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總司提出了自己的憂慮。
「連我這種笨蛋都能一眼看出你在有意排擠那個清河八郎。既如此,其本人肯定也能馬上識破你的用意。橘君,你日後可要謹慎一點啊。小心對方的報復。」
「放心吧,既然我敢架空他,就不怕他來報復。」
「你心裏有數就好。」
說罷,總司身子一歪,仰躺在地,四肢伸展,像塊軟綿綿的橡皮泥一樣在榻榻米上舒攤開來。
跟青登獨處時,她總能不顧形象地放鬆身心——青登亦然。
「話說回來,把我設為拔刀隊的一番隊隊長……這樣真的好嗎?」
「嗯?什麼意思?」
青登停下手裏的毛筆,轉頭看向總司。
總司「啊哈哈哈」地乾笑了幾聲。
「對我而言……這個職務過於沉重了啊,我沒自信帶好一支隊伍。」
「怎麼會呢,你可是試衛館的塾長。論管理他人的經驗,你不比任何人差。」
道場的塾長——類似於道場的班長,乃學徒們的領隊。
總司並未因青登的這句安慰而面露喜色,反更顯愁容。
「雖說如此,但『帶領同門師兄弟們練習劍術』跟『帶領軍士們上陣殺敵』是兩碼事啊。」
「我可以毫不猶豫地孤身直闖敵營。」
「可若是讓我統領一隊軍士衝鋒陷陣的話……我真的辦不到。」
「況且,我也不像你和土方先生那樣,有着『縱使天崩地陷,也面不改色』的堅強心性。」
「光是隊長一職,就足以讓我焦頭爛額的,更何況還是那麼重要的一番隊……」
「我也不是在說喪氣話。」
「你願意把那麼重要的一番隊交給我,我很高興,也很榮幸。」
「可是……你還是把一番隊交給其他人吧。」
「我呢,做個普通的軍士就好。」
「再不濟,也讓我去帶領並不是那麼重要的隊伍吧。」
說罷,總司側過腦袋,一臉忐忑地等待青登的回復。
「……」
青登的表情很平靜。
他一言不發地筆直注視總司的眼睛,四目相對。
一方久久不語,另一方焦急等待。
前者的沉默,使後者倍感煎熬。
正當總司快要喊出「喂,別不講話啊!快說點什麼呀!」時,對方總算是有了動作。
他靜靜地收回目光,手裏的毛筆再度動起來。
就這樣,他一邊繼續奮筆疾書,一邊以不咸不淡的口吻問道:
「小司,你知道唐土的漢高祖嗎?」
總司的眉宇間掛起惑色。
雖不解其意,但她還是乖乖頷首。
「那唐土的明太祖呢?」
她沒好氣地嬌嗔道:
「我又不是原田君!我也是讀過一點書的呀,這些歷史名人我當然知道!」
得到總司的肯定答覆后,青登自顧自地把話接了下去:
「唐土的漢高祖和明太祖都是不世出的英雄。」
「縱觀他們的一生,能夠從其身上發現一處相當值得玩味的地方。」
「他們打天下時的最初班底……漢高祖的沛縣老鄉們、明太祖的淮西老鄉們,都出了非常多的超世之傑。」
「蕭何、李善長是治國安邦的名相。」
「樊噲、周勃、夏侯嬰、常遇春、湯和、馮勝是百戰百勝的名將。」
「其中的曹參、徐達更是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的猛人。」
「然而,若細查史書,便可發現:這些風華絕代的豪傑在跟隨漢高祖、明太祖之前,只不過是平凡至及的普通人。」
「蕭何是沛縣的縣官。」
「曹參是管理監獄的小吏。」
