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信，她看起來那麼自信，閃閃發光的。」加爾嘟嘟囔囔。

「你要不信你就跟著她去看看，夜不歸宿頂多關你幾天禁閉是吧。」燈火又開始嘴欠。

加爾伸手拍了妖精一巴掌：「去去去，我大不了明天直接問她，她嘴裡又說不出什麼謊話來。」

「但是她可以選擇不說。」燈火淡淡道。

「那就說明人家不想說，不想讓別人知道的事情非要去看個究竟，我又不是偷窺狂。」加爾哼唧著，「而且我也很累了，現在除了睡覺什麼都不想干。」

燈火翅膀一拍：「那你回去睡覺吧，我要去看看她到底要往哪裡去——她的氣息可沒有往平常的地方去，而是離她的住宅越來越遠了。」

「你居然還打探了老師在哪住？！」加爾瞪眼看著離他越來越遠的妖精，「變態！」

燈火慢慢遠離著小少年，小手在空中一揮一揮：「不管變態不變態，我有種預感，你要是今晚不去看看，那往後就再也沒辦法知道這幾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了。」

加爾咬咬牙，跟上了燈火的腳步。

從軍營里逃出去並不容易，不過對於修習了一段時間影舞者技巧的加爾而言也不是做不到，他小心翼翼地躲在陰影里等巡查的士兵走過去，然後閃身鑽進下一片陰影中，說來可笑，比起平時的訓練，反而是現在這種鬼鬼祟祟做賊心虛的情況下，他反而感覺自己在更快地消化著瓦利亞所說的「擁抱黑暗」到底是種什麼樣的感覺。

化整為零的前進並沒有用了很長時間，他貼著牆根找到了圍牆的末端，身子一輕翻過了沒有多高的大門。

燈火正不遠不近地吊在寧戈安娜爾背後，那一團光芒在加爾眼中無比清晰，他也遠遠地跟著寧戈老師，而後者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被人跟蹤了——或者說，她根本無暇顧及這件事。

她似乎在哭。

從遠處聽不到她的聲音，加爾卻能看到淡淡的月光下她的肩膀正在抖動，絲琳黛兒抱著一捧白色的花走近了她，騰出一隻手臂將老師抱住，而寧戈安娜爾似乎捂著臉彎下了腰。她們兩個就這樣相互攙扶著走向了鎮子郊外，那個方向加爾很熟悉，每年烏爾洛薩和譚娜塔克都會去那邊祭拜——那是卡拉諾爾的墓地。

寧戈老師家有人去世了？加爾暗暗咋舌，他倒是沒想到這種可能性，看起來這件事真的不是他能解決的了。

如法炮製地通過了鎮口之後他繼續隱藏在黑暗中，和寧戈安娜爾的距離卻是越來越近，影舞者的能力他也用得越來越熟練，幾乎是溶化在黑影里那樣隱藏著自己的身形。他跟著老師進了墓地，看見她停在一茬新墳前面，抱著墓碑跪了下去，靜夜裡傳來了她的啜泣。他躲在不遠處的樹后，靜靜地待在陰影里，看著這個往日堅強的女人將自己最軟弱的一面暴露出的模樣。

絲琳黛兒將那捧白色的花放在墓碑前，往後退了幾步，似乎是想將空間留給寧戈安娜爾一人。

加爾的眼睛在黑暗裡越睜越大，他看到一道淡白色如煙的影子從那束花上升了起來，彷彿化作了人形，張開手臂虛虛抱住了寧戈。寧戈對此毫無所知，只是抱著墓碑痛哭，啜泣漸漸變成了失聲哭泣，最終變成了嚎啕大哭，那個人影仍然虛抱著寧戈，它試圖收緊手臂，卻從寧戈身上空劃過去，它試圖觸碰寧戈哭泣的臉龐，那隻半透明的手同樣穿透了她的身體。

它觸碰不到她。

幾個深藍色的小小能量體出現在淡白影子身邊，

它們發出輕輕的振翅聲，用細小的聲音說道：「該走了，該走了。」

「你已經留了太久，靈魂早已應當到赫卡路爾大人的座下去。」

「現世悲哀的事情太多太多，都是無法擺脫的詛咒，你無法一一滿足，放棄那一切，歸還到所有人都當進入的冥國吧。」

「很快，你們便可以在赫卡路爾大人的座下團聚，那時我們將會帶著所有的靈魂，歸還整個世界。」

加爾目瞪口呆，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場景，只好拚命對燈火使眼色，後者早已飛回他的身邊，壓低聲音對他解釋道：「那是黑夜妖精，它們負責將死去的靈魂帶往冥國，但是他們後面說的那些……我還真的不知道。」

