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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兩旁的行道樹樹葉已落了近半,溫度才認真地開始逐日下降。
雨下了一整夜。
從凌晨起,一直淅淅瀝瀝地下到清晨,剛停。
應如約昨夜嫌房間的空氣有些滯悶,開了小半扇窗,等她早晨聽著雨水沿著屋瓦落在窗框上的聲音醒來時,地板已凝了不少滾圓的水珠,濕漉漉的一片。
她赤著腳踩上這片濕漉的地板,正欲關窗。
目光卻落在樓下院子里停著的那輛白得很是醒目的路虎上。
那是溫景然的車。
竟是這麼早就來了嗎?
地板有些涼,未等她出神多久,從窗外捲來的涼風從她鎖骨間拂過,不遠處有樹枝被風吹得晃動,滴滴答答落了一地的水珠子,又卷下一地枯黃的落葉。
應如約望了望陰沉沉的天空,這才恍然發覺,S市的冬天開始了。
溫泉會館有些遠,靠近鄰市,坐落在東居山的山腰上。
要走S市通往A市的高速近兩小時,下了高速大約還有半小時的路程才能到達東居山。
應如約昨晚知道行程時,愣了許久。
她的駕照是在大學時考的,可從領到駕照那天開始她就再沒有碰過方向盤一下,完全是個有證也無法上路的馬路殺手。
別說這些年她孤身一人在A市,即使放假期間回了S市,也是和應老爺子住在御山。
然應老爺子出個門都講究鍛煉身體,低碳環保……家裡空曠的車庫裡只有一輛年紀快和她一樣大的自行車。
這意味著,她需要搭便車。
這便車,顯而易見的,只能是溫景然的車……
應如約有些抗拒。
她只要一想到要和溫景然待在一輛車上兩個小時之久,她就覺得喉嚨被誰掐住了一樣,呼吸困難。
可這抗拒她又不敢讓老爺子發覺,只能順從又假裝愉快地應承下來。
直到她磨磨蹭蹭地坐上後座,從昨晚開始就一直綳著的那根弦才彷彿終於鬆緩了些。
她靠著座椅椅背,手裡還拿著片刻前溫景然遞來的豆漿,熱得有些燙手。
溫景然透過後視鏡看了從上車起就一直望著窗外的如約一眼,低頭扣上安全帶。
啟動引擎時,車身輕微的顫抖。
儀錶盤的指針陸陸續續開始工作,機械的提示聲里,他略有些清冷的聲音同時響起:「後面放了毯子。」
應如約下意識地看向另一側的座椅,椅墊上正整整齊齊地疊著幾條薄毯,還放了些……零食。
莫名的,彷彿此時有人正注視著她一般,如約臉上有些燥熱。
她抿了抿唇,輕「嗯」了聲,低頭咬住吸管。
一杯豆漿,喝得她有些飽漲。
雖然沒有困意,如約仍舊閉起眼睛。
溫景然正在和應老爺子談論一起病例和治療方法,聲音低低沉沉的,像是提琴的樂聲。
溫景然是應老爺子的得意門生。
應老爺子從醫一生,門下的學生眾多,不乏有天賦者,可唯有溫景然是他最為讚許的關門弟子。
就連老爺子平時教導應如約時,多半都以溫景然為例。
想到這,應如約忍不住輕嘆了口氣。
她當初到底是怎麼招惹上他的?
