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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黜龍 - 第291章 萬乘行(7)字體大小: A+
     

    第291章萬乘行(7)

    「告訴他們,河間軍已經走了,我也準備走。」

    披着大氅的張世遇反應過來以後氣急敗壞,立即當眾下令。「讓他們不要過來,直接掉頭,若是擔心黜龍賊渡河去追,就往北走,去饒安匯合!咱們也趕緊走,趁黜龍賊上來之前,趕緊往北走,不要再耽擱了!」

    信使恍然過來,飛速離去。

    這是一個沒有任何問題的軍令,此時此刻,從張世遇的認知角度來說,就該這麼辦,誰也挑不出錯來。

    但是,張世遇做這個軍令的時候,根本沒有想到,就在堂中末尾立着的竇立德根本就是存了心來詐降的人……這不是一般人,這個看起來老老實實簡直像個老農民的中年人是個所謂亂世豪傑,天下未亂就喜歡做及時雨,起事後家裏被殺得只剩下一個女兒和一個遠房侄子,存了心要做大事情,指望着翻雲覆雨的那種。

    其實這種情況,跟之前薛常雄選擇撤退時很類似。

    從理性上來說也沒什麼問題,黜龍軍表現的太胸有成竹了,太堅決了,而且上來河間大營就已經丟了那一萬人,在敵情不明的情況就該迅速止血,全軍後撤,再論其他,以避免可能的全盤大敗……被唬住了不丟臉,丟了命、賠了本,就什麼都沒了。

    可是,薛大將軍軍頭思維不離腦袋,就是存了個以鄰為壑的壞心思,就是沒有告知西面辛苦過來的兩郡援軍。

    這兩點認知外的東西,今天註定要在某個地方引發崩壞。

    情況緊急,似乎需要爭分奪秒了。

    上午時分,陽光不是太強烈,戰馬、騾子、士卒本身每次呼吸都要哈出的白氣嚴重影響到了視野,並在大軍團頭頂匯聚出了很快就會散開的零散白霧。

    此時黜龍軍進軍剛剛一半,只能遠遠看到樂陵城和河間軍殘餘南營的輪廓;而樂陵城內的高士通在得到消息后,沒有任何猶豫,立即親自出鎮,率領最信任的渤海軍北上,並且已經在北面營寨與官軍接戰;而北營內,前面做着抵擋,後面輜重已經開始率先北上了。

    與此同時,馬臉河對岸,距離河道還有幾里地的兩路援軍,也接到了信使來報,然後停在了當場。

    「河間大營的兵馬盡數撤了?」清河通守曹善成愣在原地。「薛大將軍沒來嗎?三萬五千河間大營精銳在這裏,黜龍賊也是三萬多,還有七八萬賊軍,他居然沒來?」

    「來了,又走了。」跟着曹善成信使折返的渤海郡信使哈著白氣,努力來解釋。「曹郡守,我家府君讓你們趕緊走!」

    「我不問清楚,怎麼走?憑什麼走?」一夜未眠的曹善成勃然作色,儼然也是有些綳不住了。「你說薛大將軍來了又走了?什麼時候來的,又什麼時候走的?」

    「前日早上天沒亮來的,昨日下午走的!」渤海郡來使無奈,只能順勢將昨日撤軍過程重複了一遍。

    而聽完以後,曹善成也好,錢唐也罷,雖然無憑無據嘴上不好罵出口,心裏卻哪裏還不曉得,就憑薛常雄撤兵時的進退有度,自家此番撞上來,十之八九是這位大將軍刻意為之!

    「枉我等……我等……還以為出了什麼岔子,不惜連夜至此!結果……結果……」錢唐在馬上乾笑了一聲,卻硬是沒把話說全乎。

    怎麼說呢?