「先不說為什麼我能看見幽靈和黑夜妖精，他們要把寧戈老師的這個親人帶走啊！」加爾拚命地壓抑著自己的驚悚，「他明顯還有沒有完成的心愿，他不想走啊！」

「這是人之常情，大部分死去的人都有心愿未了，總不能大家都留在世界上逛來逛去，最後變成惡靈吧？」燈火伸手去揪加爾的耳朵，「我們妖精之間也是有規矩的，相互之間不能干擾對方的工作，打破規矩的結果還沒人敢嘗試過，你是要我去嘗試一下嗎？」

黑夜妖精們放出了黑色的鎖鏈，鎖住了煙霧般人形的脖頸和四肢，人形在無聲地掙扎，但顯然敵不過黑夜妖精的力量，它伸出一隻手，試圖抓住痛哭的寧戈安娜爾，卻只是徒勞無功。

加爾幾乎是低聲嘶吼了：「那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被帶走啊，你看，他在掙扎啊！」

絲琳黛兒突然看向加爾的方向，似乎是發現了在陰影里和燈火對話的小少年，握緊了手上的提包隨時準備砸過去的模樣朝樹的方向靠近。

「誰在那邊？」

絲琳黛兒聲音有些顫抖。

「傻蛋！」燈火氣得在加爾頭上拍了一巴掌，毫無懸念地穿過了加爾的身體，「震驚就震驚吧你嚷嚷個什麼勁啊！」

加爾深吸一口氣，離開陰影站在了月光下。

「是我，絲琳黛兒姐姐。」他看著少女靛色的雙眼。

寧戈安娜爾的哭聲戛然而止，她臉上甚至還掛著一串淚珠，眼淚還不斷從她的眼眶裡湧出，但她就是死死咬住嘴唇止住了自己的哭聲。她又驚又怒地看著加爾，顯然還處於說不出話的狀態，但那股怒氣已經穿透了空氣，直接迎面撞上了加爾。

「不好意思，我跟蹤了老師。」小少年先低頭道歉，接著抬起頭來直視著寧戈，「但是，我現在要問老師一個問題，寧戈老師，你想留下那個你很重要的人嗎？」

「什麼？」寧戈安娜爾的聲音有些鼻塞，「你在說什麼？」

「很重要的事情，我可能有機會留下對你來說很重要、你對他也很重要的那個人，但如果得不到你的同意，就永遠沒有機會了。」加爾看向黑夜妖精和幽靈僵持的方向，黑夜妖精們似乎意識到加爾能夠看到它們，放下了幽靈朝他飛來，被放開的幽靈撲倒在地，身形更加稀薄了一些。

「如果真的能留下他……」寧戈安娜爾眼中的疑慮並沒有消失，但她深吸了一口氣，叫出聲來，「如果可以，你就去做吧！」

「燈火！」加爾死死盯住向他飛來的黑夜妖精，「幫我釋放詩魔法！」

「你要幹什麼？！」燈火大驚，「沒有能夠留住幽靈的詩魔法，沒有！」

「我沒有說我要用詩魔法留住幽靈。」加爾眼中閃出一絲決絕的光芒，「我要……消滅這些妖精！」

「是有能夠消滅能量體的詩魔法沒錯，但那些詩魔法早就失傳了！」燈火大驚，撐開一層金色的光罩抵禦黑夜妖精的侵蝕，「你現在被它們發現了，黑夜是它們的主場，現在它們不會放過你的，連帶著寧戈和絲琳也不會被放過！」

「所以……」加爾開始調整自己的呼吸，「我要現在，在這裡創造新的詩魔法！」

「你——」燈火的驚異被淹沒在了它自己發出的金光中。

「繼承者創造意願確認，調整至魔法創造模式。」

妖精的聲音變得冰冷一片，燈火帶著失去一切感情波動的語調在加爾背後化作光芒，最終成為八片金色的光翼，絢爛的魔紋從翅膀上一圈圈形成、擴大，彷彿巨大的管風琴在天地之間奏響的聲音從少年身上一圈圈蕩漾出來，最初的幾隻妖精只是碰到這些音波便尖叫著消失在空氣中，四面八方卻有更多的黑夜妖精聞聲趕來，試圖將這些金色光焰和神聖的音樂撲滅。

「創造模式正常，詩魔法底層架構就緒，對能量體咒文檢索中。」

燈火毫無感情的聲音在空中迴響，加爾的眼睛早已變成熔金一般的金色，魔紋在他伸出的雙手上集中、組合，形成繁複華麗的魔法陣，空中迴響的音樂逐漸變成了一首宏大和諧的樂章，而加蘭德利爾塔就是這首宏大樂章的指揮，在他的雙手中音樂化作一道道魔紋加入那巨大的魔法陣，他則跟隨著吟唱出古精靈語的咒文。

