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執與姚守寧十指相扣,並不去多看那出現的兩個『陳太微』,而是腳步一扭,再度轉身往另一個方向,運氣劈出。
新的通道重新出現,世子嘴唇緊抿,雙眉如劍壓在眼睛之上,眉眼間帶着凌厲之色,拉着姚守寧往前沖。
但他的氣勢並沒有將陳太微阻住,兩個『陳太微』的包抄之下,距離他前面數丈的地方,又有黑霧滾動,另一道人影隔着霧氣,看着二人。
三個『陳太微』現身了!
世子的眼角通紅,長發凌亂,眼神兇惡,與氣定神閑的陳太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好狗不擋路!」
他大聲厲喝,接着長劍劈斬。
此時可不是他隱藏力量的時候,他曾答應過姚守寧,會在她接受傳承之前護她周全,不能讓她折在此處,落於陳太微手中。
陸執的心中生出一個念頭:今日若他無法走出這裏,也要將陳太微拖在此處。
他再斬一劍,通道又出。
劍氣撕裂土層,直通黑暗深處。
但這股氣勁前行十來丈后,便似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所阻。
時間在剎那被固定,飛揚的塵沙、泥石定在半空,細細粒粒,皆看得一清二楚。
可這定格只是在片刻之間,轉眼之後,那些飛沙走石便被大力攪動,化為一個旋風。
只見那旋風之內,有一隻雪白修長的手探了出來。
那手的主人如輕輕撩開一片紗帳,接着有道人影低頭鑽出。
待他抬起臉時,露出陳太微那張俊美不凡的面容。
「……」
此時姚守寧再看他的臉,都覺得已經心生陰影了。
他一鑽出那旋風之內,便隨即一禪衣裳,接着扶塵一擺,另一手結印。
「乾為天,坤為地。」
念咒之時,他眼神所到之處,泥沙凝為石板,『嗖嗖』將頭頂牢牢封住。
而姚守寧感覺足下所踩的地面原本是鬆軟的泥沙,卻隨着他的咒語聲響起,
化為堅固無比的地板。
「大道至尊,隨我心意,四方八面,皆受封阻!」
他喊音一落,前、后、左、右,每一個方向皆有泥沙飛揚而起。
這些飛沙走石似是在他咒語之下變得頗有靈性,化為一面厚厚的牆,將兩人四方去路封堵。
陸執哪裏容他將咒念完,劍氣接連斬出。
地下墓葬之內劍光流轉,每一招擊打到那些以咒術召來的『牆』上,本該將這些阻擋之物斬去。
可那劍光斬落之後,只見那些『牆』上浮現出一道道齊人高的紅色古怪符咒。
這些符咒與姚守寧幻境之中所見到的殺死了周榮英的符影一模一樣,顯然今夜陳太微是有備而來的。
世子心急如焚。
他咬緊牙關,感應到體內靈力大量流失。
在陳太微的面前,他彷彿如同一個張牙舞爪的孩童,原本自認為修行多年,也算修練有成,可這些劍氣卻根本斬不破陳太微的符咒。
「妖道!滾開!滾!」
陸執喊話的同時,劍光一再閃現。
一道劍氣無法攻破那屏障,他便再疊加一道。
兩道劍光相交織,形成一個巨大的『X』形光影,閃照向符光處。
符影受這力量衝擊,先是光芒大作,兩股力量交織,那符影暗淡,最終被劍氣攻破。
『喀嚓!』
凝結而成的牆壁破開裂縫,陸執的臉上露出喜色。
他下意識的鬆開姚守寧的手,另一隻提着長劍的手碰到了她後背心,還未運氣推出——
只聽那裂開的牆壁後方,傳來一道溫潤的聲音:
「真不錯。」
陳太微的誇獎聲從牆後傳了出來,那本來只是裂開的牆在他面前『轟然』坍塌,他的身影立於後方,以一臉欣賞之色看着陸執:
「在這樣的時代,年紀輕輕,便能修出這樣的力量,已經不弱於我當年的那位朋友了——」
他提到老友,眼中竟露出感嘆、懷念之色。
這模樣看得陸執雙眉倒豎。
雙方正值對戰,陸執已盡全力,拼的是生死,爭的是機會,而陳太微卻像是貓捉老鼠,帶着一種戲謔與玩弄。
這種感覺並不好受,使陸執受到了極大的羞辱。
他拉着姚守寧,腳步一錯,身形快得化為一縷清風,直衝陳太微:
「廢話真多!」
世子長劍刺出,一劍送入陳太微的胸口。
劍氣順着劍刃泄出,將還在含笑說話,似是全無防備的陳太微絞碎。
但他身『死』之後,卻並沒有血液飛濺,而是身體化為殘霧散落開來。
陸執見此情景,心中不由一喜。
可下一瞬,詭異的事情再度發