    兵荒馬亂的,信使的事情註定沒有證據,何況人家是河北行軍總管,是一衛大將軍,是關隴名門的一族之長,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是真正的上位者。

    有些話,說了要負責的。

    「何至於此?」曹善成也有些氣餒。「都是為了朝廷分憂,為了報效國家!何至於此?」

    話至此處,兩人只在馬上低頭無語。

    片刻后,還是曹善成打起精神來勸:「錢郡守,或許是有小人作祟,或許真的信使出了岔子,大敵當前,咱們切不可為此生怨……便是生怨,也不要誤事。」

    「能誤什麼事?」錢唐打馬轉身,瞥了眼身後的呂常衡。「不就是白跑一趟嗎?現在大家一起撤了便是。」

    曹善成點點頭,復又認真提醒:「咱們往北走,去饒安縣,先給張公做個後援,等賊人退了,我再與你一起去安德城……省得城內那幾千河間兵喪了膽,壞了事。」

    錢唐只是胡亂點頭。

    曹善成也看向那渤海郡中的信使:「閣下是回去彙報,還是與我們帶路?」

    信使想了一想,拱手以對:「全聽曹府君吩咐,往饒安縣令那裏做個對接也是無妨的。」

    曹善成立即曉得,這是覺得對岸已經接戰,不想回去了,但他也樂的做順水人情,便直接吩咐:「如此,伱前頭帶路吧!」

    就這樣,信使自然樂意,而兩郡郡卒疲憊不堪,罵罵咧咧,也都掉頭往北去了。

    走了片刻,錢唐明顯沮喪,倒是曹善成別看年齡只比錢唐大了十來歲,卻意外的堅定,一路上反而問東問西,努力打探渤海郡中的消息,並且思索不斷。

    當然,曉得張世遇此番辛苦謀划,卻被黜龍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給弄到這個地步,也是不禁感慨的。

    「如此說來,咱們這一回,居然是個凈賠的買賣了?」曹善成心懷無力,也居然搖頭。

    不搖頭又如何呢?

    這次河北官府吃了這般虧,河間大營平白斷了一指,三郡折騰了許多,結果只是白辛苦心力,上上下下,不管是誰,不嘆氣不搖頭不沮喪就怪了。

    「倒也不能這麼說……」那信使勉強來笑。「高士通部還是被我家府君重創了的,被困的這三五日裏逃散了許多,昨日也打了一仗。」

    「這倒也是。」曹善成本欲說些什麼,但想了想,也隨之勉力來笑。

    「而且,還有一部賊軍降了的,還是清河來的賊軍。」那信使繼續來言。

    「叫什麼名字?」曹善成胯下戰馬不停,隨口來問。

    「叫竇立德。」信使也立即做答。

    而隨着這個名字出口,曹善成陡然勒馬,然後轉向東面的馬臉河……彼處,清晨薄霧早已經散開,但是相隔着十數里,如何曉得對岸是何情形?

    非要說有什麼變化,反而是比之前安靜了些許的樣子。

    「此人有何說法?」錢唐瞅見不妥,主動來問。

    「沒有……」曹善成嘆了口氣。「非要說的話,無外乎是竇立德這個人是個天生的賊坯,早年天下太平就搞小豪強那一套,明明是個郡吏,卻到處拉攏亡命之徒,收攏鄉野人心,後來天下一亂,便又支派着他人造反,結果被官府發現,殺了他全族,再後來在高雞泊,仗着自己曉得地形,屢屢逃了過去,據說吃河蚌睡水草不願意降,今日居然降了?!」

    錢唐一瞬間便警醒過來,但警醒的同時反而氣餒,他是真累,跟身旁的曹善成一樣,身體疲憊到極致,同時心累。

    半晌,還是錢唐努力打起精神,朝那個使者看去:「勞煩閣下回去一趟……見到張公,只請他務必小心一下那竇立德。」

    那郡吏無奈,只能應下,然後半道打馬向東,卻又有些依依不捨之態,只是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是三位郡君之間的言語?

    人一走,曹、錢二人立馬在原地,相顧無言。

    「照理說,哪怕是三分的可能也該渡河去救的,何況張公委實長者風度,對我們誠懇可親。」結果還是錢唐先開口。「但……到底要不要去救?」

    「救什麼?!」曹善成面色鐵青。「誠如錢府君所言,但凡有三分可能也該去救,但這個三分,不是說張公有沒有三分陷入危局的可能,而是說真要作戰,我們有沒有三分勝的把握?有沒有三分將張公救出來的把握?拖沓到這份上,兵馬疲憊到這份上,此時過河去,撞上黜龍賊主力,只是讓士卒送死,讓三郡徹底葬送而已!」

