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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 第164回字體大小: A+
     

    第164回

    年節沐休十日,百官封印,顧廷燁也得以休憩數日,除去必要的出門拜歲,一概待在府里,說笑閑聊以度日,便是不說話時,也能對著明蘭尚且平坦的肚皮看上半天。//*----*//[]奈何文折堆積如山,無法撂開手。可書房冰寒凄涼,怎及香閨暖意融融,顧廷燁索性將文墨折稿搬進裡屋。屋中暖爐洋洋,笑語晏晏,當真不知案牘勞形為何,叫人流連忘返。

    公孫白石不免又感嘆一番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恨不能捋袖揮毫,淋漓作詩一首,可天氣寒冷,外頭滴水成冰,罷了,還是別露膀了,回頭別得了老寒胳膊。

    顧廷燁於書桌那頭凝神細讀文折,明蘭側靠在長榻上看書,軟厚的毛褥裹著身,偶一抬頭間,他見她微蹙眉頭,似輕嘆了口氣。他起身坐到她身邊,輕聲道:「覺著過年冷清了?」想她在娘家時必然是父母兄弟姐妹齊聚,一堂熱鬧。

    明蘭點點頭:「往年這會兒,我們姐妹幾個正陪著祖母抹牌呢。」顧廷燁想象不出肅穆端莊的盛老太太打牌的樣,覺著好笑,隨口道:「你打的如何?」明蘭答的很流暢:「除了房媽媽和,家裡幾無敵手。」如果墨蘭不裝蒜並且如蘭不耍賴的話。

    顧廷燁失笑:「你葉牌打的很好?」明蘭搖搖頭:「還好,不過不是好的。」

    「那你會玩什麼,雙陸?擲棋?」「牌九。」明蘭頗有幾分驕傲。若是賭牌九,她能把如蘭的褲都贏了去。顧廷燁定定的看了她一會兒,目光很奇怪。明蘭叫他瞧的發怯,小聲道:「祖母時時教訓我的,叫我多練些女紅,其實我不很賭的。」天曉得,她對博彩業一直很有好感。顧廷燁起身回書桌,抽開書匣底下的一個小角格,不知摸出什麼物事,又隨手將茶碗里的剩茶潑入筆洗,徑自走到明蘭面前坐下。明蘭還沒明白過來怎麼回事,只見他左手平端瓷碗,右手輕揚,一陣清脆起骨瓷碰撞聲,茶碗里滴溜溜的滾動著三枚大骰,待骰停下,恰恰三面六點殷紅朝上,正是通殺滿堂紅!

    「如何?」顧廷燁優雅的收回腕,輕輕撫平袖口。

    明蘭張大了嘴,一時驚呆,緩緩將目光移向男人,滿眼俱是崇拜景仰之情——到底是當年的京城一霸,果然不是浪得虛名!她真想大喊一聲:二叔,以後我就跟著您混了。「怎麼,怎麼擲出來的呀。」明蘭期期艾艾的,抑制不住興奮的抓過骰,在手掌心輕輕掂著,心頭亂跳。顧廷燁微微湊近面龐,慢慢捏起三枚骰,輕聲道:「夫人有心向學?」明蘭賣力點頭,技多不壓身嘛。誰知顧廷燁倏的板起臉,平板著聲音:「不成。」起身走回書桌,「你倒不怕教壞了孩兒。」

    明蘭眼睜睜的看著他把骰又藏回角格,不甘的抗辯:「那你做什麼把骰藏身邊呀!」難不成時時拿出來練練手。顧廷燁瞥了明蘭一眼,又拿出一顆骰放在書桌上,把一點那面朝著明蘭:「瞧著好看,原是要送你頑的。」

    那骰比一般骨骰略大些許,以白玉鑲金角點硃砂,極為精緻漂亮,竟似玩賞之珍物,而非賭器,尤其那一點處竟是以綠豆大小的紅寶鑲嵌。明蘭獃獃的看著那殷紅璀璨的一點,似乎想到了什麼,心中甜似蜜糖,柔情融融,過了會兒,只聽她垂首細聲道:「……我也是的。」她頗覺不好意思,耳根發燒,卻還是把話說完,「每回你出門,我都是這樣想的。」

    書桌那邊的男人持筆頓住,側頭望著明蘭,卻見她鬆鬆的髮髻半垂散著,秀髮半搭在面龐側,嫵然一雙彎彎的月芽眼,直看得他心裡暖洋洋;他不自覺柔和了微笑,卻不妨筆下凝墨,白玉箋上已化開一團,花鳥紋的紙質上漾出一朵淡墨色的心花。

    元宵節后,皇帝開始發力,朝堂上爭鬧的異常厲害,劾疏滿天飛,口水殿上流,顧廷燁忙的腳不沾地,幾日都和明蘭吃不上一頓飯,公孫先生整夜整夜睡不了,生生累瘦了一圈,頭髮也脫落了不少。明蘭好生可憐這禿了的老頭,趕緊把自己吃用不盡的補品統統燉了,送去給外書房,熱愛文化人士的若眉女士自然當仁不讓的要求去跑腿。「補胎的和補腦的,能一樣嗎?」丹橘小小聲,她生性謹慎。

    「連娃娃都能補,何況一老頭爾。」小桃居然會用『爾』字了,明蘭很激動。

    公主府來人與太夫人議定婚期,兩邊年紀都不算小了,宜早不宜遲,兩家遂決定三月初就把喜事辦了。又過得幾日,出了正月,太夫人便想將家中賬目交與明蘭,她含笑和氣:「你有身孕,原本也不好將擔托給你,可這幾回太醫來瞧,都說你身大好的。如今你妹妹要辦事,我怕是忙不過來了……」慈祥的閃花眼的笑容,直晃得明蘭眼皮抽搐,她算算日,自己懷孕已過了頭三個月,害口完全結束,小腹微微隆起,能吃能睡,身體健康,面色紅潤,所有來診脈的太醫都說胎相極好,胎脈活躍有力。明蘭看著也差不多了,便笑著應了,使丹橘接過對牌銅匙,叫小桃捧過那一匣近三年的賬簿。

    明蘭趕緊說上幾句好聽的門面話,大約意思是『這幾十年您受累了,家裡能這般井井有條全虧了您,如今您可以想想清福,含飴弄孫了』,洋洋洒洒說了一大篇,末了在後吊上一問:「……呃,府里所有人的身契都在這兒了嗎?」她指著桌上一個黑木大匣。太夫人原來已聽的有些恍惚發困了,聞得此言,心頭陡然警惕,臉上笑容不變:「近些年來,我已不大管了。」然後轉頭向邵氏,「你說呢?」

