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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塵緣 - 章三十六 黃泉 上字體大小: A+
     

    「讓我過去…」

    「過河…」

    「殺死她…」

    一聲聲呼喊不住傳來,飄渺不定。細聽之下,那聲浪中高低粗細各異,男女老幼皆有,疊疊人耳,竟是有千萬人在呼喊,但語調部透著冰冷,感受不到任何應有的情感。

    紀若塵渾渾噩噩,全然不知這些呼喊的含義,直到背後一記大力挽來,推搡得他身不由已地向前一衝,又撞在前人身上,他的神志才稍稍清醒了過來。

    紀若塵睜開雙眼,初入目的只是茫茫黑霧,有若實體的道道霧氣曲伸變化,影影綽綽,完全無法辨別霧后是些什麼。

    背後又是一陣大力撞來,紀若塵心下大怒,轉頭望去,看到一張中年男子的臉隱在霧氣中,五官都有點模糊。那男子目光獃滯,直勾勾地看著前方,口中不住道:「過河…過河…」

    紀若塵未及發怒,駭然發現那男於除了一張臉清晰些外,整個軀幹似是由半透明的黑霧構成,一片模糊。那男子的臉不住飄近,又是一股無形力量傳來,撞得紀若塵不住退後,接連撞上了許多人。

    那感覺意似身處擁擠的人群中!紀若塵大吃一驚,急顧左右,這才發現周圍儘是這樣只見而容,身軀模糊不清的行人!眾人均目光獃滯,直勾勾地瞪著一個方向,簇擁著行去。

    紀若塵向前方望未,除了無窮無盡的茫茫迷霧,綽綽人影,再無他物。迷霧之中遠遠傳來陣陣波濤之音,看來確有一條大河橫亘於前。他再向後一望,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只見身後也是人頭涌涌,隊伍綿延不見盡頭,直沒入無盡黑霧之中。何止成千上萬!

    一驚之下,紀若塵馬上清醒了許多,想起了與雲群華和蘇蘇之間發生的種種事,再看看前後左右,他忽然發現,這些並不是人,而是萬萬千千的死魂!

    那麼自己呢?一股針刺般冰寒的戰慄通遍全身,紀若塵驚得低頭看看自己,見自己四肢俱全,身上還有著生前的服色,與周圍魂魄大不一樣,這才心中稍定。然而他旋即疑惑又起,自己這算是什麼,是已經死了嗎?

    一旦發覺周圍僅是死魂,紀若塵馬上明白了此前聽到許多呼喊的含義。對於冥界黃泉,道書典籍中是有許多記載的。這些死魂所說的過河,想必要過的是弱水。傳說中弱水片物不載,一切帶有陽氣肉身之物經是入水即沉,萬千死魂惟有靠擺渡人方可渡過。

    然而紀若塵疑惑仍是未解,那聲聲『殺死她』的呼喊又是什麼意思,這不己經是地府陰間了嗎,難道已死之人還能再死一回不成?沒有多久,一條濤濤大河即隱約從黑霧中浮觀。然而此時前方死魂突然不再向前,後方的死魂仍不斷向前擁去,原先秩序井然的隊伍頓時凌亂起來。紀若塵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又看不到前方。他向左右一望,身體一動,向左方擠去。他這一動不要緊,周圍那些只知向前的死魂突然齊齊轉頭。盯住了紀若塵,口中聲聲叫的全是:「想去哪裡!想去哪裡!?」

    成百上千死魂齊聲呼喊,立時讓紀若塵嚇了一跳。然而他忽然想到,自己死都死了,還要再怕什麼?

    有念於此,紀若塵再次向左方擠去。他剛剛一動,身後那中年男子黑霧翻湧的軀幹中,忽然伸出一雙隱隱約約的手臂,扼向紀若塵的咽喉,叫道:「不許走…」

    周圍立時有數十死魂應和道:「留下他…」,

    「不要讓他走了…」

    「他該和我們一起…」

    紀若塵轉頭望向那中年男於,突然大喝一聲:「給我安心去死吧!」喝聲未落,他己閃電一拳擊入那死魂面孔中。這一拳擊出,就似撞入一團冰冷的水中,附著肌膚上的寒意刺骨欲裂,拳頭的落點柔韌,隱隱有反彈之力,那感覺說不出的詭異。那中年男於的而容極度扭曲,終於有了表情,似是恐懼,又似是痛苦。

    紀若塵心念微微一動,試運起三清心法,攀上立生一層淡青火焰,轟然在那不肯放他離去的死魂體內燃燒起來!