——
起初應如約還只是假寐,可到後來不知何時就真的睡了過去。
等車停下來時,她才迷茫地睜眼醒來。
車窗上蒙了一層淺淺的白霧。
她抬手抹開一小塊,一眼就看見了東居山溫泉會館正門口矗立的規派又大氣的四龍抱柱噴泉。
S市的溫泉並不多,東居山的溫泉會館是這僅有的幾家溫泉會所里最獨特的一家。
它位於東居山的山腰,並不對外開放盈利,只針對某些名流權貴,是個私密性非常好的高檔會所。
但比起它的神秘,和針對性開放,更久負盛名的是立在正門口的這口噴泉。
幾年前,東居山溫泉會館開館前,在一場拍賣會上以高價拍下了當晚眾人爭相拍買的四龍抱柱石柱,就放在溫泉會館的門口迎客。
這種壕無人性的做法在當時引起過一片嘩然,更是為東居山溫泉會館吸引了不少關注,一戰成名。
應如約還記得,當年看到這個轟動一時的消息時是在一個晚間財經新聞上。
她抱著水果盤縮在沙發角落裡吃菠蘿,果肉還未咽下便嘟噥著評論道:「幾百萬買一尊石柱放門口迎客,不是富二代就是暴發戶。」
正在削蘋果皮的人抬眼看了看她,語氣平靜:「他叫溫少遠,做酒店服務業白手起家。」
應如約正好咬到一口酸菠蘿,忍不住眯起眼:「好巧,他也姓溫啊。」
溫景然修長的拇指按住銀輝小刀,隨手抽了兩張紙巾遞給她,漫不經心道:「不巧,他是我哥哥。」
應如約伸手去接紙的手一抖,那口還未咽下的菠蘿汁嗆得她死去活來,直咳得她整張臉緋紅一片。
他就在她這樣的囧樣里,低低地笑著,絲毫沒有驚嚇到她后該有的內疚和抱歉。
也是那個時候,應如約隱約發覺,這個應老爺子格外看重的學生並沒有表面表現出來的那樣溫文爾雅,溫和淡然。
——
溫泉會館的住房是溫景然提前預定的,入住方便。
此次同行的除了應如約和應老爺子以外,還有應老爺子的三兩好友,以及溫景然的幾位同事。
如約跟在應老爺子身後叫過幾位長輩,聽他們和藹地問起近況,含笑細細回答了幾句。被打趣也不害臊,只抿著唇斯文的笑。
她的性子安靜,也說不來討人喜歡的話,所以並不喜應酬這樣的場面。
就在如約打定主意努力減少存在感,在旁陪笑時,一直和大堂經理交談的溫景然不知何時走到了她的身後。
他的手裡還拿著幾張房卡,目光在她臉上輕輕一掃,轉而看嚮應老爺子,語氣溫和地解釋道:「預定時程序出了錯,給如約安排的房間已經被人住下了,現在經理提供了幾間預選,我先帶如約過去看看。」
應老爺子瞭然地點點頭,揮揮手,示意如約:「跟著去吧。」
如約臉上的笑容一僵,默默地瞄了眼身側的溫景然,見他已邁開步子往前走去。向幾位長輩微微頷首示意后,這才轉了腳尖,抬步跟上溫景然。
會館大堂內空氣溫熱,暖氣充足。
他脫下的外套就挽在手彎,不知低頭看著什麼,微微彎了脖頸,只留下一個被日光襯得格外修長的背影。
穿過大廳,又經過一個敞開的紫檀木拱門。
他的速度卻彷彿加快了,明明也是信步而行,偏偏就能將她落下三五步的距離。
如約漸漸跟得有些費力,又不願意出聲讓他慢些,只能在經過拐角的時候悄悄小跑兩步,勉強維持著自己的雲淡風輕。
這麼走了不知多久,溫景然終於停了下來。
如約走近時,正好看到他雙指夾著房卡輕輕一刷,握著門把的修長手指扣下,他推開門,房間里大片大片明亮的日光就爭先恐後地涌了出來。
他抬手把房卡插入卡槽,微微側頭,示意她進屋查看。
怕他久等,應如約象徵性地瞄了兩眼,剛要出門,便見他不疾不徐地抬起手臂撐在門框上,擋住了她的去路:「只有這一間,沒有什麼預選。」
「啊?」應如約愣住。
溫景然低頭和她對視,目光沉靜。
耳畔隱約能聽見不知何處傳來的笑聲,以及電梯到達樓層的提示聲。
良久,他才低聲說道:「幫你解圍。」
早上陪老爺子「沾花惹草」,下午跟華姨學做蛋糕點心,按照甄真真的話來說,如約這幾日過的那就是她以後的退休生活。
所以,如約收到面試通知,先鬆了一口氣的人反而是甄真真。
「星期五面試啊。」甄真真吮掉指尖的奶油:「你要不要去問問溫醫生,讓他給你打探下情況?」
應如約往盒子里鋪上最後一層奶油,側目看她:「打探什麼情況?」
甄真真恨鐵不成鋼的「嘖」了聲:「你不得知道這次醫院到底有幾個名額?你不得摸一下競爭對手的底細?又不是讓你賣身求榮去走溫醫生的後門,你反應這麼大幹嘛?」
話落,似乎是覺得數落得還不夠過癮,甄真真輕推了下如約的額頭:「我知道你對自己有信心,但現在這個社會,除了拼實力還拼人脈關係。我現在就能拍著胸跟你保證,像s大附屬醫院這種地方肯定有靠關係進去的。」
她的目光在如約面前已經成品的水果千層上打量了一圈,撐著扶手就從沙發上坐起來,興奮道:「正好,你就提著自己親手做的水果千層去慰問下溫醫生,好讓醫院的人知道你也是有後台的。回頭面試時想把你刷下來還得看著溫醫生的面子思忖思忖。」
應如約覺得甄真真一定是昨晚出警時腦子進水了,說的話沒一句能讓她聽得懂。
她寶貝似得把辛辛苦苦做了一下午的水果千層放進冰箱里,從廚房出來時,順手端了一盤做水果千層留下的邊角料:「你一個直面人性黑暗的人民警察怎麼思想還這麼天真單純?我做個水果千層就能勞駕油鹽不進的溫醫生給我當後台了?做夢呢吧!」
而且重點根本就不是溫景然給不給她當後台好不好?