    邵氏木了木,趕緊道:「兒媳旁的不知,但那年父親過世時,除了您,我,還有弟妹的陪房,其餘府內人的身契俱在這裡了。」頓了頓,看見明蘭正微笑著看自己,她鼓起些微勇氣,又加了一句,「我帶來的陪房,若是在公中當差的,也放了身契在這裡頭的。」太夫人側眼看了她一下。

    明蘭笑了下,對下頭站著的一個婆道:「你可是彭壽家的。」那婆趕緊道:「回二夫人的話,正是小的。」那婆約四十許,面龐乾淨利落,笑起來倒有幾分福相。明蘭又揚高聲音道:「莫總管可來了?」屋外立刻想起一個恭敬的中年男聲:「聽夫人吩咐。」

    明蘭點了點頭,微微挺了挺發懶的身:「今兒就這樣罷,你們自去忙罷。有事回頭在來尋二位。」外頭的莫管事應了一聲便告退,那彭壽家的卻挪了下腳尖后又站住,眼風似往太夫人處閃了下,她滿面堆笑道:「這個……回稟夫人,剛過了年,家裡有好些事兒沒了,如今怎麼個章程,還要請夫人示下。」

    「你是管事的,你說了算罷。」明蘭一臉倦怠,漫不經#**小說心道。出口,不但太夫人和邵氏目瞪口呆,屋裡站著的幾個媳婦婆丫鬟俱是一臉驚訝,那彭壽家的呆過一刻,便訕笑道:「這……小的怎好拿主意呀?」

    「這剛出了年,家裡想來沒什麼大事罷。」明蘭慵懶著聲音。

    彭壽家的結巴了:「沒,沒……倒都是些瑣碎的,就怕辦錯…哦不,辦得不合夫人心意,夫人身金貴,若叫夫人不痛了,豈不是小的不是?小的以前沒伺候過夫人,這個…不好擅專。」她到底多年管事,越說到後面越流利。「咱們這樣的人家,多少年的規矩,什麼時候府里的事是由著哪個人的性喜好來的,難道沒有家規定例么?」明蘭反問一句,順帶拿眼睛瞟了下太夫人。一旁的丹橘暗暗喝彩,自家小姐這個瞟眼的動作如今純屬之極,正是此處無聲勝有聲。

    太夫人果然坐不住了,臉上不悅,彭壽家的連忙道:「哪裡的事,絕無此事,都是小的嘴拙,說錯了話。小的是怕若沒主提點著,若有個不當……」她很猶豫的拉長了話尾,誰知明蘭也不推脫,很利落的接過來:「有功當賞,有錯自然是要罰的。」

    彭壽家的立刻變了臉色,還待說什麼,明蘭截下她的話頭,看著她笑笑:「彭家嫂,你是內宅里說得上的媽媽了,月錢拿的比旁人多,權柄比旁人大,尊重比旁人高,便是出去在外人跟前,也體面的不下主了。我年輕,說句託大的話,既如此,有些委屈你就得受著,有些腦筋就得自己琢磨去,有些責難,還就該你擔,如若不然……」明蘭一指身旁的小桃,笑道,「我這傻丫頭跟**也不短了,至今也只肯管著兩根線一把壺。若如她這般,倒可樂和沒心事,您說,是這個理罷?」

    彭壽家的額頭油然沁出汗絲來,本來家大業大的人家,當家主母也沒有事事過問的,都是層層指派罷了,她不過想來試試水,探探主的底,卻反叫說的心驚肉跳。

    睏倦襲來,明蘭又發困了,她說話沒什麼氣力,輕飄飄道:「聽說多少年了,彭家嫂是辦事辦老的,你既以前能叫人滿意,想來不會欺我年輕,以後也能叫我滿意的。」

    明蘭滿面和氣,彭壽家的卻心頭烏雲壓頂,她張了張嘴,滿腹的話說不出來,這下麻煩了。以後自己若辦事的好,那是應該的,若辦的不好,那就是有意怠慢主,光辦對了不成,還得辦的叫主『滿意』,這樣一來,事就沒底了。瞧來這位夫人不是好欺的,早知道就不多這一茬話了,沒的自找晦氣。

    

    她再不敢多說什麼,低頭躬身告退,太夫人一直不曾搭話,直微笑的看著。又說得幾句后,明蘭和邵氏起身告辭,看著她們倆並肩出去,門外傳來由重至輕的話聲。

    「大嫂,這陣整日老窩著,我骨頭都懶了啦。」

    「是該走走,可如今雪還沒化呢,外頭又冷,仔細凍著身。」不知何時起,邵氏似已習慣了這位年少弟妹的撒嬌口氣,居然回答的很自然。她自嫁了病弱的丈夫,早已照顧人成習慣,偏女兒獨立早慧,沒多少叫她操心的地方,明蘭卻是屬八爪魚的,在盛老太太跟前撒嬌黏糊已久,一瞧見這種保姆型人群,自然產生反應。一搭一唱,兩人倒合拍。

    「可我還是想走走,悶得骨頭酸散了唉。」

    「這…要不,咱們在廊下走兩步…」

    太夫人面色陰沉,靜靜坐在羅漢床上,一言不發,向媽媽給旁邊兩個丫頭打了個眼色,她們就趕緊放了厚錦棉簾出去了。「彭壽家的真沒出息,不過幾句話就叫嚇回去了!」向媽媽低聲道。太夫人依舊不說話。

    「您……真的把賬都交出去了?」向媽媽再次試探道,「我瞧著二夫人倒一點都不急。」太夫人重重一拍床幾,沉聲道:「她當然不急。打蛇要捏七寸,年前她男人已把府中有出息的所有行當都收了回去,如今家用銀都卡在人家手裡呢。哼,我不交,我若不交,過了這個年,賬上的流水銀就告罄了,那頭不出,難不成叫我出?!」