    紀若塵拳已收回,然而淡淡火焰卻依然在那死魂體內燒灼著,已越燃越烈,轉眼間就遍布他整個有形而無質的身體,勾勒出一幅纖毫畢觀的火人。

    啊!

    死魂痛苦之極的嘶吼不住在這沒有天空星辰,不辨東西南北的茫茫冥界回蕩著。死魂紛紛後退,生怕沾染到一點他右拳上吞吐不定的火焰。紀若塵更不遲疑,直接隊伍左方衝去。

    他這樣一動,本來有所畏懼的死魂們又鼓噪起來,紛紛叫嚷著要拿住紀若塵,千萬人聲初時此起彼伏,綿延不絕,漸漸如涓涓細流匯成洶湧的大河,濤猛浪急,一波一波衝擊著紀若塵的神識,不令他獨自逃離陰間地府,務要與眾人一同永墜地獄。

    既已決定放手一搏,紀若塵多年壓抑於胸的豪氣終爆發出來。他把所有顧慮拋去一邊,足下加速,右拳揮舞,倏忽間己衝出百丈之遠,硬生生在無數死魂中殺出了一條火路!片刻功夫,他忽覺周圍壓力一輕,原來已衝出了死魂隊列!說來也怪,甫一殺出,紀若塵只覺自己衝出了一道無形的樊籠,頭腦又清醒了小少。他回首望去,見死魂隊伍中出現了一大塊空地,當中是數以百計的死魂在烈炎中不住哀號。無數死魂都在望著他,囂叫著,要他回歸亡者的隊列。但這些死魂都立足在一條無形的界線前,儘管人潮湧動,互相推搡,卻沒有一個敢於逾越雷池一步。

    紀若塵辨別一下方向,轉身向那條大河奔去。若這條河真是道典所載的弱水,那他就真的是死了。

    在這冥界地府,紀若塵的行動分毫不受影響,遠不是那些死魂的笨拙木訥。他一發力,數里轉瞬即過,片刻后己立在河畔。

    果然是弱水!

    這一道河何止千萬丈?一眼望去,但見浩浩煙波,煙霧瀰漫,根本看不到對岸在哪裡。河上方是茫茫的黑,沒有天空,沒有日月。

    說也帶怪,在遠方可以聽到波濤之聲,看到浪潮排岸之態,此時,立在河畔。腳下反而是毫無水聲。紀若塵料加了一口冷氣,無聲無息,無影無蹤,片物不載,果然是弱水。

    深黑河岸中淡灰色的河水了無生氣,一道道蕩漾而來的波濤湍急無比,水下

    影子幢幢,不知淹了多少冤魂在裡面,伸臂擄拳,做呼號哀呼之勢,紀若塵卻偏偏聽不到一點點聲響。

    紀若塵還弄不清自己的狀況,雖然身已在陰間,但顯然又與普通死魂迥然有異。在這黑白與灰構成的陰間,他是有色彩的。

    紀若塵回首望向來處,從這個方向看去,視線竟然不受方才鋪天蓋地的黑霧干擾,約在數百丈外,那道寬達數百丈的死魂長龍仍在互相推擠著,叫囂著,幾乎不得寸進。

    現在他能夠看清方才前而死魂停步的原因。只見河面上有一輕舟,業己離岸三丈,在湍急的水而上團團打轉。看那輕舟小如蚱蜢,堪堪容納得四五死魂而已,真不知這許多的死魂要何年何月才能得渡。

    那葉輕舟上隱約立著個女於,並不似傳說中的擺渡人,反在與不住蜂擁而來,試圖登船的死魂激斗著。她手中一邊黑氣縱橫,似是一把巨劍,每一劍揮出,就會將數個死魂斬落河中。然而死魂實是太多,任她劍氣如濤,也斬不盡殺不絕這許多要登船的魂!

    那葉輕舟只在離岸三丈處盤旋,也不知是她不願開船,還是根本不懂操舟。弱水三丈處似有一條無形邊界,三丈之內死魂可踏水而行,一過三丈,則立時為濤濤弱水吞噬,再也不見出水。

    一見那女子,紀若塵登時大吃一驚!她,也是有色彩的。看那舞劍風姿,十分熟悉,依稀就是雲舞華。他望向那女子的同時,她似有所感,同時回望過來,果然是雲舞華!紀若塵仍記得生前種種事,此刻雖已在陰間,但也不知她究竟是敵是友。就在他猶豫未定時,雲舞華忽然從舟中躍起三丈,一聲清叱,揮手間一道黑氣向紀若塵隔空襲來!