「樊噲是殺狗的屠夫。」
「夏侯嬰是為縣令養馬趕車的僕役。」
「周勃更是一個靠編織養蠶的器具謀生的無名之輩。」
「至於明太祖的淮西老鄉們就更不用說了。」
「李善長、常遇春、徐達、湯和……這些人要麼是懷才不遇的書生,要麼就是普通的底層百姓。」
「若是在太平盛世里,他們只不過是無足輕重的塵埃、螻蟻。」
「然而,就是這幫身份卑賤的黔首黎民,日後卻全成了名留青史的柱國棟樑。」
「這是為什麼?」
「難道是因為漢高祖和明太祖都是真龍天子,所以上天眷顧他們嗎?不僅賦予他們超群絕倫的文武才能,還讓他們的老鄉們也擁有無與倫比的天資嗎?」
「那些腦袋迂腐的人,肯定會固執地覺得:這是命數。」
「而我,則認為此乃必然的結果。」
「這個世界上確實存在那種引領風騷的絕世天才。」
「誠然,天賦固然可貴,但『歷練』和『舞台』同樣重要。」
「若沒有碰上漢高祖和明太祖。」
「若沒有跟隨這兩位英雄經歷了一場又一場的險境、絕境。」
「若沒有從小小的沛縣、淮西一步步地登上名為『天下』的大舞台。」
「蕭何、李善長、曹參、徐達之流,終究只是一幫不成大器的烏合之眾。」
「只要有足夠的歷練,只要有合適的舞台,沒有經受過良好教育的底層平民也好、手無縛雞之力的女性也罷,不論是誰都有機會成長為獨當一面的俊傑。」
「小司,你說你沒有自信帶好一支隊伍……那我也跟你說實話——實話講,我也沒有自信帶好新選組。」
青登的話音剛一落下,總司就驚訝地睜大眼睛,滿臉的不敢置信
她的這副表情、這副眼神,彷彿在說:啊?橘君,你在跟我開玩笑吧?
然而,青登的端正表情告訴她:我並沒有說笑。
「雖然我此前曾擔任過火付盜賊改的番隊長,姑且算是帶過兵、打過仗。」
「但統率上百號人的部隊……而且還是一支從未經受過訓練的部隊,尚屬首次。」
「到底能不能將新選組管理好、建設好……我的心裏也不是特別有底。」
「我所能做的,便只有不斷地困擾、不斷地迷茫,然後不斷地學習。」
「總而言之——慢慢來吧。」
言至此時,青登的臉上掛起平和的微笑。
「對自己沒有自信,沒關係。」
「這裏也有一個同樣對自己沒有自信的人。」
「咱倆就相互扶持着,一起努力、一起不知所措、一起不斷進步、一起一步步地登上更高更大的舞台吧。」
「總有一日,我們都會幻化成龍的。」
總司怔怔地凝睇青登的面龐,默然了好半晌兒。
大概10秒鐘后,她才慢吞吞地產出聲音:
「……橘君,我發現一件事情。」
「嗯哼?」
「我發現你很適合去當學塾的講師耶!」
只見總司雙目放光,「骨碌碌」地坐起身來,兩隻前爪……啊,不,兩隻小手撐住榻榻米,上半身和螓首前探,表情興奮地看着青登,像極了跟主人久別重逢的興奮柴犬。
和服的兩片前襟在重力的影響下微微分開……只可惜她穿着厚實的冬衣。
假使她穿的是單薄的浴衣,那麼青登現在已經能看見美妙的春光了……啊,不,應該還是看不見的,畢竟她平日裏總穿着厚厚的裹胸布。
「你的這張嘴不僅在哄人的時候巧舌如簧,在安慰人、教導人的時候,也同樣能說會道!」
從她刻下的反應來看,其心裏的鬱結應該是消散了不少。
青登見狀,不由啞然失笑。
「哈哈哈,多謝誇獎,我就姑且當做你的這番話是在誇獎我了。」