    向媽媽默默無語,過了會兒,道:「您說,二夫人她,她會查老賬么?」

    太夫人這露出一個渾濁的笑意:「我巴不得她查呢,查出點事來好。我們這樣的人家,哪裡沒有貓膩,別說老四老五在的時候,賬上的銀從來說不清。」

    向媽媽提醒道:「可我適瞧著,二夫人似乎並不在意那些賬本,倒緊著那些身契,這幾日也只是反覆盤查府中人口。」

    「盛明蘭此人,溜滑鎮定;這幾番下來,你何時見她吃過虧。連氣都沒怎麼生,自顧自的過活日。」太夫人緩緩靠在迎枕上,「我雖不知道她要做什麼,但想來不會簡單,咱們的人可都收拾好了?」「您放心,早都乾淨了。」

    婚期既定,委任統籌的煊大太太也忙開了,另一邊太夫人忙著籌辦廷燦的嫁妝,本來是早備好的,但經過某慈母的劇增后又被迫暴刪,不得不重收拾一二。煊大太太三天兩頭得往侯府,張羅桌椅茶碟,迎客管事,經過上回主理顧廷煜的喪禮后,她的能耐便是太夫人也認可的,這回又是她寶貝女兒的大喜之事,哪個婆丫頭敢推三阻四不聽指派,實是活膩味了。有太夫人在上頭鎮著,煊大太太辦起事來,倒也順手合心。況且她心裡門兒清,每每行權后還來與明蘭吃個茶點什麼的,有時拖上邵氏,一起說說笑笑。

    自接過家權后,明蘭也不大看閑書了,正兒八經的辦公,那些從太夫人處拿來的賬簿直接找了兩個澄園的賬房來查驗,自己則認真翻閱滿滿一箱的身契,然後按著層級,每日飯後召見一撥人,她隨口問兩句,笑眯眯的十分和藹,叫那些原本惴惴的下人看了,心頭多少定了些(放鬆警戒心),然後么,老樣,叫綠枝若眉她們筆錄個人檔案。

    查人前後左右三代,不是沒人對此抵觸,首當其衝就是莫總管的老娘,府里都叫莫大娘,年輕時在廷燁祖母屋裡伺候過,也多少有些體面,歲數到了便配給府中小廝,因嘴巧會來事,給小兒在府里謀了個差事。莫管事肯學勤,一路緩緩攀升至個小管事,待老侯爺戍邊回京後幾年,老總管退了,顧偃開見他周到穩重,便叫他接任。

    「老婆這把年紀了,一輩在顧家門裡賣命,當年伺候老太夫人時,都沒叫人這麼糟踐過!你們幾個小蹄狗仗人勢,趕來查問老娘!」莫大娘面頰泛紅,似是吃了兩盞酒,愈發肆意使性,在嘉禧居的園裡大聲嚷嚷著,夏荷幾個都攔不住她,「莫說是夫人了,就是太夫人,大夫人,還有四老太太五老太太,想著老太夫人跟前老人的體面,誰見了我不是客客氣氣的,如今倒遭了這番奚落……」

    裡屋里侍候的丹橘氣的渾身發抖,低聲道:「夫人,待我出去喝止她!」綠枝咬著牙,按捺不住就要出去,明蘭卻端坐案前,穩穩的寫著一幅大楷,眉色半分未變。「綠枝,叫人把她堵了嘴,纏了手腳,叉到側廂房裡去。」

    綠枝興奮的應聲而去。屋外早等了幾個壯實的粗使婆,那莫大娘正罵在興頭上,誰知叫人一股腦兒擁上,拿棉布搓成的軟索捆了手腳,嘴角臭烘烘的不知堵了什麼,然後就叫一路拖進了個屋。屋裡燒著地龍,倒不凍人,卻除了四面牆什麼都沒有。

    廊下原本就站了好些看熱鬧的媳婦婆,莫大娘素來跋扈,府里礙著莫總管的面,沒人敢惹,便是主也多少客氣,如今不知叫誰攛掇的,居然敢來下夫人的面。與這種渾人,便是對嘴兩句都是笑話,眾人擠作一團,竊竊私語,想著不知明蘭如何應付。

    誰曉得明蘭連面都沒露,毫不客氣的動手捆人,不過須臾之間,嘉禧居又是一片安靜祥和,園中眾丫鬟也沒見怎麼驚慌,除了雪地上一排凌亂的腳印,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還不待眾人驚愕,只見一個桃紅錦緞夾襖的圓臉丫頭出來站在檐下,笑容可掬的朗聲道:「眾位媽媽姐姐,若覺著冷了,到水房裡喝杯熱茶暖暖身罷。待問完了話,便可回去了。」

    眾人愕然,面面相覷,不知如何計較此事。

    屋裡的爐火正旺,直烘得人暖洋洋的,明蘭神色自若,持筆穩健,自言自語了兩句:「尋了個七老八十的婆來鬧事,打不得,罵不得,罰不得,倒費了她們不少心思……」她還好,一旁的丹橘卻氣的什麼似的。

    在盛家,不論主們如何鬧騰,這般奴大欺主的事還真不怎麼有。盛老太太治家嚴厲,沒哪個下人敢做耗,待王氏進門,她一概放權,王氏堪堪把裡外換了個乾淨,林姨娘上台了,妻妾明爭暗鬥,硝煙滾滾,盛紘煩不勝煩,只能拿下人出氣,好些管事僕婦都填了炮灰,剩下來的大多心明眼亮,沒人敢伸頭出風頭。到海氏進門,使家風井然。

    「這種刁奴!要,要是叫房媽媽見了,定然……」丹橘性敦厚,想了半天也想不上什麼有力度夠震撼的狠話。明蘭笑笑撂下筆,倒不很生氣,她又沒什麼王八之氣,人家不服她,她有什麼法,只好…呃,慢慢教育了。

    約個半時辰后,莫總管得了信,立刻趕來跪在嘉禧居前,連連磕頭賠罪,他倒不怕別的,一朝天一朝臣,就算這個差事干不下去,也盼望主給留些體面,不至於把自家一擄到底。就怕明蘭告到顧廷燁面前,那小爺的脾氣他清楚不過,管你是天王老,若惹著了他,什麼事都做的出來。明蘭的聲音隔著門帘傳來,輕柔文氣:「莫總管不必自責,自來只有娘管兒的,哪有兒管教娘的,這事我會瞧著辦的,你起來罷。」