    這道半月形黑氣來得並不如何迅疾,威勢也不強橫,但紀若塵仍記得她在塵世時的傷害,惟恐這黑氣中另有玄機,於是向側方一躍三丈,輕輕巧巧地讓過了這道黑氣。黑氣擦肩而過時,紀若塵知道自己靈覺仍是極為敏銳,黑氣虛弱淡薄,實在談不上什麼威力。對付那些死魂是有餘,對付他可是沒什麼用處。

    紀若塵心中大定,又望向弱水河畔。雲舞華又陷入與萬千死魂的苦戰,這一次再也無暇分神他顧,甚至於向這邊看上一眼的能力部沒有。死魂越聚越多,甚至有數個死魂從同伴頭上跳過,撲到雲舞華身上!饒是雲舞華心志如鋼,在這陰間冥府中也大受影響,忍不住尖叫一聲,手中黑劍亂砍一氣,才將舟上死魂盡斷斬入水內。

    紀若塵看看弱水,又看看輕舟死魂,再與道典相對照,已然明白雲舞華不能象那些死魂一樣踏足弱水,而在陰間行動能力又有限,看來最多一躍數丈,而她正前方百丈之內皆是密密麻麻的死魂,哪有她落足之處?

    他再觀戰片刻,已知憑雲舞華目前戰力,自己若與死魂一起攻上,完全可將她逼落弱水,或以拳上三清其炎焚毀她的魂身,永絕後患。這個念頭實在誘人,但紀若塵稍一思索,搖了搖頭,現下非是節外生枝的時候。能夠滅敵固然很好,然而自己重返塵間方才是最重要的事。

    紀若塵當即轉身,沿著弱水行去,將死戰中的雲舞華拋在了身後。

    弱水濤濤,死魂億萬,絕非一葉輕舟可渡,這道路水上必有其它的擺渡人。

    果不其然,紀若塵感覺疾行有一刻功夫,見到一葉輕舟突然出現在空無一物的河面上,飄飄蕩蕩地橫渡急流。撐舟者斗笠蓑衣,正是道典中所載的擺渡人。那擺渡人見了紀若塵,舟頭一偏,已向這邊駛來,轉眼間就停靠在了岸邊。紀若塵四下一望,四野黑沉沉。空曠曠,再無一個死魂現身,不由得十分奇怪為何雲舞華那邊就有數之不盡的死魂聚集?

    但此刻容不種紀若塵細想,他身形一動,己上了渡舟。那擺渡人凝望著紀若塵身後,久久不動,一雙撐舟的死灰雙手卻在不住微微顫抖。紀若塵大疑,也回頭望去,但見身後空蕩蕩的一片,只有一道道線繞在一起的淡淡黑氣標出了自己離岸登舟的路線。可這弱水之畔儘是忽濃忽淡的霧氣,自己在陰間用不出瞬間破風跨空的道法,跳躍時擾動了霧氣實屬正常,何以這擺渡人驚訝至此?

    那擺渡人忽然乾澀笑道:「我們雖然是來者盡渡,但能登船的都是有緣。公子坐穩,我們這就過河去了。」

    輕舟靈巧地調了個頭,向茫茫弱水對岸行去。這一次借舟渡河,紀若塵方知弱水之浩蕩無邊!眨眼間小舟已在弱水上行了數個時辰,仍看不見對岸,舉目四顧,所見儘是濤濤河水,連紀若塵之前看到的水下冤魂也一個全無。那擺渡人忽然停了舟,向紀若塵道:「再向前就有大風浪了,十分兇險,不知公子帶足了渡河之資沒有?若無渡資,就請公子在這裡下船。」

    紀若塵登時愕然,他從未聽說過弱水還要渡河之資,且自己一介魂身,根本是有形無體,又哪來的渡河之資?那擺渡人停舟河心,四下旨是片物不載的弱水,讓他如何下船,分明是勒索。紀若塵而色不動,心中己殺機暗起。當下他一抱拳,向擺渡人施了一禮,道:「我是枉死之身,實是身無長物。不知大哥所需渡河之資划可物,若是我有的,斷不敢吝惜。」