    話至此處,曹善成憤恨難平,卻是徒手聚起一股真氣來,往道旁的一棵樹上奮力一錘,然後便悶頭往北趕路去了。

    樹不大,真氣則是寒冰真氣,曹善成也沒有存心如何,純粹泄憤而已,故那樹被真氣砸到,晃了一晃,然後只是中間樹皮綻開,內里樹榦碎裂,並起了一股冰渣罷了。

    當然,這樹看起來沒倒,但明年春發,估計也是活不成了。

    轉過頭來,那信使回到馬臉河畔,聞見對岸雖然嘈雜,卻沒了來時的喊殺聲,一時大喜,便準備往下游尋個妥當橋板渡河報信,結果剛要勒馬,便先隔河看到了對岸北營四處火起,然後就聽到了來自於營內、忽然再起的喊殺聲,不由獃獃立在原地,不知往何處去。

    很顯然,竇立德那廝果然是處心積慮的詐降,此時發動了。

    當然,過程和時機沒有此人想的那般理所當然。

    實際上,高士通在發現薛常雄撤走,黜龍軍就在南側十幾裏外,而北營中又有自己三千內應,是喜不自勝,只等到諸葛德威回身一個消息,便早早準備妥當,向北進發,速攻官軍北營。

    結果,張世遇早早將軍權轉交給王伏貝,而王伏貝作為一名本土宿將,早有準備,乃是藉著營壘將倉促來襲的高士通部打了個落花流水,不過兩刻鐘,後者便丟盔卸甲,狼狽逃回了。

    而與此同時,竇立德也被王伏貝小心看管起來,直接要求這三千新降之軍轉到后營安置,而且無令不得出寨。

    故此,從頭到尾,高士通都沒成功靠近被擋在身後的竇立德,更沒有出現什麼臨陣倒戈的精彩戲碼。這也是之前錢唐和曹善成覺得對岸動靜忽然小下來的緣故所在——彼時,正是高士通來不及聯通竇立德便直接敗走之後的空隙。

    不過,隨着官軍斷後成功,歡呼雀躍,準備趁勢北走的時候,重新獲得活動空間的竇立德卻是毫不猶豫的發動了。

    這是需要勇氣的。

    但也正因為如此,效果奇佳。

    得到命令的高雞泊義軍在首領的帶領下一分為二,兩三千人四面在營中放火,揮舞旗幟,高呼官軍已敗,以圖引發混亂,隔斷戰兵和輜重,而竇立德本人親自率數百精銳,披甲執銳,卻又偃旗息聲,只私下去取張世遇。

    王伏貝猝不及防,張世遇也猝不及防。

    「大當家!」

    居然是諸葛德威猛地拽住了逃亡中的高士通,以手指北。

    高士通茫然回頭,見到北面大營火起,一時大喜,便要折返,但剛要行動,目光掃過身側殘兵敗將,復又有些猶豫。

    諸葛德威見狀,復又有氣無力拽了拽對方披風,這次卻是指向了南面。

    高大帥再度回頭,眯起眼睛來看,只見視野中除了一個樂陵城巍然聳立外,兩側的平野中,東面的金堤河與西面的馬臉河內側,幾乎都有煙塵浮動。此人醒悟過來,深吸了一口冬日寒氣,卻又呼出了一股幾乎實質的綠色長生真氣,真氣擺動,遇到下方白刃,宛如青蛇盤棍一般捲起。

    而這個時候,高士通終於發了一聲喊,卻是舉起風嘴刀大聲疾呼,號令全軍隨他折回再戰。

    高士通折回,多少帶動了一些心腹舊人,隨他北進。

    但是很快,隨着這位河北義軍大帥不斷靠近起火的官軍北營,他身後的部眾也越來越多,最後居然是鋪天蓋地,塞滿了整個樂陵城北的空地。

    原因再簡單不過,黜龍軍的輕騎已至樂陵城南,之前觀戰、觀望不動的,準備棄營、棄城而走的,甚至已經逃走的其餘義軍也都醒悟過來局勢,卻是奮力搶在黜龍軍主力抵達前,便折身沖向官軍北營。

    咋一看,還真是高大帥膽氣逼人,起到了模範帶頭作用。

    且說,隨着營中火起,北營實際軍事主將王伏貝前後失據,狼狽不堪,原本他還想分兵一面鎮壓營內叛亂,一面繼續來做抵抗,但孰料,此時士卒已經得到撤離的軍令,再加上很多都是之前沒有關係的渤海郡卒,所以居然不聽使喚。而等到南面動靜越來越大,他本人立在營中一處民房上,親眼見到之前困頓了數日的無數義軍蜂擁而來,多少是曉得局勢危殆,也隨之心涼起來。最後,乾脆號令全軍北走,自己則只率親衛四處來尋張世遇。