    這話不輕不重,莫總管一時摸不著頭腦,又被婆催著離去,心想著大約夫人要發落自己老娘一場,不外乎餓兩頓飯,關上一夜,只要不株連旁的,也算輕的了。

    第二日一早,他便趕去嘉禧居等話,只見屋裡出來個打扮秀麗的丫鬟,神色清冷,說話文縐縐的,當著園中眾人面道:「昨日莫大娘好大的本事,開口閉口如何尊重體面,竟忘了主僕本分,這般大喇喇的胡咧咧,就不怕驚了夫人的身?!」

    莫總管急了,正想上前辯駁兩句,那丫鬟又緩了面色道:「也知道大娘吃了兩盅酒,說話沒個遮攔,可早知要去主跟前回話的,居然也敢吃酒!家有家規,有錯就罰……」莫總管一顆心吊了起來,那丫鬟接著道,「可夫人仁慈,一來念著大娘伺候過老太夫人,二來大娘年紀不小了,不好責罰打罵,怕傷了情分……」

    園內眾僕婦嘀咕聲漸大,想著估計夫人也是個怕事的,大約要高高拿起輕輕放下了,若眉面無表情,徑直宣判道:「可大娘這個性著實禍害,哪有這般頂撞主的,莫總管做兒的沒法管,夫人便替您管了。昨日已將大娘送入落松庵中,請她替過世的老太夫人吃齋念佛,以求福法。」

    這話一落,莫管事傻了,一眾僕婦也傻了,這算哪門處罰方法。一沒打,二沒罵,莫總管也無從求情,做奴僕的又不能跟主說個孝字,莫大娘不是愛整日提老太夫人如何如何么,如今請她為老太夫人祈福,又怎好說個不字。

    落松庵跟銅杵庵很像,專收容體面人家裡犯了錯的女眷,不過規格低些,管製為強化嚴厲,去那裡帶髮修行,就真跟出家人一般,粗茶淡飯,掃除劈柴,有空還得幫著施捨粥飯。莫大娘早慣了大魚大肉,小幺兒伺候,打人罵狗的囂張日,如何守得住這般清苦。

    庵中尼古也不曾過分苛待這六十多歲的老太婆,卻不許任何人與她說一句話,她若撒潑,便關起來敗火,莫大娘難受如百爪撓心,嘴又饞,人寂寞,滿肚火無人可撒,不過短短三四日,她已後悔莫及,幾欲到明蘭跟前跪地求饒。

    七八日後,莫管事接了老娘回家,住同街的人傢俱是大吃一驚,莫大娘便跟變了個人似的,足足瘦了一圈,面上油光全無,精神倒還好,只是說話舉止老實拘束的厲害。進得府來,跪在明蘭門口的廊下狠狠磕了幾個響頭,說話結結巴巴,大氣都不敢出。

    明蘭隔著門帘,話音淡淡的:「大娘別多禮了,您是府里的老人了,這般可叫我怎麼受得起?我近來想著呀,到清凈點兒的寺廟庵堂里,給祖父祖母還有父親母親供盞長明燈,添些福香,好使人常常看著,要說還是老人伺候得心……」

    莫大娘嚇的魂飛魄散,她可再也不願回那沒半分人氣的地界去了,只磕頭的加厲害:「都是老奴豬油糊了心,叫人攛掇了幾句,衝撞了夫人,老奴該死,這可以後再也不敢了,求夫人饒了老奴這回罷……!」裡頭的夫人似乎笑了笑,說話十分和氣:「大娘是個明白人,這府里府外明白人多,大娘縱算不為自己想,也該為兒孫們想想不是。」

    莫管事千恩萬謝的把老娘領了回去,一迭聲的規勸,莫大娘失魂落魄道:「兒呀,你說夫人不會記著恨,想法折騰咱們罷。」莫管事道:「這回夫人只罰了娘,在裡頭當差的二丫和狗兒,還有大哥連著我,一個都沒動,就是給咱們留了體面的。娘,以後您可別再聽人攛掇了,這回可受著厲害了!」莫大娘恨恨道:「回去就尋那起腌臢老婆算賬!」,

    沒過多久,傳來莫大娘直往左鄰右舍沖,與幾個平日要好常吃酒的婆媳婦狠狠打鬧了一架,體力粗壯的莫大娘,打架在行,一時砸了好些鍋碗瓢盆,許多人臉上都留了血道道。

    明蘭聽了后,只笑笑而過,不再提起——世道艱難,好一招暗箭傷人,這回她若下手輕了,不能服人,以後就難叫旁人聽話,若下手重了,莫大娘的年紀資歷擺在那兒,不論是打了,罵了,還是罰跪,免了莫家人的差事,都會有某些正義人士跳出來啰嗦。

    什麼『祖母跟前的便是貓狗也比常人體面些』啦,什麼『掌家沒兩天就不把祖宗身邊的老人放在眼裡』呀,什麼『莫家的素來忠心勤懇,這般豈不寒了忠僕的心』云云。那就沒完沒了了,就算殺傷力不大,也夠噁心人的,若再風言風語傳出去些,那就精彩了。她頭一次真心覺著顧廷燁以前的日真不容易,這種暗箭根本防不勝防。

    大約明蘭那句『要說還是老人伺候得心』很有殺傷力,之後的文檔查問工作順利了許多,那些伺候了幾代人的老世仆也都老實順當的聽命從事,就怕夫人瞧哪個順眼,請人去看長明燈。侯府至今已數代,世仆也代代孳生,外加內部互相聯姻,關係錯綜複雜,且還有外頭嫁娶的,由於工作量過於繁重,又忙碌了近半個月,堪堪整理了個大概。

    明蘭倒也不急,每日悠閑散步,若天氣好,就在廊下走,若天氣不好,就在正房幾個屋走幾圈。她也不追究舊賬,一切人事照常,該如何就如何,時日漸久,老侯府的下人們沒迎來那官的三把火,又見明蘭為人和氣,除了查賬仔細了些,旁的也不刁難,眾人也漸漸定了心。至於約束管制方面,在廷燦出嫁之前,太夫人是斷不許出現夤夜吃酒賭錢及敗壞家風的事,既然上頭鎮山太歲壓著,明蘭樂得偷懶。

    「夫人,那些賬……」丹橘生生咬住舌頭,有些話她知道不能說,「您就那麼算了?」這幾日忙下來,她也知道老賬目是有問題的,這事若發生在盛家,別說盛老太太眼裡不揉沙,房媽媽滿身手段,單隻一個王氏,就能把那群蠹蟲給活剝了皮!