生。
「是不是覺得已經殺死我了?」一道溫和的男聲在兩人耳邊響起,隨即那本來應該迸散開來的霧氣重組,眨眼功夫,重新拼合成陳太微,飄於半空之中。
陸執先前那一劍的力量將他的身體挑了起來,他上半身前傾,臉湊近了陸執面前。
「分身之術?」
世子一見他幻影再成,先是皺眉,接着又一喜:
「假的?」
說完,他舉劍探出,想要一摸究竟。
姚守寧靠在他身後,身體被他瘦高的身形牢牢擋住。
她『看』不到面前發生的事,但從二人的對話及世子舉動卻能猜得出來此時發生了什麼。
世子的聲音落入她耳中,她感覺到世子舉起了手。
假的?她聽到這裏,心中生出一股不妙的預感,總覺得世子的猜測錯了。
果然!
陸執的劍探出去時,那由霧氣所拼組而成的『陳太微』含笑伸出了手,一把將他遞出去的劍尖夾住。
他的手指修長細瘦,看似這一夾輕輕鬆鬆,明明並不用力,但陸執所有的力量卻似是被這兩指一夾,完全禁錮住。
陸執臉上的笑容一下僵住,他瞳孔緊縮,用力再握劍柄往前遞。
可送出去的力量卻如石沉大海,再也沒有得到回應。
陳太微夾劍的手紋絲不動,而那原本堅刃異常的劍身曲折微彎,似是因為承受了過多的力量而發出不堪負荷的『嗡鳴』。
這個陳太微,竟然是真的!
世子意識到這一點,將手一松,身影一錯,接着騰出手來直取陳太微咽喉。
他年少狂傲,哪怕在陳太微面前力量受到輾壓,卻並沒有挫敗他的戰意。
陸執的手一捏住陳太微喉嚨,指掌下摸到包裹着骨頭的皮肉。
那皮膚微涼,甚至還能感應到大動脈在微微的跳動。
他毫不猶豫,用力一扭!
這一捏之力十分剛猛,足以將千錘百鍊的鋼鐵折斷。
但他用力捏下之後,那掌中的骨肉便又離奇消失了。
先前還夾着他長劍的陳太微嘴角微彎,露出一個笑容,身體再次化為清風,在他這一捏之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長劍呼嘯落地,陸執的兩根手指撲空之後用力相碰。
他咬牙切齒,心中只想罵人。
可這位定國神武將軍府的世子最終並沒有再浪費口舌,而是長腿一勾,將落地的長劍一挑,劍身彈跳而起,重新被他握於手中。
「走!」
他一拉姚守寧,調頭就走。
打是打不過了。
此人不知是何來頭,身形如同鬼魅,虛虛實實,來無影、去無蹤。
打他打不到,你以為他是真人時,他是假的;你以為他是假的,他又是真實出現,冷不妨便會對人出手。
世子心裏罵罵咧咧,帶着姚守寧橫衝直撞。
他手裏的長劍只為開路,不再理睬這些出現的『陳太微』的身影了。
上下及四方受阻,他就鑽偏門角落。
一旦有『陳太微』再度出現,他又轉身調頭。
他並沒有衝動,而是以這樣的方法帶着姚守寧殺出了一條『生路』。
二人一路逃躥,竟也在這半損毀的地下迷宮走了小半刻鐘。
這一段路逃亡得十分艱難,這小半刻鐘無疑是陸執與姚守寧這一生中最艱難的時候。
陳太微的存在簡直像是一個噩夢,姚守寧的腦海一片空白,根本無暇多想,只能被世子拉着逃跑。
『呼哧——呼哧——』
世子的腳步逐漸變得遲鈍,大量靈力的運用,使得他體內筋脈幾乎被掏空。
他的手臂有些酸軟,那握在掌中的長劍此時似是沉重極了。
如果不是一種莫名的毅力在支撐着他,恐怕他早就不願意再逃了。
姚守寧緊緊拉着他的手,兩人手心交握處已經濕濡。
陸執強令自己提手,看着前方的石牆,再度提劍一斬:
「破!」
他接連出招,劍氣已經大不如前,一劍斬出去,那石壁未破,僅只是被氣勁撕出了一條裂縫。
陸執的心直往下沉,正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之時,那裂縫之中卻是吹入一股清風。
這股風與墓葬之內夾雜了泥沙、腥氣的空氣截然不同,風裏夾雜着寒意,帶着草木的清新之息,將地室內那種陰沉、詭異及森然的沉悶感一下打破。
「出口?!」
世子如絕處縫生,發出一聲驚嘆。
姚守寧也感應到了這股清風的吹入,混沌的思維被這寒意一刺,彷彿都清醒了許多。
她聽到了陸執的喊話,腦海里卻回憶起了在庭園中見那骷髏時所說的話:如果我能激出她的力量,
測出她的身份……她應該能找到那條逃生的密道,出現在皇宮。
直通皇宮的密道!