    此時此刻,他只想搶在賊人前尋到那位張府君,讓這位還算是高看自己一眼的張公活下來,不然跟誰他都難交代。

    但是,一切早就來不及了,竇立德是個精細人,既然發動,便不留餘地,只是在放火的同時,便輕易猜到了張世遇的行動路線,並埋伏妥當,然後果然等到了倉促北返的張府君,並很快殺散了周圍侍從親衛,將對方堵在了一個營內小院中。

    「你這人,既做降服,又見勢不妙直接反覆,便是回了群賊中,又有誰看得起你?」大氅沾了許多血的張世遇情知局勢難轉,但還是認真來勸推門進來的竇立德。「聽老夫一言,現在醒悟,我保你無事。」

    竇立德聽得此言,倒也不做猖狂言語,反而就勢在門內拱手行禮,朝着院中的張世遇恭敬來言:「不瞞張公,張公的氣度和恩義我是心服口服的……只是我的親友夥伴,都在三征東夷時淪為盜匪,或者乾脆喪命;我因為接濟他們,宗族也幾乎被朝廷屠戮殆盡……換言之,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與朝廷再同路的。而這一次,我也是跟高大帥商議好,專門來做死間的,沒想到那薛常雄直接撤軍走了,居然讓我僥倖成功。」

    張世遇仰頭一嘆。

    竇立德也愈發恭敬:「這樣好了,張公身份貴重,我萬萬不敢放的,但若張公願意妥當一些,無論是直接隨我一行,還是在這裏等個結果,我都不再動手,只放這最後幾位兄弟平安離去。」

    張世遇回過神來,看了看身邊區區三五人,還都是府內郡吏,其中一人連刀子都拿不穩,便也搖頭苦笑:「那我就在這裏等個結果吧,你放過他們!」

    「也好。」竇立德順勢在門內蹲下,宛若一個河北老農,而他的大舅子曹晨卻趁勢率眾扶刀入內控制局面。「若有官兵逃亡成功的,必然匯總過來給張公報喜,要是官兵被抓的多了,說不得還要繼續仰仗張公的面子,在真正主事的人面前弄個說法……到時候我就不好多插嘴了。」

    「主事的人是誰?」張世遇目送曹晨從自己身旁走過去,將幾個親隨武器奪下,面色不變,只是忍不住來問。「高士通還是張行?」

    「不曉得。」蹲在那裏的竇立德有一說一。「反正依着我來之前的說法,我只跟高大帥做交代,他來了我才交代,至於他與誰做交代,我卻管不著。」

    「這是對的,此時偷着越過高士通簡單,但未免讓人瞧不起。」張世遇也就勢坐下,攏著染血的大氅在那裏等待。「有些東西,要堂堂正正來取,才能讓人心服。」

    「張公教誨的是。」竇立德趕緊點頭。

    「教誨個屁。」目送著最後幾個侍從被推搡出去,這位渤海郡守的面色終於變得黯淡下來。「兩年間一事無成,一事無成倒也罷了,一朝淪為階下囚,又哪有資格教誨別人?不過是不甘心罷了。」

    說完,再不言語。

    竇立德一時也不好開口的。

    不過,這種對峙沒有持續多久,很快,亂戰中,隨着頭頂上有流光白日閃過,更多的喊殺聲湧來,立在房頂上的孫安宗忽然出言提醒:「大軍壓來了,黜龍軍的旗幟也有了,王伏貝頂不住了!旗幟扔下了,估計是要藏身敗兵,防著被黜龍幫的高手點到……我看到諸葛德威了!他來這邊了!」

    「攔住他,就說張公年長,不願意多動,而我只認高大帥。」蹲在門內的竇立德脫口而對。「他若有心,便去找高大當家一起過來,否則我不敢讓他進來。」

    「曉得。」孫安宗應了一聲,直接跳下房去了。

    果然,外面戰事安泰了一陣子,但也就是一陣子,一兩刻鐘后,隨着外面動靜愈發大起來,喊殺聲幾乎形成波浪,院外復又馬蹄陣陣,甲衣交雜,旗幟也在風中獵獵,赫然有大隊人往此間而來。

