成樣子了。」
班主阻止了它。
作為妖怪的趙蓮兒確實已經消瘦無比,就連身影都變得虛弱到半透明起來。
班主踱了幾步,幽幽道:「女兒,其實這麼多年來,是我趙家班辜負了你啊。」
「哪有,爹爹,若是沒有你的話,怎麼可能有我!」
趙蓮兒慌忙道。
「你值得擁有更好的。」
班主搖了搖頭:「你本是我祖上傳下來裝皮影道具的大箱子,經年日久,吸收日月精華,又被我祖上精心呵護,終成了妖精……」
劉厚在皮影戲中,聽那班主講述起了趙蓮兒的來歷。
嚴格意義上而言,趙蓮兒不算妖怪,而是穢物。
是裝皮影的那口古舊大箱子成了精。
但是它實力低微,一直以來都沒有力量脫離箱子化成型。
可是在幾百前年的一天,趙家班遇到了土匪。
那些土匪連着將趙家班婦孺老少十人,全都盡數殺了。
還割了這些屍體上的好肉,烤了祭奠五臟廟。
甚至要拆了那口古舊大箱子。
大箱子中的穢物因為趙家班枉死十人的衝天怨氣,又被大量精血噴灑。
更因為自己視為父親的班主死亡,這穢物怒意噴發,竟然化了形。
班主無兒無女也無妻
子,一輩子都是個老鰥夫,鬼使神差下趙蓮兒也變成了個十五六歲的女孩模樣。
正是班主心心念念,想要的女兒。
化形后的它,用來捆箱子的九根鎖鏈,變成了那穢物的武器。
含恨之下,當場就將那些土匪給屠殺乾淨。
又提了土匪的魂兒,用土匪的肉體,糊在趙家班割掉了肉的屍體上。
本來已經死掉的趙家班成員,竟然通通都被它化為了皮影兒,雖然沒有復活。
但是魂魄也沒有離開。
就這樣和它一起,以詭異的狀態活了下來。班主為這穢物取名叫趙蓮兒,也確實將它當成了自己的女兒。
這一活,就是幾百年。
直到今日。
「爹爹,我怎麼樣都可以,但是,我不想你們死。」
趙蓮兒盯着夜空。
哪怕是這荒涼的白蠟溝村,月亮和星星,依舊早變得稀疏起來。
這就是文明的力量。
人類的文明在這一百年間,創造了無數令妖怪都驚嘆的東西。
但是夜晚的繁星,卻再也找不回來了。
就如同趙蓮兒這樣的小妖怪一樣,一被淘汰,就真的被淘汰了。
「人總要死的,何況,我們托你的福,已經多活了幾百年。」
班主勸解道。
它們註定都要被丟棄入時代的洪流,被這滾滾紅塵捲走,不留一絲痕迹。
還不如,開開心心地辭別人間:「女兒,我們在一起待了四百多年,你也辛苦維持了趙家班四百年。你本是個善良的女孩,為了趙家班,你屢次玷污自己的手,殺了許多人。
你也早已經累了吧。
女兒,你一直都不容易啊。夠了,真的夠了。
將我們放下吧。
既然這世上再也容不下我們,那我們就不如和這皮影戲的手藝一起,掩埋在這處荒地中,也是人生一大樂事。」
聽了爹爹的勸解,趙蓮兒一咬牙,摸索著自己身旁的那口大箱子。
那是它的本體。
箱子上傷痕斑斑,經歷了許多年的歲月。
趙蓮兒搖頭,嘆道:「爹爹,可是我,不甘心啊。」
「現代人為什麼就不願意再看我們的皮影戲了呢?我的一切都是為這皮影而生,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我想再演一場,哪怕一場也好。
台下能夠高堂滿座,能夠有人認真地看我的戲,為我歡呼喝彩,一如,百多年前那樣……」
為皮影戲而生的妖怪,臨死前最後的願望,仍舊是希望人類放下手機,凝神閉氣地看完它演最後的皮影戲。
哪怕,只有一天!
哪怕,只有一
場。
但是它和趙家班的成員,都知道。
這只是奢望。
再也不可能,實現得了的奢望。
坐在戲台下的劉厚,以及太乙門的女道姑們,都紛紛被皮影戲的悲涼所感染,變得沉默起來。
奏樂越來越凄涼。
就在這時,峰迴路轉。
奏樂突然就從悲涼,變得詭異無比。
驚堂木啪的一聲響起。
從幕布最邊緣,有幾個巨大的身影,陡然迅速靠攏過來。
衝到了戲枱子前。
「小妖怪,你的願望,我能幫你實現。」
那巨大的身影比戲枱子都大了許多,沉悶的聲音,悠遠而落。
嚇了趙蓮兒一大跳。
「誰!」
趙蓮兒一驚,身上無數鎖鏈全都噴涌而出。
啪的一聲將古戲台前的幕布刺得粉碎。
鎖鏈朝那巨大的身影攻擊過去。
但是那巨大的身影根本就沒有將這攻擊看在眼裏,輕飄飄地把鎖鏈一把拽住,淡淡道:「小妖怪,莫要害怕,我不會傷害你。」
這竟然也是個妖怪,體型奇大如山,但卻很難形容它究竟像什麼。
可將皮影戲看到這一場的劉厚,陡然間一股邪寒,猛地就爬上了背脊。
他似乎想到了什麼。
這妖怪的剪影,自己貌似見過。
是山君!
那個從石城逃跑的山君!
那大妖怪身上凌厲的妖氣,哪怕只是泄露了一丁點,都讓趙蓮兒顫抖不已。
渾身風雨飄搖,彷彿那大妖怪輕輕吹一口氣,它就會被滅掉:「你到底是誰?」
那大妖怪哈哈大笑,古戲台在它的笑聲中,不斷搖晃:「本座是山君,或許,你聽過本座的名字,也或許,你沒有聽過。
不過,就像我剛才說過的那樣。
我可以幫你完成你的願望。
甚至能幫你,讓你和趙家班活下去。」
「真的。」
趙蓮兒大喜。
此時的劉厚,心已經徹底冰涼了。
這妖怪果然是昔日石城逃脫的山君,這上古大妖怪,終於出手了。
山君繼續對趙蓮兒說:「不過天下沒有白來的午餐,我需要你,幫我做一件事……」
皮影戲就演到此處,便徹底結束了。
奏樂停歇,帷幕被緩緩拉起。
幕布后的光也熄滅了。
最終只留下了個被鎖鏈捆着的魯清涵的皮囊來。
她沒有魂魄的眼睛依舊睜開,但是眼神卻不似魯清涵本來的那一種如貓般鋒利。
更像是透著天真和純潔。
換了個人般,熟人一眼看到,就知道不同。
劉厚等人哪裏不知道,皮囊之下的,就是那裝皮影的箱子穢物,趙蓮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