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人相當於把一個得到烙紋的“信徒”能從中接收到的所有信息,都告訴虞幸了。
這樣的毫無保留,很難讓人相信是出自伶人之口。
虞幸沒錯過“七個邪神”的概念,人身蛇尾的千結是其中之一,明面上也是他現在接觸過的唯一一個來自陰陽城的邪神。
但實際上,他覺得其他神也好熟悉。
他體內流動的詛咒,來自鬼沉樹的同源力量,卻和陰陽城完美契合,加上伶人的態度,他很難不想到,“鬼沉樹”的力量根源很可能也是邪神之一。
然後是亦清,他看起來知道很多,而且強大到這個份上,和系統都那麼不客氣。
從亦清流露出對陰陽城的熟悉時,虞幸就已經懷疑,亦清是否就是來自於陰陽城了。
屬於攝青鬼的力量,會不會也來自於某位邪神?
最後是……趙一酒。
他沒有被信息污染,有兩種解釋,一是因爲體內厲鬼意識的存在,對污染抗性很高,但這就意味着,那道厲鬼意識居然是接近邪神強度的東西。
衡量一個鬼物強弱,不僅要看戰鬥力,還有它們所表現出來的特殊性。
“你有沒有想過,阿幸的時間永遠定格在23歲,你現在25歲了吧?你們看起來差不多,是適合的隊友,也是聊得來的朋友。”伶人站起身,輕輕踏出桌椅的範圍,擡頭與趙一酒對視。
它藏在趙一酒的長輩體內,直到來到現實世界,才暴露存在,製造了一場噩夢。
“可,10年後呢,20年後呢,30年後呢?”
虞幸愕然看見了一雙深紅鬼眼,他心頭一緊,本以爲是厲鬼意識佔據了趙一酒的神智,但再看一眼,他就知道並沒有。
“虞幸,我——有點壓制不住‘它’,你把我打暈,快點!”
他只是彬彬有禮地退後兩步,轉向虞幸:“其實你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吧?但這種事情,一直瞞着也沒用,他們遲早該想到的……哪怕他們並不願意想。”
第二種解釋——趙一酒已經聽過這些信息,自然不會二次污染。
他覺得,可能是胸口那個烙紋的原因,影響着他的大腦,扭曲着他的思維,讓他在此刻有點累,所以不想去編織另一個美好的願景去安慰他的隊友。
趙一酒陰鬱的面容染上一絲絲不易察覺地懇求:“沒有終點,不要說這個了。”
趙一酒:!
喋喋不休的囈語衝破了理智,趙一酒的眼底涌上一片血紅,他喘了口氣,碎髮下已然是一雙屬於鬼物的眼睛。
他問的是虞幸,虞幸聳聳肩:“也沒什麼,那些宿命之類的東西本來就虛無得很,不用在意……”
“你應該知道,你這位隊長和我一樣,已經得到了超出自己生命太多的時間了。”伶人望着渾身緊繃的趙一酒,神色有些感慨,“世間萬物都有自己的規則,人的生命短暫,但也就該短暫。”
“等你55歲的時候,阿幸還是23歲,你看起來會像是他父親。”
“終點。”伶人眸光閃了閃,“是,那就是終點,但究竟是誰的終點,還不知道呢。”
趙一酒:“……”
虞幸皺眉:“伶人。”
只是憑什麼,這些話偏偏是由伶人揭破,他還想……再找一個更好的機會……
“你覺得虞幸會認同嗎?”
“我……”趙一酒急促的呼吸着,這一刻,他突然驚恐地發現,他覺得死亡也還不錯。
“爲什麼你不能變得和伶人一樣,加入那場孤寂的狂歡?把你自己,把哥哥,把所有你在乎的人,全都變成一樣的怪物。”
從許樹那缺心眼的小孩的態度就看得出來,能混入現實中的厲鬼有多稀少,否則,他至於心心念念一定要找一個契約鬼物嗎?
“你不會有永遠的朋友的。”伶人眼中竟然生出些許歉意,“你只會擁有永遠的敵人。”
伶人淡淡道:“當然是意味着永遠消失。”
伶人擅長誘導、操控,每一句話都可能引誘人陷入深淵,但是這一次他什麼力量都沒夾雜。
每一個長生者,都要被千刀萬剮。
虞幸將種種猜測壓下心底,目光平靜而清醒地看向伶人,只問了一個問題:“陰陽城,會是終點嗎?”
“我們擁有了超出規則的生命,也就意味着,我們和人類漸行漸遠,本身就是一種怪物了。”
“怪物也沒什麼不好,虞幸不就是很好的例子?他是個怪物,他卻這麼好。趙一酒,別太廢物了,還沒到那時候,你到底怕什麼?”