「光明啊，請你擁抱亘古的黑暗

請與我共鳴，請看清那些黑夜中的生命

請傾聽它們的虛無之言，助我消滅那些『惡』之能量

那些邪惡的歌啊，應當湮滅

那些光明的歌啊，應當閃耀

我將歌唱，我將歌唱永恆的光明

湮滅死之虛無

湮滅死之虛無

為了無名的微笑

萬物戰慄，萬物流轉，萬物歸於唯一。」

黑夜妖精對光明本能的恐懼令它們在愈發盛大的光芒之下節節後退，少年背後八片翅膀一振，所有魔紋脫離而出，流轉著發著光進入那巨大的魔法陣，幾乎刺瞎人眼的光芒在寂靜無人的墓地爆發，淡白的幽靈揚起頭顱，它的身影愈發凝實，一絲絲金色的絲線般的光從魔法陣中注入它的身體，漸漸地一個中年精靈的模樣從那如煙的身影中現出，他彷彿大夢初醒那樣看向加爾，又看向寧戈安娜爾，後者已經深深沉醉於這些音樂和光芒，癱坐在地上恍然地看著那淡白的幽靈，豆大的淚珠順著她的臉頰滾落。

「咒文吟唱終了，法陣構造完成，進行詩魔法刻印。」

長長的捲軸在空中展開，加爾吟唱過的文字和魔法陣一起被捲軸吸入，炫目的金光閃過之後，無論是黑夜妖精，還是那些華麗的光紋，以及那宏大的樂章，都成了夜風中最後留下的一縷餘響。

結束了。

獲得了身體的幽靈緊緊地抱住了癱坐在地的寧戈安娜爾，他仍然無法說話，只是不斷地、一遍遍地摩挲著寧戈的頭髮，用手指擦去寧戈臉上的淚珠，寧戈安娜爾哽咽片刻之後再次痛哭出聲。

「父親！」

她在月光下哭泣，哭聲一直傳進原野。

***

「布里亞德恩先生是寧戈老師的父親，也是她的老師。」絲琳黛兒輕輕撫著加爾的後背，少年強行創造詩魔法之後以太對身體的影響也顯而易見，他不斷咳出金色的血液，而燈火早就不見了蹤影，它作為詩魔法創造的媒介被強行啟用，想來也是消耗了不少力量。

絲琳黛兒從震撼中清醒過來之後從他這裡得知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很清楚自己做不到什麼，只是輕拍加爾的後背，讓他的氣息能順暢一些，一邊娓娓道來這父女二人的事情：「寧戈老師早年喪母，是布里亞德恩先生的獨女，一直和布里先生相依為命，這一百多年以來布里先生的身體一直不好，但布里先生一直教育她，一切要以音樂為優先，以培養新的可塑之才為優先，她才沒有因為父親病重為由拒絕軍團長的邀請，但沒想到在五百多歲這個時候就會突發急病身亡，寧戈老師一時間也無法接受，所以今天才會提前下課來這裡掃墓，誰知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布里先生竟然以那種方式現身了。」

好容易順過來氣的加爾從地上站了起來，走到相擁哭泣但已陰陽兩隔的這父女二人身邊，輕聲道：「寧戈老師，雖然布里先生不願離開，我也盡全力幫他留了下來，但他現在只剩下靈魂，很快就會消散，您不會怨我吧？」

寧戈安娜爾輕輕搖頭：「我能再次見到他，已經很滿足了，很滿足……」

加爾想說什麼安慰她的話，卻被堵在了嗓子里。

「別演什麼苦情戲了，小東西。」燈火懶洋洋的聲音從他腦中響起。

加爾大驚：「你還在啊！」

「我剛剛得到了兩個世代以來第一個新的詩魔法，當然要消化消化，不然吃壞了肚子怎麼辦。」它的聲音依然懶洋洋的，透著一絲疲憊，「不用擔心他的消散，他已經是傳承的一部分了。」

加爾又驚了：「這又是怎麼做到的？」

「很簡單，優秀音樂家的靈魂都有進入『吟遊詩人』傳承的資格，這個叫布里亞德恩的精靈當然也有，既然是順手的事情，我就讓他進入了傳承，你之後會看到他的記憶吧。」燈火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多虧了你不顧一切地創造詩魔法，雖然只是一小段，我想起了我的一些過去，能用得上的力量也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