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腦袋裡有另一個人，你怎麼知道的？」

燈火明顯僵了一下，接著露出一副高傲的神情：「你以為呢，你和別人不同的地方都是我的傳承帶給你的，我當然知道你有另一個人的記憶了。」

「那你為什麼從來沒對我說過？」加爾扭回頭去繼續走路，「如果我沒猜錯，你也是一直到剛才才意識到這件事吧？」

「傳承攜帶的東西那麼多，我也不可能每件事都很清楚啊！」妖精有點氣急敗壞，「剛才意識到又怎麼了，一段記憶而已，我的傳承里可是有更多的記憶，前代的繼承者都把記憶放進了這段傳承……」

「而且那也不是一段記憶。」加爾打斷了燈火的話，「我更願意說，那是另一個靈魂。」

燈火把臉伸到小少年面前，一臉玩味的表情：「嗯？怎麼說？」

「她在和我溝通。」加爾看著自己的手，「她在用音樂和我溝通，她告訴我怎麼彈大鍵琴，怎麼把腦子裡的曲目實現在琴鍵上，還對我說謝謝。」

「『她』？」燈火在空中蹺起了二郎腿，「你腦袋裡的甚至還是個姑娘？」

「你連這都不知道，那我更要懷疑這個靈魂你到底是怎麼拿到的了。」加爾斜了妖精一眼，「難道是你殺死了一個無辜的姑娘，帶著她的靈魂進到我的身體里，還試圖通過她控制我？」

燈火急了：「我的存在就是為了傳承的存續，而人是傳承的承載體，我為什麼要做出這種事情？如果有這麼好的一個苗子，我為什麼要殺了她而不是讓她成為繼承者？你用你的腦子想想好不好！」

「那你倒是說說這個靈魂，或者按你說的，這段記憶，到底是怎麼來的？」加爾兩手插進衣兜，「她見過的世界明顯和我的世界完全不同，那裡只有人類，沒有精靈，沒有戰爭，沒有魔法，她只是個學習音樂的普通女孩而已，她的記憶至少不屬於這個世代。」

「這就涉及到位面之間微妙的平衡了，我沒辦法很快跟你說清楚。」燈火撓撓頭，乖乖跟在加爾身後，「但是我可以跟你發誓，我絕對不會做出傷害無辜人類的事情，也不會在一個靈魂不同意的情況下強行吸收它，如果我真的做了這種事情，我就當場消散，讓吟遊詩人的傳承也徹底消失。」

「嗯？那我就暫時相信你吧。」加爾上半身一晃一晃，「你對這個靈魂，這段記憶又知道什麼？總有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吧。」

「我只知道它來自另一個位面，是在失去了自我意識的時候遇上了我帶著的傳承，自己融入進去的。」燈火捏著尖尖的下巴，「那段記憶里的東西只有你才能完全看到，也許你在彈琴的時候和她『交流』就是她傳遞信息的獨特方式。不過這麼說，你今天能彈大鍵琴彈得那麼好，是因為她的緣故咯？」

加爾點點頭：「是，她控制我的手指彈琴，彈出她記憶里的曲子，而且……她不叫那是大鍵琴。」

「那是什麼？」燈火一臉好奇。

加爾眼中泛出了迷惑的光：「她叫那是，鋼琴。」

***

回到宿舍的時候他的舍友都已經睡著了，薩爾睡在上鋪，但一條腿吊在外面，呼嚕打得震天響，希維林格被一本書蓋著臉，看起來是在看書的時候睡著的，崔華斯乾脆就是抱著他的杖子睡著的，在睡夢中還捂著手臂皺眉，看起來是肌肉酸痛導致的。

加爾輕手輕腳地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繞過薩爾的臭腳，默默躺進了被窩裡。

他試圖在自己的大腦里尋找那個教他彈琴的靈魂，卻只能聽到一陣輕快的音樂，一雙小而柔軟的手在他腦海中按著黑白的琴鍵，那聲音比大鍵琴更加動聽，悠悠不絕，音符隨著手指的輕重上下翻飛，而他的精神隨著音樂慢慢放鬆，陷入安詳的沉眠。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猛地驚醒了過來，額頭上冒出細密的汗珠。他睜開眼睛看向天花板，天花板上掛著一隻風鈴，正在柔和的風裡發出輕靈的叮咚作響，悅耳動聽，窗帘在風的吹拂下飄蕩著，窗帘的縫隙透進來淡黃色的陽光，灑在小小的房間里，安靜而孤獨。

