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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塵緣 - 章二十九 大隱 下字體大小: A+
     

    尚是黃昏,洛陽王府內堂中已是絲竹聲聲,弦樂悠悠。李安身著輕服,倚在一名盛裝的宮女身上,手持青銅爵,不住搖晃著杯中酒,卻並不飲下。

    面對著堂前如花舞妓,滿桌珍饈佳肴,他全然無心享用。

    旁邊一名寵妃見狀偎了過來,嬌聲不依道:「自從那景輿走後,王爺整日就是悶悶不樂的,也不說來陪陪人家。王爺可有什麼心事嗎?」

    李安猛一揮手,將那寵妃掀到一旁,連帶著杯中酒也潑了不少在她身上。他心中越來越是煩燥,猛然將銅爵擲在堂前,喝道:「都給本王退下!」

    舞妓歌女樂手們個個噤若寒蟬,一一膝行退下。那寵妃花容失色,還未及說些什麼,李安已瞪了她一眼,喝道:「你也滾!」

    她淚珠登時滾滾而下,以袖掩面,匆匆退下了。

    看著空蕩蕩的內堂,李安才算平靜下來。他坐定不動,整間內堂死一般的寂靜。

    猛然間嘩啦啦一聲響,李安已將整張桌几連同上面的飯菜一把掀翻!

    一個內侍官正低頭小跑著進了內堂,一抬頭就見一條大魚迎面飛來,嚇得一個虎撲伏在地上,口中連稱:「王爺饒命!王爺饒命!」

    李安定睛一看,見是內通外傳的內侍官,沉聲喝道:「何事?」

    「門外有一名為紀若塵之人求見王爺。」內侍官戰戰兢兢地道。

    李安全身一震,失聲道:「什麼!」

    他馬上覺察到了自己的失態,鎮定下來,道:「吩咐他玉鳴殿等候。殿兩側排刀斧手,速請薈苑諸供奉殿後簾內就座。」

    玉鳴殿殿高三丈,闊而深。其上碧瓦流彩,飛檐點金,殿周則以白玉迴廊繞之,真箇是富麗非凡,煌煌灼灼。其內也是樑柱塗朱,四壁繪彩,堂皇之極。

    長殿盡頭乃是李安之高座,座背以黑為底,暗金描花。長殿另一頭孤零零地擺著一張椅子,紀若塵正襟端坐,雙眼低垂,似入定神遊去了。

    殿中陰風陣陣,除了載來陣陣殺氣,還送來隱約的話聲。

    「師叔,他全身上下看不到元氣外露,難道是修入那個什麼太聖境了?」

    「胡說!他才多大年紀,能修入太聖之境?年輕人不懂就不要亂說!」

    「那他為何不懼?」

    「…道德宗人,大多傲慢若此。」

    紀若塵只是靜靜坐著,似乎周圍的一切都與他無干。

    不知不覺間,已是一個時辰過去。

    玉鳴殿兩邊廊下不時會響起鎧甲碰撞聲,這些重甲刀斧手雖是精銳,然而在緊張中立了一個時辰,人人都是呼吸粗重,不由自主地有些搖晃。

    殿盡頭的厚簾后,也時時有靈氣波動。十餘修道之士雖然看不起紀若塵的道行,但道德宗盛名在外,誰都怕紀若塵驟然暴起發難。真要動起手來,他們也勢必不敢傷了紀若塵的性命。畢竟,他們這些出身小門小派之人,又哪敢冒著滅門滅派的危險與道德宗為敵?