語畢,其手裏的毛筆一併停了下來。
他豎起剛才一直在其上書寫的紙張,吹了吹未乾的墨跡,然後轉過臉來,笑容滿面地看着總司——充滿幽幽意味的笑容。
「小司,既然你來都來了,就順便幫我個小忙吧。」
「嗯?小忙?」
「信的數量有點多,光憑我一人可能會忙不過來。所以我想請你幫我把這些信塞進江戶的各座劍館、以及講武所的門縫裏。」
「信?江戶的各座劍館?講武所?橘君,你到底在說什麼啊?我怎麼越聽越糊塗了?」
迎著總司的困惑視線,青登神秘兮兮地將手中的墨跡已然干透的信紙,遞給總司。
總司接過信紙,一目十行地快速閱讀起來。
俄而,她的表情被強烈的震驚所支配。
「這、這是?!橘君,你是認真的嗎?」
她揚起視線,充滿驚詫意味的視線,彷彿要將青登的身體洞穿。
「當然是認真的。」
說着,他拉開腿邊的小木櫃——只見裏面靜靜躺着數十封包裝得妥妥帖帖的信……
……
……
翌日,清晨——
江戶,精學館——
「哈啊啊啊啊~」
精學館的館主——中村一郎——一邊打着大大的哈欠、伸著懶腰,一邊大步走進自家的院子。
當暖和的陽光打到他的身上時,頓時感覺通體舒泰的他,暢快得抖了幾下身子。
「今兒的天氣不錯!」
精學館——一座教授香取神道流的劍館,規模不大不小,學員不多不少,乃江戶市內俯拾皆是的中流道場。
除了歷史悠久之外,精學館沒有任何明顯優於其他劍館的地方。
身為精學館的現任館主,中村一郎並無「提三尺劍,立不世之功」的貪婪野心,更無將劍館發揚光大的宏偉夢想。
他的人生目標非常簡單——只要能將祖輩傳下來的這座劍館給經營好,不使之關門!讓家人們都能吃飽穿暖!如果可以的話,再多娶幾房妾室!
不出意外的話,他今日又要度過非常普通的一天。
然而,人生的妙點就在於——你永遠也料不到下一秒會發生什麼事情。
「父親!父親!」
中村一郎的兒子——中村平助的喊聲,倏地由遠及近。
只見他跌跌撞撞、神情慌張的快步奔至父親的身邊。
「平助!你這是在幹什麼?!」
中村一郎大聲斥道。
「身為武士,怎可慌慌張張的?成何體統?既是武士,就應該……」
還未等中村一郎展開他的長篇大論,中村平助就從其懷裏掏出一張信封,搶斷道:
「父親!您快看這個!」
「嗯?這是什麼?」
「這是我剛剛從劍館的大門縫隙里找到的!」
「門縫?哼,原來是挑戰書啊!」
劍館的門縫裏被塞信——中村一郎所能想到的可能性,就只有挑戰書了。
往劍館的門縫裏塞挑戰書,約定幾時幾點上門來踢館——此乃江戶時代最常見的踢館模式之一。
「只不過是有人來踢館!何須恐慌!」
「平助,你仍欠鍛煉啊!」
「不論挑戰者是誰,我們自當沉着應戰!」
中村一朗一邊神氣十足的教育兒子,一邊從其手中接過挑戰書。
「父親!不、不是的!」
中村平助一臉欲哭無淚的表情。
「我之所以如此,並不是因為『有人來踢館』,而、而是,這個來踢館的人……」
他正想解釋。
然而,已經不用解釋了——中村一郎已經看見信封的正面了。
因為中村平助遞信時,是背面朝上,所以中村一郎只能看見白花花的信封背部。
當他將信封翻正時,才看清了這封信的全貌。
在信封的正面,最中央處赫然寫着三個大字:挑戰書。
——哼!果然是來踢館的!