黑色的大鍵琴放在他身邊，蒼白到透明的女孩小心翼翼地撫摸著琴鍵，輕聲彈奏著那首輕快的樂曲。

那是個人類的女孩，黑髮黑眸，穿著一條過膝的白裙，嘴角帶著淡淡的微笑，睫毛低垂著，在淡淡的陽光里充滿了平安喜樂。

加爾從小床上坐起來，靜靜地聽了一會，開口發問。

「……是你嗎？」

少女無言地點了點頭，手下音符一轉，彈起了那首《月光》。

加爾靜靜地望著她：「為什麼要教我彈大鍵琴？」

少女的嘴動了動，他聽不到她的話，卻能感受到她的意志，就像她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卻沒有傳進他的耳膜，而是直接鑽進了他的大腦。

——因為你也愛著音樂。

加爾垂下眼睛：「但我佔據了你的靈魂，讓你無法安靜地長眠。」

——沒關係，我也很開心，因為可以再次彈到鋼琴。

——為了這個，做什麼都可以了，所以我要謝謝你。

溫柔如流水的月光一轉，疾風驟雨的音符猛然從高天之上砸落，迅猛沉重，又細膩雅緻，旋律如雨點滴落在地，陽光從窗外消失，暴風雨在他們之間旋轉，吹亂了少女的頭髮，那蒼白的身影卻更加透明。

——這首曲子，你能學會嗎？

她如此問道。

「我不知道，我會盡量記下來。」加爾知道這個姑娘在用盡全力教自己新的曲目，豎起耳朵認真背譜。

延長的和弦結束了一個部分，接踵而來的是嶄新的期盼與希冀，圓融的和弦和顫音勾勒出雨中生長的生命，那樣充滿希望，充滿來自世界的愛意。

——我希望你能夠學會我能彈的所有鋼琴曲，啊，你叫它大鍵琴。

——其實，大鍵琴是能夠用木槌擊弦的，你知道嗎？

加爾偏偏頭：「我不知道，我會問問寧戈老師。」

少女閉著眼睛，雙手在琴鍵上起起伏伏，模仿雷聲的低音和瀟洒幸福的高音融合得那樣完美，彷彿它們天生就應在一起，加爾不禁陷入音樂勾勒出的世界，彷彿小小的房間里盛滿了整個世界，而少女就是世界的中心，世界在她手下起伏不定，無限生長。

隨即生長的世界突然停止，雨滴再次從天心灑落，卻不止是掀起狂風暴雨，少女的手指像是在旋風中起舞，蒼白的身影越來越透明，彷彿隨時都會消失。

加爾伸手去抓女孩的手：「不要彈了，你會消失的，你消失了，誰來教我大鍵琴！」

他的手指穿透了女孩的身體。

——不會的，我只是會累，會困……休息一陣，只要休息，就好了。

那透明的身影越來越虛弱，音樂卻一波高過一波，最終消失在小少年夢的彼端。

——你該回去了，我們……下一次再見。

「不要走！」

加爾猛地向前伸手抓去，卻抓了個空，他發現自己從床上坐起來，全身是汗，而窗外正在吹著激昂慷慨的起床號。薩爾嘴裡塞著牙刷從衛生間走出來，嘴裡嗚嚕嗚嚕地問他：「做夢了？趕緊起床了，晨練去遲了又要挨卡琳娜罵了——雖然我是不介意啦。」

小少年盯著薩爾看了一會，嘖了一聲：「受虐狂。」

***

乏善可陳的訓練進行了一天又一天，他們似乎永遠沒有休息日那樣繼續下去，瓦利亞規定的第一次考核很快便到來了，考核的內容比他們想象的簡單，每人負重一百五十磅越野跑步，跑到規定的營地再回來，時間不允許超過半天。托這半個月的瘋狂訓練，加爾、薩爾和希維林格三人都有提前完成的能力，只是身為德魯伊的崔華斯先天就比他們要體弱一些，為了拉著隊友一起完成考核，他們兩個人拉著崔華斯，一個人從背後推著他，終於在太陽轉到天之劍另一邊之前四個人一起回到了起點。

出乎他們的意料，瓦利亞竟然給他們打了八十分的「高分」。

「雖然速度有些慢，但你們沒有扔下隊友，這很好。」瓦利亞這麼說的時候在手裡的筆記本上寫寫畫畫，「如果你們三個扔下了崔華斯自己跑回來，我會給所有人不及格，一個不知道合作的團隊是不可能有未來的，一個不懂得團隊合作的人也是做不出什麼大事的。」