從陳太微出現追殺二人,再到陸執帶她逃命,姚守寧因為受到陳太微現身帶來的陰影籠罩,一直未曾顯露過真正的身手。
所以這一次逃亡,是由陸執主導,她只是一路被他帶着逃罷了。
準確的說,這一條通往皇宮的密道並不是她發現的。
等等——
姚守寧想到這裏,突然意識到不對勁之處。
從陳太微的話中聽來,這條從齊王墓通往皇宮的密道,不止是『她』會在辯機一族先天預知力量的影響下誤打誤撞的找到,同時這位詭異莫測的道士應該也是知曉的。
也就是說,這一條路並不是由陸執主導,自己也並不是被世子糊裏糊塗的帶來這裏——反而極有可能,二人是受到了陳太微的驅使,特意出現在此處。
她一想到這裏,慌心轉頭:
「……」正欲喚陸執的時候,她似是因為極度的驚嚇而失聲,只能用力的捏了捏陸執的手。
二人的心意這一刻像是彼此相通,世子從她無聲的提醒里,猜到了事情不對頭。
他轉頭往來路的方向看去,只見二人身體後方,全是密密麻麻的陳太微身影。
一個、兩個、三個——
十個、二十個——
似是無窮盡!
每一個陳太微都是身穿青色道袍,面帶微笑,好整以暇的盯着二人看,彷彿在看一對已經走投無路,被困在陷阱的獵物。
「發現了嗎?」
所有的陳太微此時都偏了下頭,發出輕輕的笑聲。
每一個人都有細微的表情,蒙蔽了陸執的五感,令他分不清哪個是真,哪個是假的。
「姚婉寧,你快走!」
世子如破釜沉舟,下定決心,大聲喚『姚婉寧』的名字,並用力想將姚守寧往身後推出。
這裏是出入口,直通皇宮。
他的父母、柳並舟等人都在此處,姚守寧只要一進此地,便有人相助,總比困在這裏,生存的機率大得多。
他心生死志,但不知為何,捏着手裏那隻柔軟的小手又心生不舍。
自己還有許多的事沒有做,好像有些話應該跟姚守寧說,但此時顯然已經不是說話的時候——最重要的,他好像面臨死局,心中卻是一團亂麻,並不知道要跟姚守寧說什麼。
有些可惜了!
他快死了,但死前卻不能喚她的名字。
姚守寧!守寧!
不知道她當時說的,在自己未定親前,不會與其他人定親的話還算不算數。
本該是生死存亡的危急時刻,世子不知為何心思卻已經飄遠。
他竟下意識的忽視了陳太微,開始回憶起當日自己與姚守寧的『約定』了。
「不好——」
陸執很快就意識到自己的思維想法有些不對頭,他在此時分神,顯然是因為其他東西影響了他的神智的緣故。
可惜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晚了。
「神降!」
最後的時刻,陸執的腦海里湧出這樣一個念頭。
神武門的傳記之中說過,道家的術法力量修行到『半神』的地步時,會發展出令人難以想像的神通。
那個人的陰神,會附身於旁人的身上,將其取而代之,使被附身的人化為他的傀儡——如此術法稱為『神降』。
昨夜姚家的姚若筠就被陳太微施展過神降,鬧得姚家雞飛狗跳的,如今他顯然也中招了。
世子的思緒陷入黑暗之中,很快失去了意識。
與此同時,他握著姚守寧的手試圖想要反捏回去向她示警,卻因為意識被迫陷入沉睡,而無法再將她握住。
守寧——守寧——守寧不知道他中招了,到時可能對他全無防備,她應該怎麼辦呢?