    「怎麼可能?」明蘭白了她一眼,貪污是肯定有的,只是大貪小貪的問題,可是……問題不在這裡,「再教我好好想想。要麼不做,要做之前定要細細想通,好一擊即中,一次消停,不然……唉,到底是一個門裡的,三天兩頭鬧不是好看的。」

    「那您何必這麼早把事兒攬過來呢,不若多歇一陣。」丹橘悶悶道。

    「等到我挪不動的時候,出點兒什麼岔,那是要命。」明蘭嘆道,「不若趁我現在有力氣罷,侯爺如今燁不容易,不能給他添麻煩了……」隨著了解深入,她對老侯府的情形越來越清楚,心中已有了個初步的輪廓。為著辦事利落,她向顧廷燁申請要幾個能在外頭查探跑腿的。

    屠家兄弟不愧是江湖上混的,於查探消息的功夫端是一流,明蘭得了他們的助力,立刻事半功倍,不禁直呼叫他們做護衛真是人浪費。足足一個月的資料收集基本完畢后,明蘭的肚皮已鼓成個小簸箕,為著同時鍛煉腦力和體力,她常撫著肚皮在屋裡踱步,待想明白了些,就趕緊坐下撰寫在旁人看來是鬼畫符般的摘要計劃——

    「寧遠侯府有契奴共一百三十六人。其中,家生奴僕,不計男女,共七十八人;之中,有五戶乃三代以上世仆,其餘皆一二代孳生奴僕。外頭採買奴僕中,有十二人已與家人全無聯繫,尚有……」

    「在外置辦產業者有…於親戚名下置產者有…,其中田產者分別於……這幾處,商鋪則有……這幾處,不能排除有為其主置產者……」

    「親屬關係中,有……這幾人為小吏,這……幾人經商,還有……之親屬在別府為奴。」寫了半天,明蘭咬筆桿沉思。做事情要目標明確,她到底想要個什麼結果呢,是把這些貪了主錢財的傢伙們一鍋端了,還是敲山震虎,殺殺威風就好了呢,或者來一次大清洗,換上自己的人手?有沒有陷阱在裡頭呢,會不會被算計了呢。

    明蘭扯著頭髮,頭痛之極,她本不是宅斗人,上輩大的職業規劃也就是有朝一日能威風的拍個驚堂木斷案,而不是在這裡苦思冥想怎麼肅貪倒人,她要是有這能耐,早進反貪局或檢察院了。^

    丹橘在旁小聲道:「夫人,歇歇罷,別累著了。」

    明蘭忍不住笑出聲:「哪那麼嬌貴了。」

    到目前為止,她的狀態十分良好,除了偶爾小腿抽筋外,基本沒什麼妊娠反應,顧廷燁很自作多情的認為,這一定是個懂事孝順的好孩。按照府中老人的說法,當年白氏夫人懷這混世魔王的時候,也很順當康健,可惜生出來卻氣得老父三天一跳腳,五日一家法。」顧廷燁聽了這話后,沉思良久,忽反問:「若將來,兒女不聽話,你可會…」「打,那是必須的。」明蘭想都沒想,小淘氣包就要打兩下長記性,姚依依兄妹倆就這麼大的,打手板,拍pp,也沒見落下什麼心理疾病,讀書就業都很順當,只要不是毒打,寓教於樂,掌握好尺度就成,她補充了一句,「不是說棍棒底下出孝么。」

    男人立刻翻臉:「打什麼打,你小時候多淘,下水撈魚上樹捉鳥,老太太碰過你一指頭么!孩不聽話就慢慢教,開口閉口就要打,你當爹娘這麼好做的!」

    說完就拂袖而去,連飯後一盞茶都不喝了,留下猶自捧著茶盅的明蘭又驚又呆。

    朱氏身愈發重了,三月的頭一日開始發作,翌日產下一女,太夫人雖略有失望,但一旁的婆都滿口恭喜,還連道『一兒一女恰成個好字』,她便也撂開手,抱過孫女喜孜孜的逗弄起來,並起名靜姐兒。不知為何,女嬰瞧著不甚康健,瘦小病弱,那小胳膊小腿就跟紙糊一般,看的明蘭心驚膽戰,連碰都不敢碰,跟著說了好些吉利話后,趕緊送了好些滋補的藥材過去,朱氏甚是感激。

    大約這陣是個生女兒的日,沒過幾日盛家使人來傳消息,如蘭也產下一女。明蘭當即一愣,又笑道:「五姐姐身可好?」

    來報信的正是劉昆家的,她福□道:「回六姑奶奶的話,母女都好。」比起明蘭剛穿來那陣,她明顯發福許多,笑呵呵的說如蘭的女兒如何白胖結實,如何哭聲震翻屋頂云云。「健壯就好,我備了些金銀小器和軟緞面,回頭勞煩媽媽給五姐姐送去,不過……五姐姐沒哭鼻罷。」明蘭指著身旁的杌,請劉昆家的坐下,小桃便端上茶盞,又把暖籠上烘的一條毯給她蓋在膝蓋上。

    大冬天出門本是受罪,受這般殷勤款待,劉昆家的心頭舒服,知道明蘭和如蘭自小打趣笑鬧慣的,當下說話也不拘束,笑道:「瞧姑奶奶說的。老太太說了,先開花後結果,不論咱們太太還是大姑奶奶,都是頭生了姑娘,後頭又生了哥兒。這有什麼,身康健要緊。」言下之意,便是如蘭和王氏的確有些失落。

    明蘭心裡一笑,道:「祖母的話有理,這趟叫媽媽辛苦了。」她順手把手中的暖爐遞給她取暖,又柔柔道,「只可惜我如今不好出門,這外甥女的滿月和百日沒法去了,請媽媽代我向太太告個罪了。」

    劉昆家的捂著手爐,滿臉堆笑:「六姑奶奶太見外,都是自家人,說什麼告罪呢,待姑奶奶生了哥兒后,一道團聚豈不美。倒是楓三爺的婚事,姑奶奶沒法來,委實可惜了。」

    「哦,三哥哥的婚期定了」

    「定了。」劉昆家的小心的喝了口茶,悠悠道,「因咱們未過門的三奶奶是柳家這輩的嫡長女,自小養在祖父母膝下,聽說素日得柳老太爺和柳老太太的喜歡,這不,兩位老人家非要從老家趕來瞧孫女出嫁不可。這拖拖拉拉的,只好定在這月中了。唉,要說三爺真是有福的,也不知咱家大爺在外頭如何了?每回來信都只說好,把我們太太憂心的什麼似的。」