    坐在那裏的張世遇面色不變,立在他身後的曹晨卻忍不住往院外一處方向去看,竇立德也注意到了那個方向,然後終於站了起來——那是一面紅底「黜」字大旗,被人高高舉掛着,自院牆外繞了過來,轉到了院門這邊來。

    而竇立德剛一起身,便先有一名雄壯大漢推門而入,其人目光似電,左右一打量,看到竇立德,微微一點頭,便往內里走去,佔住了堂屋大門。

    竇立德曾見過此人一面,曉得這位正是昔日號稱河北東境第一條好漢的紫面天王雄伯南,當場便欲行禮,但馬上又意識到什麼,也只是一點頭,便往後退了半步……但只是半步,復又醒悟過來,反而往前幾步跟上,乾脆立在了院門通往張世遇的路線之中。

    第二個進來的是一名不認識的高大年輕將領,手持一柄沾血的長刀,進來后深深看了竇立德一眼,復又看了雄伯南一眼,便直接立到了牆角里。

    竇立德手中微微出汗,卻昂然不動,只是自若模樣。

    第三個進來的便是諸葛德威,此人只是朝竇立德一笑,便也閃到一旁。

    第四個進來的,是一個約莫三旬的冷臉黑甲將軍,進來後面色沒有半點更改,只是帶着一身寒氣扶著刀往張世遇那邊走去。

    竇立德本能以為此人便是那張三郎,一時緊張不已。

    但也就是此時,一名身材高大,披掛嚴整,帶着一臉笑意的年輕將軍走入,一進來就朝竇立德笑了笑,然後似乎是想上來握手,但回頭一瞥后,卻又乾脆站到了竇立德斜對面,只細細來做打量。

    竇立德被此人看的心虛,而此時,第六個人進了院子,赫然是高士通,便趕緊拱手問好:「高大帥,幸不辱命!」

    高士通笑了笑,似乎是想說什麼,但還是趕緊轉過去,立在了一旁。

    這個時候,門外忽然響起一個清朗的聲音來:「哪個是張世遇,哪個又是竇立德?」

    話音落下,一名約莫尚不足三旬年紀的年輕將軍方才負手走入院中,其人身後也瞬間湧入七八個文士、武將,高矮胖瘦、布衣鎧甲、刀槍劍戟,各不相同……按照情報認知,這裏面應該有四五位成丹高手才對。

    而這將軍既入得院來,左右一掃,如雷似電,然後不待竇立德言語,便含笑過去,握住了他的手來:「閣下便是竇頭領嗎?卻是像極了一位故人……我便是北地張行。」

    竇立德方欲言語,卻一時忘了自己剛剛蹲在那裏想好的辭彙,不由尷尬起來。

    張行倒是沒察覺,只是回頭來問:「你們看,竇頭領像誰?」

    眾人茫然一片,多還是想不起來。

    張行乾脆點名:「徐大郎、王雄誕,你倆看出了嗎?」

    「像杜破陣杜大頭領。」徐世英,也就是之前第五個進來的年輕大將了,當場來笑。

    「容貌差太多了吧?」跟在張行身後的輔伯石忍不住出言反對。「像不像老杜,我難道看不出來?」

    「不是容貌。」張行愈發大笑。「是這股子藏身草莽卻始終咬牙向前、堅韌不拔的英雄氣概……這倆人,真是絕類!」

    此言一出,院中隨行的黜龍幫眾人各自詫異,紛紛探頭來瞧。

    竇立德聞得對方將自己比作淮右盟盟主,如今的黜龍幫實際上第三大山頭的那位,也是心中既驚且喜起來。

    不過,很快張行便轉向了坐在那裡冷眼旁觀的張世遇,然後只一擺手,便鬆手往前去,然後來到跟前昂首挺胸,從容行禮:「閣下便是暴魏渤海偽府君張公了?」

    「我是朝廷正經任命的渤海太守,你一個賊酋,談何真偽?」張世遇冷冷來對。

    「我既是賊酋,自然視暴魏任命為偽職。」張行絲毫不讓。「事已至此,張公可願反正?與我等共除暴魏!」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張世遇坐在那裏紋絲不動。