他駭得肝膽俱裂,但那握住她手的那掌軟軟垂落。
姚守寧沒有『聽』到世子內心的話,也沒有收到他的『提醒』與暗示。
但很快的,她就不需要提醒了。
因為她看到『陸執』轉過了頭,昨晚姚家之中發生的那一幕驚悚、詭異的畫面再度重演了。
世子那張高眉鳳目的美麗面容逐漸扭曲變幻,他嫣紅的唇色變淡,嘴角微微垂落,抿成一條微笑的弧度,眉眼間的傲氣淡去,變得平靜而純和。
那眼角含笑,眼瞳之中卻透出無情與冷漠。
陳太微的臉龐在世子那張明艷美貌的面容上顯現,並逐漸將他取而代之。
『陸執』垂落的那隻手重新勾起,將嚇得手心冰涼的姚守寧的小手緊緊包握。
明明都是同一具身體,可此時的『他』的手掌卻失去了溫暖,彷彿是一隻堅硬的骨手將她牢牢抓住。
一種巨大的恐懼感將姚守寧攫住,她極度駭怕之下,一時之間竟似是怔住,忘了用力掙脫。
陳太微與她十指交扣,另一隻手一松——
被陸執握在手中的長劍『哐鐺』落地,『他』探出了這隻手,想要去拂姚守寧臉上被汗跡凝結的頭髮與灰塵——
「讓我來看看,到底是姚家的哪位小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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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太微的聲音輕柔,但姚守寧被他抓住的那一刻,身體不停發抖。
這種感覺已經無法比『害怕』來形容,絕望感鋪天蓋地的湧來,令她生不出與這個人爭鬥的勇氣。
太強大了!
一路的追殺逃亡,給姚守寧內心留下了難以磨滅的陰影。
她手指冰涼,動了動,卻被一隻大手牢牢扣住。
這一動之下,姚守寧眨了眨眼,終於感應到那與自己緊握的手掌的溫度。
自從血脈的力量被激活以來,她與世子數次行動,危急時刻二人也曾十指相握。
甚至先前逃亡的時候,陸執一直緊緊抓着她的手,從來沒有放棄過。
世子的手掌很長,掌心較瘦,因為常年習武弄劍的緣故,他的指節之間有些繭,頗為磨手。
與他性格相較,陸執的手掌溫暖且有力,被他掌心包握的時候,給她帶來的全是安心。
此時『他』仍是握着她的手,但卻令她膽顫心驚,雙掌相貼的時候,從『他』身上傳來的全是寒意。
「世子——」
這個時候明明十分危急,可她的心卻難以抑制的想起了陸執。
初次見面時高傲的他、小心眼的他、發瘋的他,以及與自己打鬧時的他。
明明是同一副身體,同樣的一隻手,牽着她時給她的感受卻是截然不同,令她越發深刻的意識到此時陸執已經被陳太微取而代之。
她悲從中來,眼淚奪眶而出。
一種憤怒感從她心裏湧出,逐漸將陳太微留在她心中的恐懼感抹去!