    長楓本就賣相好,加之盛紘事先提醒調龘教,他在柳家處處小心,一見了柳家女眷先紅了一半的臉,俊秀白凈面孔羞羞答答的,答話規矩溫柔,柳家上下俱是滿意,至於柳夫人,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喜歡。柳家置辦嫁妝動靜不小,小定大定乃至這回的年禮俱是出手不凡,想來媳婦身家必然少不了,王氏看著不由得心頭泛酸,又見盛紘這公爹做的笑容滿面,幾乎比郎官還開心,是氣不打一處來。

    明蘭聽出她話中的意思,微微一笑:「侯爺早得了邸報,說大哥哥在地方勤政愛民,修橋鋪路,鼓勵農桑,很得百姓愛戴,上司也頻頻褒獎,將來必然前途無量,太太盡可放心的。」劉昆家的如何不知道長柏的前途當然好過長楓,只是王氏心眼窄,放不開罷了。又說了會閑話,明蘭提到九兒出嫁了,有那麼幾年的情分在,好歹添些妝奩,便叫丹橘把紅綢裹著的一副赤金鐲捧出來。

    劉昆家的見那金鐲足有三四兩重,上頭還各嵌了枚大珠,她大喜過望:「沒想到姑奶奶還記著我家那丫頭。托姑奶奶的福,太太開恩,去年放了籍,給說了個莊戶人家。」

    小桃的打聽功夫不是蓋的,年前跟著一道去盛家送年禮,順手就帶回了等值的八卦,極大的娛樂了明蘭的養胎生活,盛家太太身邊大管事挑的女婿,又豈會是尋常莊戶人家。不過這些年來,劉昆家的執掌內宅諸事,平日派發各屋的吃穿用度,轄制小丫頭,都還算厚道公正,並不會生事做耗,明蘭記著她的好處,也樂得錦上添花一番。

    早春三月,在無數板磚橫飛之後,皇帝終於定了巡鹽御史的人選。

    據說這期間,齊衡的父親齊大人經過申家多方引薦,幾次進宮面聖,向皇帝和幾位重臣詳呈鹽務章程,甚至十分配合的和盤托出許多紕漏根源。聖心大悅,著意褒獎,時隔多年,平寧郡主再次受宣召,攜兒媳申氏一道覲見兩宮太后及皇后。

    顧廷燁嘆氣道:「那老狐狸找親家果然有一套,沒縫的石頭也能叫他榨出水來。」頓了下,他扭頭看明蘭,「要說郡主討兒媳的本事也不錯,想來齊衡以後的仕途差不了。」

    明蘭淡淡道:「仕途是不錯,就是老婆運差了些。」被戴了頂閃亮亮的綠帽。不過話說眼前這男人真可恨,每回提起齊衡都陰陽怪氣的,他明明早知道的,如今倒來發神經。顧廷燁彎了下嘴角:「宮裡都說那申氏賢良溫婉,知書達理,是旺夫益的賢妻。」明蘭嘴裡泛酸:「去了一趟,就瞧出這麼多,宮裡人果然火眼金睛。」顧廷燁故意找茬,「宮裡大大小小,哪個不是毒火里淬出來的眼力,自然瞧得出。」

    明蘭厚臉皮道:「那是,我也不過進宮兩回,不也誇我敦厚溫良么。」這是小沈氏的原話。

    「是么,想來是為夫使銀生了效用罷。」顧廷燁淡淡的,他近心情不好,朝事紛紜,對著一幫表情從來不能說明問題的職業官僚,只好生生壓下熾烈性,半哼不哈的打官腔。「那你娶我做什麼!」明蘭也怒了,她近心情也不好,每日埋頭賬簿名冊和侯府內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照鏡時都覺著自己面相陰險。

    見她真發了怒,挑起秀長的雙眼皮,怒目圓睜,雙頰通紅,無端生出三分俏媚火辣,顧廷燁終於綳不住了,用力一把抱住她,也不顧屋裡有人沒人,在她臉上用力親了一口,放聲大笑,連日煩悶倒消退不少。

    明蘭十分鄙視這種將自己的樂建立在別人吃癟上的行為。不過沒多久,她就見著了這位傳說中『賢妻』。三月初九,廷燦大婚。

    煊大太太這兩日索性住在侯府,前前後後的忙著跑,發送嫁妝,安頓人手,一忽兒迎客,一忽兒吩咐這那,轉個頭挪個腳都有僕婦小廝圍上來請示事項,不過籌辦效果倒不錯,人來人往卻不曾亂了套,熱鬧喜慶卻井然有序。太夫人十分滿意,明蘭是人前人後沒少誇自家堂嫂能幹又熱心,這回單獨給顧廷煊這房送去的元宵節禮,又厚實又體面。

    煊大太太忙累的很活。一大清早起忙碌,不論顧七小姐原先是位多麼清高的菇涼,到了這一日都被畫成了粉面饃饃雷同妝,滿室的紅艷喜慶,明蘭跟在邵氏後頭,認真的向出嫁的小姑說了好幾句吉利話,廷燦女士明明已經被轉暈了,但一聽見明蘭的聲音,卻很神奇的振起精神,擠出個白眼給自家二嫂。明蘭當沒看見——昨日她使人捧著明閃閃亮光光的一箱鑄的雪花銀過去添妝,總共1999兩9錢9分外加9個大銅板,代表一生長長久久。

    寓意倒好,銀也很夠,但顧大女對著這堆阿堵物一時差點岔了氣,太夫人也有些不高興——你就不能兌成銀票拿來么,非這麼大張旗鼓的。不過到了廷燦出門那一刻,她也忍不住淚流滿面,叫人扶著回了明堂。

    太夫人愛女出嫁,遂廣邀親朋,光是女桌就開了十八席,內堂險些擠不下,請了京城當紅的慶喜班來唱堂會,未到開宴之時,眾女眷便聚在內堂說話。

    朱氏生產後還未出月,沒法出來,明蘭從頭到尾捏著帕做虛弱狀,煊大太太忙得不見人影,說來好笑,邵氏嫁進顧家這麼久,這反而是頭一回這般挑大樑,陪著太夫人坐在明蘭,恭謹的招呼客人,還得時不時的看看弟妹是否身妥當。