    「張公何必如此?」本是河北人的魏玄定一時跺腳,不免可惜。

    「敗軍之將,正該有這番氣度才對。」張行先對魏玄定稍作安慰,復又回身來問。「果然不降?」

    「不降。」

    「那閣下可有交代?」張行追問不及。「不然何至於專程在此等我?」

    「有兩件事情。」張世遇嚴肅以對。「一來,郡中很多官吏,不是軍伍中人,還有很多民夫,也算不得軍伍,你要抽殺,不能抽他們!」

    「有道理。」張行點頭。「民夫發點糧食,讓他們回去,吏員降職任用……不願意降的,再看有沒有軍伍經歷,決定要抽殺還是直接貶為民夫……其實郡卒未必會抽殺那麼狠厲,河間軍才會如此,張公想多了。」

    「果然跟傳聞中一樣,既是個小張世昭又是個小曹林。」張世遇嘆了口氣。「也倒罷了……還有一件事情,不知道你有沒有那個胸襟?我想讓你轉告給河對岸的兩位郡守一些話。」

    「且說嘛。」

    「就說這一回是我對不住他們兩位。」張世遇明顯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繼續說道。「但也請他們不要怪罪我,或者記恨其他誰,而且以後還是要儘力而為,維持局面的……不是讓他們忍耐薛常雄,薛常雄一個軍頭,心思偏狹,決不能一味服從;也不是要他們一味記着什麼朝廷大義,現在朝廷令出多門,聽那些話也只是胡扯;而是說,時為亂世,履任一方,人家喊你一聲郡君,總該要為郡中儘力做些事情才對。」

    「話肯定是可以傳的……只是張府君,你這般覺悟,我反而有些不捨得殺你了。」張行笑道。「真不降嗎?你既不在意什麼朝廷大義,又何必說什麼玉碎瓦全呢?」

    「要你轉的話是給錢、曹兩位年輕郡守的,是針對着一些事情,順着他們心裏面來講的。」張世遇連連擺手。「我本人還是那老一套,你就不要勸了,你麻煩,我也麻煩。」

    「也罷。」張行終於嚴肅起來。「彼之英雄,我之仇讎……」

    說着,這位黜龍幫大龍頭轉過身來,一面看向身後諸將,一面伸手指向了身後坐着的老人:

    「諸位,我也是剛剛路上才想明白的,這位張太守,其實一人便可當之前西線那一萬河間軍……

    「這不是看他出身高、死前又會擺譜,所以來吹捧他。其實,若論治理地方、軍務通達,此人未必就強哪裏去,但他在河北,有個他自己之前恐怕都沒想到的獨特作用,那就是他是河間大營與諸郡郡守之間的唯一橋樑……

    「他在,河間大營和地方郡守之間便還能合作,地方郡守還有個頭緒,河間大營也不好視地方為無物。否則,以薛常雄那種以鄰為壑的關隴軍頭姿態,之前如何出的這麼多兵,來做這個埋伏對付高大帥?

    「而如今,此人一死,河間大營盡失人心,與諸郡名為友軍,實際上已經隔河無所通暢,那河北局面也只是時日而已!」

    眾人各自振奮,便是竇立德也都歡喜起來。

    「你為煽動人心,倒是把老夫吹到天上去了!」張世遇眼見着一群反賊在那裏振奮,忽然起身打斷了眾人,然後冷笑不止,卻是將沾血的大氅滑到了地上。「我怎麼不知道我那麼厲害?」

    「斬了他,然後傳首渤海,再送他屍首到平原去!要將這番咱們出兵的戰果和這番道理告訴整個河北,從官軍到義軍,從世族到豪強,就說黜龍幫既為天下義軍盟主,甫一受邀至河北,便先在平原斷薛常雄一掌,復在渤海削其一足!」張行瞥了眼陡然起身、面色發白的張世遇,只負手揚聲壓過了對方。「一句話,黜龍幫來河北了!時乎時乎,這方天地顏色已然開始變了!」

    說完,被外圍嘈雜喊殺聲襯托到格外平靜的小院內,張行轉過身來,走上前去,將沾血又沾灰的大氅從地上撿了起來,替面色鐵青的張世遇重新披了上去。

    然後轉身率眾離開。

    一刻鐘后,天下名門河東張氏出身,資歷地方大員,渤海太守張世遇,死在了這個不知道是誰家的小院中,時年五十七歲。

    PS:大家晚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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