要什麼樣的鬼物,才能主動擺脫荒誕系統的注視?才能從自己所在的世界離去?起碼,它要意識到自己的世界並非唯一,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虞幸懷疑,厲鬼意識也是從邪神的力量裡分離出來的,因爲他記得,趙一酒小時候和厲鬼意識融合之前,這個厲鬼其實是自己從某個副本里偷跑出來的。
當然了,他沒有證據,只是有一種直覺而已。
因爲沒有必要。
“所以我叫你小東西,也不算侮辱伱。你知道嗎?你希望阿幸活着,但他卻不一定。”
孤獨是一種凌遲。
趙一酒呼吸一重,後退了一步,背後無端滲出一層薄薄的冷汗。
好可怕。
“終點意味着什麼?”趙一酒終於忍不住了,他不喜歡這種帶着悲劇色彩的詞,尤其是用在虞幸身上。
這恍惚之間給他一種錯覺,彷彿他所看見過的一切,各種紛雜的力量體系,其實都……都是從陰陽場發散開來的。
不!這是不對的!
“哈哈哈哈哈……這個人真的很會洗腦啊,你也就這麼弱,他說什麼你就信什麼了?”靈魂深處,一個被壓抑着的聲音帶着無邊的惡意翻涌上來。
更有甚者,他還想到了巫師教派,想到了那個神神秘秘的女巫。
之前聽到伶人說起這個詞時,他就已經感覺不妙了,他又不傻。
那個場面,比他經歷過的任何一次推演都要可怕,光是想象,都覺得像是地獄。
伶人說的並沒有錯,曾經那麼多年他都執着於孤身一人,就是早知這個結果。
伶人似譏諷,也似悲憫:“再過20年,你75歲,出行都要拄着柺杖或是坐着輪椅,阿幸還是23歲,你的身體機理開始溶解,面容出現溝壑,說不定連牙都剩不了幾顆,那時候你還有勇氣……以那副醜陋的樣子站在他面前嗎?”
虞幸懷疑,自己實際上已經間接接觸過四個邪神了。
詛咒之力隨之籠罩,瞬間讓趙一酒失去意識。
這是不對的。
“你們是會死的呀,自私的小東西,到最後,再一次體會孤獨的人,還是阿幸。”
這是不對的。
“不是這樣的。”趙一酒的聲音裡壓抑着某種似乎隨時都會破土而出的痛苦和分裂,他的手緊緊攥住虞幸的小臂,有些艱澀地重複,“不是這樣的。”
因爲。
關於這種事,最真實的答案就已經是深淵之下的光景。
但他沒再繼續說,厲鬼意識預判的那些話,一句都沒有。
一旦那些虛假的話說出來,就像一層薄薄的白紙,明明稍微一捅就破了,卻還自欺欺人,平白讓人看笑話。
可是,對虞幸來說,死亡,纔是更好的歸宿……
人軟軟的倒下,虞幸將他扶着放到桌椅邊倚靠,抹了把他被汗溼的額頭,嘆了口氣,轉向伶人:“你今天話有點多,多得不像你。”
趙一酒胃裡一陣翻涌,有種想吐的慾望,頭也昏昏沉沉。
“你爲什麼不接受我,要是你接受了我,就不會在這個時候露出這麼狼狽的一面,趙一酒。”那聲音說,“你不想讓虞幸死,那就讓自己也一樣永生啊……愚蠢。”
他忍耐着,與另一個自己爭奪自我。
伶人笑意深了點。
“或許吧。”虞幸懨仄起來。
虞幸根本來不及問什麼,對趙一酒的信任佔據了完全的上風,毫無遲疑地張開手,摁在了趙一酒額頭。
“你知道伶人後面要說什麼嗎?他要說,所以呀,只有他最適合站在虞幸身邊,他們都是怪物,可以永遠永遠永遠永遠的,一起活着。”
虞幸張嘴,卻發現在伶人面前,他根本說不出反駁的話來穩住趙一酒。
沒想到從過去到現在,所有的一兜兜轉轉,竟然都不約而同的指向了同一個地方,就像是某種命運的指引,萬途歸一。
但伶人還沒說完,他的餘光看見虞幸的表情也有些僵硬凝固,哼笑一聲,搖搖頭,繼續對趙一酒說:“這也只是你的絕望而已,你應該也從來沒想過,在你希望阿幸活着的時候,他卻會見證着你們——你,你的哥哥,你們破鏡中的每一個人,逐漸衰老,直到死亡。”
或者說從伶人倒掉那杯茶開始,他就覺得伶人有些微妙的不同。
“交易成立,你欠我一個條件。”伶人不答,只提醒了一句,然後道,“帶上他吧,我們該出去了。”
“指引我們來的那個老人,是個不喜歡打擾別人聊天的人啊,我們說了這麼久,他在外面大概也等累了。”
“門票已經有了歸屬,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