「小偷!小偷!」
她內心無言的默念著這兩個字,抬頭去看『他』的臉。
身後的石壁被陸執的劍氣擊穿,撕出一條長達半丈的巨大裂痕。
從那縫隙之中,鑽透進來的除了徐徐清風,還有若隱似無的光暈。
她仰起頭,拚命瞪大了汲滿了淚水的眼睛。
『陳太微』也在低頭看她。
他的眉色略淡,與世子細長的眉相比,他要短些,也不像世子的眉毛壓着細長的鳳眼。
陳太微的眼睛稍短,卻要大一些。
這使得他的眉眼看上去中正平和,給人以溫潤柔和之感,少了世子少年意氣所帶來的鋒芒。
但他的那雙眼睛卻不帶半分的情緒,彷彿沒有了喜、怒、哀、樂的感知。
哪怕此時他面帶笑容,眼睛下方露出淡淡的卧蠶影,可他給人的感覺卻像是皮笑肉不笑,這種笑意並沒有達到眼中——他的內心世界是一片荒蕪,好似將所有的情感都已經隔絕。
世子的唇色嫣紅,明艷不可方物,披散著頭皮時難辨性別。
而陳太微的唇形大些,唇色偏淡,少了世子的那種美貌,卻多添了稜角,顯出冷清之感。
他肆意佔據了別人的身體,這會兒舉起手,往她探了過來:
「讓我來看看,到底是姚家的哪位小姐呢——」
陳太微的嘴角含笑,手指即將碰到姚守寧的臉。
她的心裏全被世子即將消失的恐懼填充,竟忘了對陳太微的害怕之感。
外祖父說,當年他曾被陳太微佔據身體、支配意識,最後是由張饒之將其驅趕。
而昨夜大哥不知不覺間也被陳太微取而代之,後來也是由張饒之意志所化的玉佩將他驅散。
如今這座地下迷宮之中,只有世子與她。
陸執的意識被壓制,張饒之早就作古,又有誰來可以幫兩人的忙呢?
長公主?陸無計?外祖父?
他們都被陳太微牽制住,況且長輩們暫時都騰不出手來。
能幫世子的,只有她!
想到此處,姚守寧內心之中生出一種不服輸的倔犟之念。
「別碰我!」她尖厲的叫喊,怒火催發勇氣,將原本的恐懼驅散。
這一刻她忘了陳太微給她帶來的威脅,忘了陳太微的數次試探,她望着陸執的那張臉,大聲的喊:
「小偷!走開!」
她手掌亂揮。
「你走開!走開!我要世子回來!嗚——」
少女的手掌捧住了『陳太微』的臉,沖他大聲哭喊。
先前地下迷宮未毀時,她曾為了幫助陸執而將掌心割破。
傷口還沒有完全凝結,這會兒因她激烈的動作而再度裂開。
血液涌了出來,沾到了『陳太微』的臉頰上面。
『他』怔了一怔,接着那面龐之上露出一絲痛苦之色,彷彿沾染了這世間的劇毒般。
「這……」
陳太微倏然變色。
他還來不及說話,面龐便出現變化,給人一種由實化虛之感。
只見他那張面容之下,透出光暈,使他的麵皮呈現出一種琥珀的色澤。
「啊!」
陳太微再難維持先前的鎮定,眉頭緊皺起來。
而在他面容之下,陸執的臉重新浮現。
『他』額心正中處,有一點紅暈一閃一現,如暴風巨浪中裹挾的一盞小燈,忽明忽滅,細看之下卻又像是一團暈開的血點。
姚守寧掌心中流出來的鮮血似是受到了這血點的引誘,化為細細的血流,如蜿蜒游曳的蛇般,逆行而上,往那血點匯聚。
「竟然,竟然早有你的血——」陳太微的口中發出痛苦的驚呼聲,但他顯然明白得太晚。
『他』臉上的血流涌至眉心處,與陸執身體中原本姚守寧當日為了驅趕妖蛇之魂而點進去的血流相匯合,兩種力量一併,彷彿彼此產生共鳴般。
「不。」
陳太微面色微微扭曲,下意識的伸手想去抓破『自己』的額頭,但為時已晚。
姚守寧的血液相匯聚,整個人的神識頓時脫離肉身,進入一種玄妙至極的意境。
『嗡——』
一股強大的力量拉扯,姚守寧的神魂瞬間撞入了一個神秘的世界。
此時的陳太微成為了她神魂的一個載體,她通過陳太微的神識,好似感探到了更廣闊的世界。
在『他』的意識中,有數道十分熟悉的氣息,並且有人似是感應到了她的存在,有數道意識往她所在之處探了過來。
他們在友善的對她打招呼,好像對她異常的歡迎愛護般。
「又有後進晚輩出現?」
這像是一道陌生的男聲,聽着像是已經上了年歲。
緊接着又有人在問:
「咦?空山也來了。」
「你找到了那位傳承之人嗎?」
這聲音又問。
「唉——」有一道蒼老的聲音聞言,不由長長的嘆息了一聲。
他的聲音中透出失落與無奈之感,聽得姚守寧心神大震的同時,又生出一股委屈感。
之所以她如此吃驚,是因為此時被稱為『空山』的人她認識——
準確的說,是她對這『空山』的聲音十分熟悉。
無論是當日世子大殮之日,還是後來的幻象中,她都曾聽到過這聲音在她耳側出現。
那聲音說的是:諸位,老朽等了78年……
她想到這裏,就聽那老人有些失落的道:
「我已經等了77年,還沒有找到那位傳承之人——」
「快啦,快啦!」
姚守寧聽到此處,終於忍不住內心的衝動,出言安慰他道:
「你等的那個傳承之人,最多還有一年便會出現!」
「什麼?!」
「什麼!」
有兩道聲音響起,似是對她的突然出現感到十分驚奇。
唯獨那空山先生愣了片刻,接着歡喜的道:
「小友說的,可是真的?」
「對。」
姚守寧不知為何,聽他說話,心潮起伏。
雖說這些人看不到她的臉,但是她仍是重重的點頭,說道:
「你即將在78年時,尋找到了你的傳承之人。」
「哈哈哈哈——」
空山先生聞言大喜,他放聲大笑,笑聲一掃先前陰鬱,顯得極為開懷般:
「諸位,沒料到今日竟能得到我徒弟的消息,既然如此,明年我便要召開『應天書局』,說不定轉機就在那時!」
應天書局!