    狄二太太看了圈周圍,湊過來笑道:「今兒真是熱鬧了,你自己要當心身,莫要叫累著了。」明蘭靠在一把軟椅上,神情又感激又柔弱,「謝嫂嫂關心了,不妨事的,這陣多虧了煊大嫂忙進忙出的,我倒輕省了。」

    一旁的太夫人正和人說話,聞言瞥了下過來,心裡暗恨明蘭做出這麼一副樣來,今日見了的人都說她柔弱溫厚,不像是能與人爭鬥的。這時那貴夫人順著目光過去,回頭也道:「你家老二媳婦倒本分老實,一句多的話也不說,怯怯的,怪可人疼的,就怕壓不住底下人。」太夫人暗咬銀牙,說人壞話要人少僻靜,暗室佳,這會兒人聲鼎沸,如何開口細說明蘭是在扮豬吃老虎,看似小白兔,其實大灰狼。

    身旁另一位夫人也看了會兒明蘭,悄聲說道:「你就別替她媳婦操心了。」又轉頭對太夫人道,「都說你家老二如今收性了,辦差能幹,極得聖上賞識,又疼老婆的緊,我嫂如今悔的跟什麼似的,早知浪回頭的這麼利索,就該把我那侄女兒許過來,勝於如今三天兩頭回娘家哭鬧姑爺的不好……」

    太夫人這次連腹誹都懶得了,只能扮笑低聲道:「這話可不能開了說,我也喜歡你那侄女,兩家又門當戶對偏偏……咳,這也是各有各的緣法罷。」

    那兩位夫人聽到『門當戶對』這四個字,互看一眼,后一個笑道:「雖說是庶出的,我瞧著這通身的氣派也不差了,不過…到底小家氣了些,沒什麼威勢,也不知能否轄制下人。」前一位夫人卻微微蹙眉,心道你那侄女倒是夠威勢了,仗著娘家強盛,成日在夫家鬥氣使性,就這樣還瞞著一干老姐妹愣說自家侄女如何端莊賢淑;再回頭,看明蘭正和人說話,笑得溫柔靦腆,雖荏弱了些,卻顯得良善純然。她顧忌著和太夫人多年相識,當下不多說什麼,轉身幾步去和四老太太五老太太說話了。

    這邊聚人頗多,邵氏正和平寧郡主說話,說著說著便溜到明蘭身上,邵氏忍不住誇明蘭幾句,平寧郡主有些酸溜溜的,當初瞧不上眼的小庶女如今搖身一變,福貴雙全。五老太太近家裡一團亂,五老太爺鎮日痛罵顧廷煬,責怪自己慈母敗兒,如今便沒有力氣說明蘭的酸話,四老太太倒還好,女兒廷熒的婚事漸有眉目隨她一道來的炳二太太這次老實許多,既不敢和幾位妯娌挑事,l:也不大敢說話,只老實的窩在內堂側廂一角,坐在明蘭身旁安靜的吃茶,抬眼間卻見一位年輕文秀的婦人款款走來,赫然便是適見過禮的平寧郡主的兒媳。

    她笑容親切,見了明蘭先福了福:「給兩位舅母請安了。」炳二太太一轉頭,驚奇的發現自家二堂弟妹臉色有些古怪,只聽她聲音帶虛勁兒:「別客氣了,咱們年歲差不了多少,何必拘禮。」炳二太太頗覺奇怪,莫非她身不適了?

    那申氏生的並不甚美艷,但勝在眉清目秀,雅緻高涵,整個人淡雅的宛如江南煙雨,她恭敬的微笑:「禮不可廢,不然回頭娘和相公定然說我。」

    明蘭背心一陣冷汗:「你我二府雖有親,卻早出了五服,這個何必……」炳二太太受了教訓后,近有些開竅,見明蘭這幅樣,連忙幫腔道:「我說妹呀,我也就罷了,可論年歲你比我弟妹還長了那麼一兩歲,這……」

    申氏笑了笑,對著炳二太太道:「長輩客氣,我們做小輩怎好當真僭越呢,哦,對了,適我瞧見個丫頭正四處尋您呢。」炳二太太還待再說兩句,只見一個身著青灰比目夾襖的小丫鬟滿面著急,小心翼翼的繞著過來,鼻尖上還沁著汗,過來低聲稟道:「炳二太太,煊大太太那兒脫不開手,叫我請您過去幫手呢。」

    炳二太太心裡並不情願,但想著如今要靠兄嫂過日,只好強笑著走了。

    這廂只剩二人了,明蘭也不知說什麼好,只能道:「別站著了,來坐。」申氏依著明蘭的話坐到她身旁,笑如春風:「謝舅母了,在家中就聽母親說舅母為人和善不過了,今日一見,果然如此。」明蘭就怕她提以前,心頭莫名發虛,乾笑道:「郡主謬讚了。」一旁隨侍的丫鬟極有眼色,趕緊給申氏上茶,明蘭覺著該找些話來說,便道:「瞧郡主娘娘氣色這般好,倒比以前還年輕了,許是你這兒媳服侍的好罷。」

    申氏斯文的攬袖一笑:「哪裡的話,我性笨鈍,都虧得母親悉心教導。」

    兩人就這麼你來我去的互道恭維,雖氣氛和諧,但卻半天沒說到點上,若是平常明蘭煩這種沒營養的廢話聊天,但今日明蘭卻巴不得對方不要往實際話題上帶。

    申氏偏不遂明蘭的意,話鋒一轉,笑意盈盈:「說起來,我早聽說過舅母許多事了。」

    明蘭嗓眼沉了下,面上不露,半打趣著:「年幼時曾隨著兄姐一道讀書,那會兒衡兒也在,可惜庄先生要緊著教棟樑之,就把我們不成器的姐妹三個給開革了。」

    申氏的眉毛頗淡,不若明蘭的秀眉彎瓠,纖濃天成,她便用螺黛簡單畫出一對平直的眉線,笑起來也淡淡的:「若說棟樑之,舅母的長兄堪當得。」她說話緩慢,自有一種氣派,「常聽說舅母自小就愛說笑,叫人聽了,如沐春風,喜不自勝。」