她是去面試,又不是去攀比人脈的。
甄真真咬著甜酥酥的芒果,笑得眯起眼來:「別人一個水果千層當然不能勞駕溫醫生,但是你不一樣啊……」
「打住。」如約立刻打斷她,義正言辭道:「我不會給溫醫生送水果千層的,更不需要他給我透底開後門。再說了,他也不會這麼做的。」
甄真真了解溫景然才多少?
當年副院的女兒看上溫醫生,倒追時可是花了不少力氣的。每天清晨都會帶一捧鮮花給溫景然凈化空氣,結果呢?
結果那些花轉手就被溫景然送了病人。
這送花不行,自然就得換招數了。
副院的女兒是出國留洋回來的高材生,在國外這幾年思想也潮流先進,除了日常殷勤,投遞各類音樂會門票,電影票等等,還每天堅持開車送溫景然回家。
溫醫生是怎麼回應的?
他跟如約借了自行車,天天自行車上班,愣是沒給一次機會。
後來聽說,副院的女兒什麼辦法都試了,偏偏溫景然油鹽不進,這事當時還是s大附屬醫院最大的八卦消息,每天更新一集。
快全劇終時,那副院的女兒終於不負眾望得放了一記大招。
以溫醫生的前途做賭注,逼溫景然和她交往。
簡而言之,從了就平步青雲,不從就再無前途。
嗯……
可溫醫生是什麼人?
他即使不做醫生也前途無量,怎麼可能會受這種威脅。
後來,應如約聽到的故事結局就是,副院的女兒辭職出國,副院……也提前退休了。
出於職業道德,他從來不收受病人家屬遞的紅包。出於個人原則,他也從不向任何不公正低頭。
這樣一個人,她才不要去自討沒趣。
——
溫景然查完房,正欲回辦公室,忽然想起什麼,問同行的另一位醫生:「今天是星期三?」
猝不及防被提問的魏醫生怔了下,連忙點頭:「是啊。」
溫景然抬腕看了眼時間,略沉思了片刻:「你先回去吧,我去人事科走一趟。」
人事科?
魏醫生一頭霧水地看著溫景然走遠,搖搖頭,徑直回了科室。
途徑護士台的時候,魏醫生回頭看了眼偶有護士經過的走廊,腳步一錯靠向護士台,手中的鋼筆輕輕地敲了敲桌面,引得低頭輸入訊息的護士抬頭看過來。
護士的目光錯過魏醫生看了眼他的身後,笑道:「溫醫生呢,又被哪個病人纏住了?」
「沒。」魏醫生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說道:「溫醫生去人事科了,最近應聘的有溫醫生的熟人?」
這護士是院里有名的百事通,想打聽什麼,一問便知。
果不其然,那護士煞有其事地四下張望了下,也壓著聲音道:「這次面試溫醫生旁聽,以前這種事溫醫生都是能推就推,這次實在反常。」
魏醫生倒不以為意:「這有什麼反常的。」
護士「嘖」了一聲,一副「這你就不懂行情」的表情睨著他:「我打聽到了,這次面試的有個女醫生是溫醫生的小師妹。」
「小師妹?」魏醫生咋舌:「不是說溫醫生是應老先生最後一位學生了嘛,怎麼還出來個小師妹?」
護士輕笑了幾聲,得意道:「像你們晚來的醫生都不知道,應老先生有個孫女,也是學醫的。就前幾年,這應姑娘也來過醫院,後來應老先生退休了她也來得少了。溫醫生的小師妹,說的就是她。」
魏醫生眼神亮了亮:「真的?」
那護士看他神情,撇了撇嘴:「你不信還問我幹什麼。」
話落,她似又想起什麼,補充道:「上個周末,溫醫生調休。帶小師妹和幾個同事去東居山那個很有名的溫泉會所了,你看他這麼上心就知道,他這小師妹他很看重啊,不然還沒面試呢就組了個飯局給她引薦了好幾個醫生。」
這事魏醫生倒是知道,去的除了胃腸科的同事,還帶了小許的未婚妻麻醉科的醫生。
他若有所思地回頭看了眼已經空無一人的走廊,點點頭,收起筆:「有什麼進展回頭跟我說啊,我先回科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