姚守寧沒料到自己無意中的一句話,竟會引發出這個書局的出現。
她想起陸執說過,能召開『應天書局』的人,必是辯機一族的長輩們。
也就是說,此時與她神魂交流的『空山』,也是一位辯機一族的前輩。
她歡喜無比,甚至鼻尖一酸,彷彿終於找到了久違的靠山。
「爺爺……」
姚守寧小心翼翼的喚了一聲,對面所有的聲音瞬時消失了。
她的神魂之中一片空靜,心中不由有些慌亂:
「爺爺——」
莫非這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覺?
亦或是她並沒有與人真正的神識交流,而只是她無意中窺探到了陳太微的隱秘世界?
她想到這裏,心中更是無助,又急喊了一聲:
「空山爺爺——」
「我在,我在。」
好在這一次姚守寧再度點名道姓喊他之後,那『空山』終於應聲了。
姚守寧心中一松,接着眼淚一下噴涌而出:
「嗚嗚——」她先是嗚咽了一聲,接着又問:
「您是辯機一族的人嗎?」
她這話一問出口,那神秘的盡頭所有聲音再度消失了。
但這一次並沒有沉默太久,很快空山
先生再度回話,不過這一次他的聲音略有些激動:
「不錯,我們都是辯機一族的人。」
「竟然來的是個新人。」有人的聲音里充滿了好奇。
「聽着是個年紀很輕的姑娘,且對我們不太了解的樣子……」
「可能是才覺醒了血脈之力的幼崽。」一道略有些冷淡的聲音響起。
「要是才覺醒了力量的幼崽,無人領路,怎麼會誤打誤撞進入這裏?」接着有人提出疑問。
所有人都像是被姚守寧的出現驚動,大家議論紛紛。
姚守寧有些不知所措,根本插不上嘴。
「興許是發生了什麼意外,才使得小孩突然來到這裏。」
「也就是說,這是一個還沒找到大人的孩子!」
大家熱情討論,說到此處,突然有人道:
「先前空山是不是在尋找傳人?」
「啊——對對對。」
「空山,她是不是你要找的那個孩子?」
眾人七嘴八舌,大量信息快速湧入姚守寧的腦海,令她腦袋一陣陣的脹疼。
「諸位,諸位,別急……給這孩子說話的時機……」
空山先生顯然也早料到了這一點,連忙強忍激動,呼籲大家暫時安靜。
所有人靜了片刻,姚守寧的意識恍惚,好半晌才終於回過神。
她的力量不足以支撐她長久的神魂交流!