中村一郎冷笑一聲,接着側移視線,打算看看撰信者乃何人。
只見在「挑戰書」三個大字的左小角,寫着一個對每一位江戶人來說,都分外熟悉的名字。
橘青登——上面如是寫着。
剎那間……真的是在一剎那間,中村一郎的表情僵住了。
緊接着,僵硬的範圍不斷擴大。
從表情擴張至脖頸,再從脖頸擴張至胸口,進而擴張至全身上下。
然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發出貓咪被踩到尾巴一般的尖叫。
「父、父親!您冷靜一點!」
……
……
類似的光景,出現在江戶各地。
……
……
江戶,某座不知名的劍館——
「什麼?仁王的挑戰書?」
館主停下正揮舞著的竹劍,震愕地瞪大雙眼。
「是、是的!館主,請您過目!」
學徒膽戰心驚地遞出剛從門縫裏拾來的信件。
……
……
江戶,「三大道場」之一的士學館——
「……有意思!儘管放馬過來吧!」
五行並下地讀完青登的挑戰書後,被譽為「位之桃井」的桃井春藏啞然失笑,發出毫不做作的直爽笑聲。
……
……
江戶,「三大道場」之一的練兵館——
「呵呵呵,連我這樣的老人家也不放過嗎?」
年過六十的「力之齋藤」齋藤彌九郎,饒有興趣地打量手裏的挑戰書。
……
……
江戶,「三大道場」之一的玄武館——
「咱們的這個妹夫,可真是不消停啊……」
看完青登的挑戰書後,千葉道三郎搖了搖頭,面露無奈的苦笑。
……
……
江戶,小千葉劍館——
「哈哈哈哈!連咱們也收到挑戰書了啊!」
彷彿聽見了有趣的笑話似的,千葉定吉撫掌大笑。
千葉重太郎表情古怪地繼續道:
「聽說全江戶的劍館、柔術館、唐手館……總之,全江戶的武道館,都收到了橘君的挑戰書。據說……收到橘君的挑戰書的對象,還有講武所!」
千葉定吉挑了下掛滿白霜的眉。
「哦?橘君連『劍聖』也想挑戰啊……勇氣可佳!」
千葉重太郎輕輕地搖了搖頭。
「不僅僅是劍聖……佐那子剛才告訴我:橘君向水戶寄了一封信……」
向水戶寄信——這意味着什麼,已無需多言。
千葉定吉沉默了一會兒,隨後語氣玩味地呢喃道:
「……江戶又要熱鬧起來了。」
……
……
江戶,講武所——
「男谷先生,你怎麼看?要應戰嗎?」
一名身高2米1的壯漢——正是「七尺無雙」大石進——抱着雙臂,瓮聲瓮氣地朝正在閱讀挑戰書的男谷精一郎問道。
大石進、漥田清音、今井信郎、榊原鍵吉、伊庭秀明、戶田忠道、佐佐木只三郎……講武所的劍豪們齊聚一堂,以男谷精一郎為中心站成一圈,靜靜地等待「劍聖」的指示。
「這還用說嗎?」
男谷精一郎收起手中的挑戰書,微微一笑。
「敞開講武所的大門!隨時恭候仁王的到來!」
……
……
水戶藩,藩城——
「榮次郎!榮次郎!」
聽見有人喊自己的千葉榮次郎,循聲轉過頭去。
「清雄,怎麼了嗎?」
「有你的信。」
「我的信?」
千葉榮次郎輕蹙眉頭,從對方的手中接過信件后,也不顧有外人在場,直接撕開封口,抽出信紙,鋪展開來,掃動視線。
從他的閱讀速度來看,這封信的內容應該不長。
然而,就是這麼一封短短的信,使千葉榮次郎的表情在寥寥十數秒的時間內發生數度變化。
時而驚訝,時而不解,時而竊喜,時而欣慰……
須臾,他緩緩地抬起目光,眼望南方……眼望江戶所在的方向。
「……清雄,從明天起,我要回江戶一段時間了。」
「嗯?為何?是家裏出了什麼急事嗎?」
千葉榮次郎莞爾。
「劍在呼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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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嚯嚯!江戶的最後且最大的副本來啦!鋪墊了那麼久的講武所,終於要出來送天賦……啊,不!是正式登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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