    可誰知紀若塵自入殿坐定后,就如一尊石雕般,忽然失去了全身的生氣。若單憑靈覺感應,只會覺得坐在那裡的是一具死屍。且一眾修道人明明看見紀若塵全身真元都處於寂滅不波之態,就算要突然動手也不可能,但不知為何,每個人都下意識地越來越緊張,就如他真元已聚至巔峰,就要發出驚天一擊一般。

    眾人就這樣忐忑不安地等著隨時可能到來的一擊,惶惶然若受驚之兔,片刻也不敢放鬆。雖說以紀若塵的道行絕不可能會是這許多人的敵手,但眾人就是不敢放鬆心神。一個時辰過去,數名道行淺些的修道者竟已汗透重衣。

    而紀若塵依然定如泥木偶像,未有分毫變化,似是要永無休止地坐下去。

    寂靜,靜得讓人發瘋。

    呼的一聲,殿後一名修道者沒有控制住手中的咒符,猛然燃起一團藍火。旁邊一名修者見了,馬上從口中吹出一縷寒氣,將那藍火撲滅,方不致使咒符反噬。一眾修道者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是面有駭色。只有極邊上立著的數名修道者若無其事,但望向中央這群人的目光中多少都帶了些鄙夷。

    啪啪啪!殿外忽然響起一陣掌聲,然後絲竹響起,李安在一眾內侍宮女的簇擁下走入玉鳴殿,坐在了中央高座上。

    「少仙果然定力過人,本王佩服!不知少仙此次重返洛陽所為何事?該不會是為了那晚不辭而別之舉吧?哈哈!哈哈…」

    見紀若塵全無動靜,李安的大笑聲漸漸地弱了下去。

    紀若塵雙眼徐開,一雙深不見底的瞳望向了李安,淡淡一笑。

    李安的笑聲忽然啞了!

    他只覺眼前一片昏黑,如身處曠野,一片蒼茫中面前隱現一座巍巍孤絕斜峰,似是隨時都會當頭壓下,將他立時壓成齏粉!

    李安一時間已不能呼吸!他不得不以手扼喉,極力呼吸,卻吸不到一口空氣!就在他滿面青紫之時,殿中忽又轉成一片清明,荒野孤峰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李安復又能視物。他這才看見左右有數名修道者奔來,想是已發覺了他狀況有異,只是他們發現得實在是晚了些。殿後的修道者中的確有道行不錯之人,早已察覺李安著了道,可這些人又偏不是李安能夠指揮得動的。

    李安深深地吸了幾大口氣,揮了揮手,令那幾名修道者都退了下去。此時他心下極是懊惱不該放景輿回止空山搬援軍,若是她在此處,自己斷不會弄得如此狼狽。

    紀若塵望著李安,徐徐道:「王爺,我此來所為何事,要在這裡說嗎?」

    李安雙手一揚,凜然道:「本王光明磊落,事無不可對人言,就在這裡講好了!」

    紀若塵淡然道:「也罷,我此來當然是為徐澤楷之事。」

    「大膽!」李安重重一拍椅臂,喝道:「徐澤楷裡外勾結、圖謀不軌,意圖劫奪朝廷至寶,證據確鑿,罪無可赦。他現已被押往長安,不日就要正法!你竟敢孤身來討要朝廷欽犯,莫不是不知道死字是怎麼寫的嗎?本王念你年少無知,洛陽大劫時又出過力,此事暫不追究!退下吧!」

    紀若塵雙目緩緩垂下,淡淡地道:「即是如此,那若塵就告辭了。只是我有一事尚要請教王爺。王爺以為,這殿里殿外二十二名修道之人,究竟有幾人敢與我道德宗為敵?」

    玉鳴殿中一片死寂。

    死一般的寂靜之後,兩旁殿下逐漸響起粗重的呼吸聲,一陣大過一陣,如潮汐洶湧的海。那些刀斧手肉體凡軀,已漸漸承受不住殿中散出的陣陣無形重壓。

    李安動都不能動一下,周身冷汗一層層湧出,面色早灰白若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紀若塵起立,整衣,轉身,舉步,離殿。