四人都出了一身冷汗，他們真的考慮過要不要讓崔華斯慢慢跑，他們先回來報到的，就說崔華斯腳崴了要晚點回來什麼的，看起來沒選這個鑽空子的選項是對的。

瓦利亞似笑非笑地看著面面相覷的四個少年，接著安排接下來的練習：「下一項是敏捷性的測試，你們這周開始要練習短跑和Z字衝刺，等到差不多了我會開始讓你們進行實戰演練，看看你們能不能摸到我的衣角。可不要放鬆了訓練，往後的考核只會越來越難。」

比其他人還多出一個音樂課程的加爾自然更不能放鬆心情，好在有那個精通大鍵琴的靈魂幫助，他自己的手指也越來越靈活，寧戈安娜爾布置的不少曲子他已經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彈得有模有樣，寧戈也評價他說「這才是正常天才的進步速度，一上來就能彈成那樣子也太嚇人了。」

識譜的事情他也沒有落下，通過那個姑娘的記憶他看到了「五線譜」這種記譜方式，他覺得比寧戈老師教給他的十五字記譜法更加簡便容易，就試著寫了出來，給寧戈安娜爾看了。他和寧戈討論關於記譜的問題之後，寧戈安娜爾驚為天人，再次問他是不是自己的想法，加爾趕緊否定，說這是自己之前跟一位吟遊詩人學到過的記譜法。

加爾不敢說這也是自己腦子裡裝著的東西，自己跟著「大鍵琴幽靈」彈出了一首陌生的曲子就已經讓她瘋成了那樣，如果他再說這也是他想出來的東西，他怕寧戈安娜爾會把他的天靈蓋打開看看裡面到底裝了什麼東西。

寧戈安娜爾倒也沒有要據為己有的意思：「我拿回去研究研究，等我和白銀風笛的人討論之後，就會在我下一次的演奏會上發布這種記譜方式，我會說這是我的學生得到的記譜方式。」

「白銀風笛？」加爾捕捉到了新的名詞。

「西大陸吟遊詩人聯盟，別看我這樣，我也是個能稱得上優秀的吟遊詩人。」寧戈安娜爾一撩深棕色的波浪長發，十分驕傲，「它同樣也是演奏家協會和作曲家協會，關於音樂的一切找它一定沒錯，被西大陸承認的國家都有它的分部，你就算以後出去巡演，也是要和他們接觸的。」

加爾一個激靈：「既然寧戈老師是吟遊詩人，那可以教我吟遊詩人的魔法和戰鬥方式嗎？您應該從軍團長那裡聽到過，我覺醒成了守護者，得到的傳承就是『吟遊詩人』，所以這對我真的很重要。」

「倒也沒有問題。」寧戈安娜爾敲著自己的臉頰，這是她思考時的習慣動作，「但成為合格的吟遊詩人首先需要有很優秀的音樂造詣，所以你還是老老實實的先學音樂，等到時機成熟，我自然會教你那些流傳了上千年的音樂魔法。」

「寧戈老師，我還有問題。」加爾舉手，「吟遊詩人真的只有振奮士氣之類的輔助魔法嗎？真的沒有用來攻擊和自保的魔法嗎？」

「很久之前是有的。」寧戈安娜爾看著窗外，目光彷彿穿越到了數千年之前，「那都是很久遠很久遠的故事了，遠到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不是真實的，現在的吟遊詩人最強的魔法也就是暴風術，是提升所有鎖定目標速度的曲子，至於攻擊魔法，我則是根本沒有在現在這個時代聽說過。」

燈火仍然靜靜地在牆角聽著，每次加爾上課它都會從加爾身體里脫離出來，然後飛到房頂牆角的位置，在那裡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們彈琴唱歌和學習樂理，在加爾回宿舍的路上再替他梳理一遍，把寧戈教授給他的內容融會貫通。

如果沒有燈火，他也進步不了這麼快，這段時間加爾也沒有再對燈火有什麼激烈的語言和舉動，但今天的燈火發出了不一樣的評價。

「今天的寧戈心不在焉。」妖精跟在加爾背後的時候忽然這麼說。

「我沒覺得啊？她的琴還是彈得一樣好。」加爾奇怪它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呵，那是因為你太嫩了。」妖精從鼻子里出氣，「她一定是遇到了什麼事情，很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