    那擺渡人斗笠下的面孔一片模糊,根本看不出容貌五官,只有兩點碧火閃耀,看來該是眼睛。他望了望紀若塵,忽又笑道:「這渡河之資常人可是付不出的,但公於非是常人。只消下次相見時公於答應幫我一個小忙,我就送公子過這弱水。至於具體幫什麼,待有緣再見時,我自會說與公於知曉。」

    紀若塵暗忖道如此要求,豈不就是說這一次過對可以白渡?他當即答應下來。

    擺渡人又搖起船楷,輕舟繼續向前。果然如他所言,行著行著,弱水的風浪就漸漸地大了起來。

    那擺渡人邊操舟邊道:「看公於是初入陰府,既然您己付過了渡河之資,我就與您多說兩句。公於要過這弱水,想必是要去地府鄷都的。但公子可與其它人不同,身上還保著陽氣魂魄不散。因此地府里那些陰和鬼卒什麼的是命令不了公子的,公於但憑自己心意行事就好。不過您既然身有陽氣,這鄷都城嘛,其實是去不得的,您好自為之吧。公子坐穩,起浪了!」

    此時弱水上的波濤越來越大,時時會有一丈多高的巨浪撲面而來,輕舟如同一片柳葉,在波峰浪谷間不斷沉浮。

    風浪更大了,輕舟時而站立浪尖,時而重重跌入浪谷。

    此時弱水上的波濤越來越大,時時會有一丈多高的巨浪撲面而來,輕舟如同一片柳葉,在波峰浪谷間不斷起伏。

    紀若塵子幼在北地長大;哪見過這麼大的風浪?又一道巨浪擦舷而過,兜頭濺了他一身。紀若塵舉袖遮擋中,突然對上兩隻眼珠,沒有眼眶,几絲經絡懸空飄浮,眼黑少,眼白多,充滿血絲,死死瞪著他。紀若塵頓覺一陣惡寒瘋狂地侵襲入心口,他大驚默運玄功,方才遏制住胸腹間幾乎要把心臟吐出來的翻騰。

    在這濤濤巨浪中,競然隱約藏著許多東西。紀若塵用上了神,在下一道巨浪到來時凝神望去,這才發現浪中不知藏著多少具死魂,那死魚般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一雙雙手向他伸來。死魂的口不住開合,雖然紀若塵根本聽不到他們在吼些什麼,但不斷侵襲上身的陣陣冰涼寒意,卻知必是咒他入水的惡毒話語!風浪更大了,輕舟時而站立浪尖,時而重重跌人浪谷,又每每在巨浪中間不容髮地穿行,看著時時高逾數十丈的巨浪,紀若塵小禁頭暈目眩,雙手緊緊抓住船舷,不敢稍動。身處弱水正中,別說他此刻無法御法飛行,就是能飛,又哪敢四處亂飛!

    紀若塵面色慘白,直欲嘔吐,這次不是因為水中的惡魂暗算,而是受不了如此顛簸,可是實不知一介魂體能夠嘔出什麼來。

    好不容易風靜浪歇,小舟重又行在平靜無波的弱水之上時,紀若塵已幾欲虛脫,實有恍如隔世之感。至此他才明白,為何當年曾經見過的許多北地鐵漢一說到出海坐船,皆面色如土。

    小舟破浪直行,如在鏡上滑行,轉眼間已到了彼岸。

    紀若塵雙足得踏實地,直覺如蒙皇思大赦,饒是這樣,也要靜立片刻才能消去頭暈。他回首一望,見擺渡人已將輕舟撐離了河岸,向他遙遙道:「我在此等公子回來。」

    紀若塵遙望前方,已隱現一座宏偉至極處的城池,直是立地接天,左右延伸,無有極盡處!再回首望時,茫茫萬丈弱水,同樣也看不到盡頭。他立於城河之間,實是渺小如蟻。

    紀若塵凝望著那人間從不曾得見的連天巨城,知那多半就是地府之邦,鄷都。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決然道:「我定會回來的。」

    他一領前襟,足下發力;宛如一道輕煙,身形數現間已去得遠了,在他身後只留下一個個淡黑殘影。這些殘影或跨步,或躍空,維妙維肖,雖是由薄霧凝成,卻風過而不散。

    那擺渡人見了這些殘影,死灰的雙手又是一陣顫抖,緩緩在舟上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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