    「我敢與道德宗為敵!」

    伴隨著一聲呼喝,李安身後厚簾突然破成片片碎布,一名中年道士提劍而起,飛過十餘丈距離,劍虹前出一丈,向紀若塵后心刺來!那中年道士身後另跟著一個青年道士,同樣手提鋼劍。然而這青年道士道行就要差得多了,無法馭劍升空,只能貼地疾沖而來。

    紀若塵就似沒有看見背後攻來的兩人一樣,依然信步向前行去。那中年道士剛衝進紀若塵三丈之地,左右兩壁忽然同時傳來一聲暴喝。左首喝聲陽剛暴烈,如熊熊烈火,右首則隱隱有陰柔迴轉之音。兩記喝聲合而為一,在空中繞合成一個無形的圓環,剛好將那中年道人套在其中,令他不得寸進。

    那道人面色大變,剛要運力掙扎,那束在腰中的無形圓環即驟然收緊,一陰一陽兩道真元洶湧而入,頃刻間攻破了他護體道法。中年道人一聲慘叫,喀嚓骨裂聲不住響起,他腰椎已被勒得粉碎!

    青年道士收不住去勢,眨眼間越過了中年道人,衝到了紀若塵身前。情勢如此,他不得不硬著頭皮,一劍向紀若塵背心刺下!

    紀若塵微一側身,就已讓過了這一劍,然後輕飄飄地一個旋身,撲入那青年道士的懷中,一肩撞在他的胸膛上。又是喀喀數聲,那道士胸前肋骨寸斷,長劍脫手,仰天栽倒在地。紀若塵前面的動作都渺無生氣,詭異無倫,惟這一記肩撞正大光明,凌厲果狠,與之前大不相同。

    這一撞,紀若塵其實是學自吟風。

    左右兩壁廊下又傳來一片喧嘩,重甲刀斧手們嘩啦啦倒下一片,龍象白虎二天君踢開攔路的刀斧手,大步走進殿中,分別在紀若塵左右一站。剛才那由嘯音構成的陰陽環就是他們的傑作。二天君本是李安府中頂尖的人物,這麼一立,不怒而自威。殿內殿外的修道者無不識得二天君的厲害,見他們忽然倒戈,都渾然不明所以。

    那中年道士傷勢極重,但若加救治,仍可挽回一條性命。相較之下,青年道士傷的就要輕得多了。

    紀若塵在兩人身前立定,微笑著道:「看兩位道法,想是出身自真武觀的?」

    中年道士掙扎著叫道:「小賊知道就好!你如此…張狂,國師必…必不會…」

    他話音未落,眼前已是青光一閃!

    「….必不會放過我的。」紀若塵一邊替他將下半句話補全,一邊凝望著手中的長劍。長劍劍鋒寒光森森,通體隱放寶華,全無一絲血痕,顯然經過數段道法加持,端的是一口好劍。

    只是這一把劍,剛剛將原主人的頭顱斬下。

    「果然好劍,只是有些不吉。」噹啷一聲,紀若塵隨手將這把劍擲在了地上。

    長劍跳動幾下,險些斬在那青年道士的臉上。那青年道士見紀若塵又拿起了自己的劍,唬得忙撐起身體,叫道:「少仙饒命!我才入真武觀十年,今後必不敢再與少仙為難了!少仙饒命!」

    「是嗎?」紀若塵手中青光又是一閃,方才淡淡地道:「可是我好像聽過一句話,叫做斬草除根。」

    他仔細端詳了一會手中的青鋒劍,輕輕吹落上面掛著的一滴血珠,嘆道:「這把劍就差得多了。」

    紀若塵丟下長劍,向著李安深深一禮,道了聲告辭,就帶著龍象白虎二天君昂然離去。

    洛陽王府衛士眾多,修道人也不在少數,竟無一人上前攔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紀若塵三人離去。