    ——哪裡聽說的?這后八個字像是腸里墜了個鐵砣,明蘭只好繼續乾笑:「我也常聽人說,你自歸齊家后,孝順長輩,妯娌和睦,眾人皆是誇讚的。」

    申氏微微蹙起眉尖,輕起愁云:「我是沒用的,相公一直不開心,我生得笨,又不知如何開解,常教母親煩心憂擾,真是不孝之至。」

    明蘭嗓發乾,努力咽下一口唾沫。不會吧,齊衡再傻叉,也不會這麼腦殘地把前情史抖摟給老婆聽罷,明蘭微微傾斜了□,眼光往那邊說笑的平寧郡主處掠了下——難道是做婆婆的給摸不著門路的兒媳泄了底?!她現在心情很複雜,有一種狠心拋棄男友的前女友遇見正牌夫人的窘迫,自己很奇怪的落在道德低點上。

    明蘭暗道這樣不妙,一咬牙,肅了笑容,端正了長輩架,用過來人的口氣道:「大丈夫志在四方,衡哥兒正是報效上進之時,我雖是女流之輩,也知如今朝堂上諸事繁忙。衡哥兒憂心朝務,正是上進之舉,難不成要日日斗蝶兒畫眉毛算夫妻和睦。你們夫妻互敬互愛,闔家昌順,便是大的正道。」終究到底,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憑什麼要無端心虛!

    申氏微微一愣,未料到會有這麼一大段說教,但她調整得很,隨即掩口輕笑道:「舅母說的是,倒是我的偏狹了。」明蘭暗生警惕,眼前這位段數不低呀。

    「這回過年,永昌侯府送來好大一座玉石屏風,上頭雕的正是娘喜歡的富貴牡丹。」申氏輕輕翻動著茶蓋碗,轉了個話題,「後來知道,原來是舅母的四姐給出的點。那屏風,不論用料,花色,雕工,處處合了娘的心意。」這話說的不輕不重,不緩不急,前無頭,后無果,卻說得明蘭如耳邊生悶雷。

    明蘭定定的看著申氏,申氏風淡雲輕的對視,絲毫不動,明蘭沉思片刻,壓低聲音,緩緩道:「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家的事,郡主娘娘大約都告訴你了。今兒半日,已有七八位夫人誇過我有福氣了,直說得我便如掉進了蜜糖鋪里。可在我後院,有前頭夫人陪嫁來的妾室,有自小伴侯爺大的通房,後頭有人家送來的貌雙全的姑娘,裡面有個七八歲大閨女,外面還有個至今不知究竟的庶長和他生母。我若撂不開這些,便是愁也愁死了。」

    申氏面色略變,稍稍欠了欠身,低頭輕聲道:「……母親也說過,舅母,並不清閑。」

    明蘭自嘲的笑了笑,又道:「自小到大,我都覺著生而為女,真真是個苦差事。當中苦滋味,只有做女的,自己知道。」申氏神色一黯,輕聲道:「…誰說不是。」「既如此,那就少跟自己過不去。」明蘭乾脆利落道,「天造九補必有一缺,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想得開,能過的好。」

    申氏的命已好過世上許多女了,出身名門嫡出,自小受疼愛,不需要在閨里就開始勾心鬥角,成年後嫁得門當戶對,夫婿年少俊美,有華肯上進,又不花心,難得的是婆媳和睦,申氏至今未孕,郡主也從未有過半句責備(經過前面一位兒媳的調龘教,郡主對兒媳的要求已很不高了),又兼家資豐足,將來老齊國公過世后,一分家,連妯娌問題都沒有。

    這樣一帆風順,還因為無法獲得百分百的愛情而四十五度憂傷,純屬閑得慌,這讓盛老太太,大老太太,王氏,華蘭……等等九成以上的世上女情何以堪。

    申氏是個聰明人,如何聽不出這話中意思,她尷尬一笑:「舅母教訓的是。」她於前塵往事並不清楚,只知道丈夫心中有那麼一個人在。齊衡雖待她甚好,可她總覺著隔了些什麼,愈發按捺不住好奇心,丈夫自小到大相處的女就那麼幾個,環顧四周,她看來看去,唯有明蘭為品貌出色,是以……她苦笑了下,有次平寧郡主漏了口風,提醒她『太過端莊自重,少了情趣,不妨開朗疏懶些』,到底是不是『她』呢?

    她望著明蘭微微發獃,宜喜宜嗔的容貌,她從未見過哪個閨里約束出來的女有這樣靈動的眸,好像懷抱著海闊天高,滿心清透,不染塵色。她心頭浮起一層淡淡的惆悵,要和齊衡過幾十年的人是自己,追究這些塵土堆里的事又有什麼意思。

    此時太夫人高聲笑請眾人開宴,明蘭看著申氏面色漸轉,終忍不住鬆了口氣,便趕緊挽了申氏入席,一副親切長輩狀的說笑——好險好險,差點扮不住了。

    不過,話說她到底心虛什麼呢。當初的決定她從來沒有後悔過。

    走出內堂,外頭春光正好,探出矮牆的桃花枝頭恰恰綻出了春蕾,有些心急骨朵兒開了半苞,太夫人為了取個好兆頭,又移了好些盛放的桃花在園裡,滿園便是一片灼灼粉色。

    明蘭心裡一動,忽想起那年春日,那個素錦少年送了她一本滇家的食譜,她回屋后翻開,從書頁中掉出一朵壓成書籤的桃花,淺粉色的花瓣,只如拇指大小,上頭用蠅頭小楷寫了八個字——如沐春風,喜不自勝。

    明蘭捧著一杯香茗,對著一盞美人燈怔忡出神,美好的東西,往往脆弱,這是自然界的法則,誰都不能避免罷。

    顧廷燁梳洗后,披著滿頭濕發從凈房裡出來,卻見妻這幅神氣,當下攬過她的身,溫言關懷道:「可是身不適?」明蘭搖搖頭,廷燁摸摸她的腦門,又問,「今日來客多,別是累著了。」明蘭又搖搖頭。

    「可是家裡有什麼不妥。」廷燁鎖著眉,聲音發沉。

    「也不是啦。」明蘭繼續搖頭,繼續憂鬱。

    「到底怎麼了?」廷燁捧著她的臉追問,明蘭從臉上把他的手移到自己肚皮上。顧廷燁正自狐疑,忽覺手掌一震,竟是明蘭的肚皮在動——終於迎來遲遲不見的胎動。

    「它在踢我。」明蘭愁眉苦臉,「從晚飯後,停停歇歇,一直踢到現在。」

    臭小!老娘十月懷你,何等辛苦,不過稍微思念了下前任追求者,不用這麼賣力給你老出氣罷!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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