    徐澤楷被押往長安之後,他的府第一時還未被收回另作他用,丫環僕役一應俱全。

    入夜時分,本應是***寂寥的徐府一反常態,頗為熱鬧,下人們穿梭來去,忙個不停。紀若塵此刻坐在中廳,正在大排宴席。上首坐著的赫然是那濟天下,他自己打橫作陪,龍象白虎二天君坐在下首。

    原來紀若塵從王府出來,就直接來到徐府,公然佔了此地,又讓龍象白虎二天君以道法封府,不許下人們出府。管家下人們懼怕,只得乖乖聽紀若塵吩咐,大張***,堂前設宴。

    以紀若塵此時的道行,已可經月不食五穀,除非是品嘗美食佳釀,否則三餐都可省卻的。是以雖對著滿桌珍餚,紀若塵也只是略動了幾筷子而已。龍象白虎二天君只是好酒,光顧著一大碗一大碗的喝酒,根本不去動桌上酒菜。可是桌上菜肴已十有九空,這自然都是那濟天下的傑作。

    每到動筷之時,濟天下立會顯出干雲豪氣,雙筷落處,如風捲殘雲,轉眼間就會掃空一碟。紀若塵直懷疑他腹中是否另有乾坤,否則何以會裝下如許多的酒菜。

    席開不足一刻,菜已見底,酒空十壇,濟天下果然能人所不能。紀若塵見火候已到,方向濟天下一拱手,笑道:「濟先生果然神機妙算,若塵此番方能事事佔盡先機。」

    濟天下一直脖子,勉強將一整隻鵝掌吞下肚去,含含糊糊地道:「聖人有言,君子不欺暗室,咱們當然要堂堂正正地拜見,如此先讓他有萬全準備,再一舉破敵,自可盡掃對方銳氣。這等小事,稍想想就會明白,又有何難?」

    「若塵受教了。」

    咣當一聲,白虎龍象二天君兩個大海碗重重地碰在一起,酒漿四溢。他們照例先向濟天下招呼一聲,然後就互相吹捧勸酒道:「你我兄弟果然海量,幹了!」

    「那是當然!閑話少說,干!」

    轉眼間二天君又是兩大碗下肚,那廂濟天下百忙之中,也抽空幹了碗中酒。白虎天君一抹嘴唇,提起一大壇酒,又給三個碗中添滿。

    紀若塵好不容易得了個空,向濟天下問道:「先生何以會斷言那李安會自行尋上門來呢?」

    濟天下冷笑一聲,道:「這還不簡單?壽王志比天高,端看他可將自己王妃雙手奉給明皇就可見一斑,區區一個洛陽,如何滿足得了他的胃口。他現在取了兄長之位,鎮守東都,又手握兵權,可謂極近尊榮。所以你想想,他若還想再進一步,又能向哪去?」

    紀若塵苦思片刻,動容道:「先生之意,難道壽王想要入主東宮!是了,那孫果定是許以這等好處,才能煽動得壽王與我宗為敵!」

    濟天下聽了又是連連冷笑,道:「聖人云,遇事當先思已過。你自己也說,那個真武觀規模連你道德宗的三成都沒有,若非迫不得已,怎會願與你為敵?天知道你道德宗作了何事,才弄至這般天怒人怨。壽王可非是明皇親子,哪輪得上他入主東宮?他也不是笨到了家,必是明白儲君事大,哪是孫果一介國師就能定奪得了的?是以若行正道,東宮斷不會幹壽王之事。反倒是你那道德宗行事肆無忌憚,與狼子野心的壽王正是一對。因此…」

    咣當數聲大響,二天君插了進來,與濟天下又連干三碗,然後撲通聲接連響起,兩位海量天君身體一軟,就此滑入桌下,鼾聲大作。

    濟天下可不管二天君如何,他只是滿面通紅,口噴酒氣,一拍桌子,喝道:「因此今晚李安必會登門!」

    堂外忽然傳來一個聲音,語帶驚訝:「這位先生如何稱呼,怎知本王今夜會來拜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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