這個念頭湧入她的腦海,她隨即意識到自己的時間不夠了。
當即她不再拖延,突然說道:
「爺爺,如果有人附身到了我朋友的身上,使他面容變成另一個人,這種情況是怎麼回事?」
「神降!」
空山還來不及回話,那道先前略有些清冷的聲音再度響起:
「道家修行之中,但如果打破虛空,修至陽神之境,那麼便可以施展神降之術,以他人身體為軀體。」
「道家之中雖說人才備出,但要想修行至陽神境可不容易。」有人接了一句嘴,突然問:
「徐先生,您當年有個朋友,是不是修行到了陽神之境?」
「對。」那聲音略顯冷清之人顯然就是『徐先生』,他聽到這話之後應了一聲:
「此人乃天縱之才,修的是無情道,是道門魁首,與我頗有交情。」
幾人說着說着,又聊了起來。
姚守寧雖說也好奇這徐先生提到的『故人』是誰,但她神情恍惚,顯然精力明顯不夠用了,頓時咬緊牙關,急急的問:
「那麼這樣的神降術,要如何破除呢?」
「神降之術十分簡單——」徐先生應了一句,接着被空山先生打斷:
「不簡單!」
他連忙道:
「小姑娘,徐先生是得到了完整的傳承,他的力量非你能比。」
他已經猜出姚守寧還沒有覺醒完全的力量,雖說不知道她是如何神魂誤入此處,後知後覺參與了眾人『聚會』,但他聽得出來姚守寧此時有難。
「唯今之計,如果神降術的時間尚短,原本的人神魂未受損,你就以血做媒介,將原本的主人魂靈喚醒,再把力量『借』他,把這施展神降術的人強行『震』出去!」
不是自己的軀體,哪怕強大的神識降臨別人的肉身,也只是暫『借』身體一用。
要想真正佔有這樣的身軀,還得長久的佔據、吞噬別人的意識。
但無論如何,佔據主導地位的仍是本體,只要本體一清醒,那麼主客異位,再借外力之助,必能將這陽神境的大能神魂震出去!
「好!」
姚守寧雖說聽得似懂非懂,也不清楚如何『借』力量給陸執,以及如何『震』走陳太微。
可她卻聽清了空山先生所指的意思,是讓自己拿血來喚醒世子。
她情急救人,說完這話之後便再也支撐不住,任憑意識抽離。
識海的深處,空山先生的聲音遠遠的傳來:
「小姑娘……小姑娘……你在哪裏,我來尋你……」
「78年嗎?我們會在明年相見嗎?」
「小姑娘……」
隨着神識的斷聯開來,空山先生的聲音幾乎弱不可聞,化為悠長的餘音,纏繞在姚守寧的腦海里。
「……你叫什麼名字……」
「我到時來尋你……」
姚守寧心中慌亂,被他一問,下意識的就想要回答他的話:
「我是——」
她張了張嘴,不知為何,心中有股本能預感在提醒她有什麼地方不對。
姚守寧下意識的咬住了舌尖,昏眩感褪去,她瞪大了眼,映入她瞳孔的,是『陳太微』不知何時湊近的面龐。
『他』的臉與陸執若隱若現的臉龐相交疊,形成一種霧意朦朧的感覺,令人難以分辨清楚誰是誰。
而此時她意識回籠之後,才發現自己再難感應到先前那些說話的人的存在,顯然自己與辯機一族的聯繫已經被全部切斷了。
『陳太微』的臉距離她的鼻尖僅有一個拳頭的距離,先前問她話的人,她分不清究竟是空山先生,還是『陳太微』!
想到此處,姚守寧心中發寒,慶幸自己及時住嘴。
『陳太微』的面容急劇變幻,他的皮膚呈現一種淡淡的琥珀色光暈,下方像是蘊藏了另一張臉,與他的面容相互交替,好似兩個幻影正激烈爭執,搶奪著身體的所屬權利。
他的手舉在半空,顫個不停,指尖幾乎碰到了姚守寧的臉頰,與想要拂開她臉上凌亂的頭髮,但冥冥之中另一股力量又在制止着他,令他無法得逞。
「世子!」
姚守寧見此情景,心中歡喜。
她想起了空山先生的提醒,又見陸執面容上的紅光,頓時猜測應該是自己先前的血液滴到陸執面龐上時,將他的意識喚醒。
「我不知道該怎麼借你力量……」少女心中默念著,同時舉起手,以沾血的指尖碰向世子額心:
「可是我想要你醒來——」
她眼中帶着水光,喊了一聲:
「世子,還不快醒!」
那手指一碰到眉心處,便如燒得通紅的烙鐵丟入水裏。
指尖處泛起紅光,與陸執額心處的那點浮蕩的血影相互交融、合併。
陳太微面容壓制下,原本半閉着眼睛,面容模糊不清的陸執似是聽到了她的呼喊,倏然睜開了眼睛!
她的手落了下來,與『陳太微』舉在自己臉頰一側的手緊緊相握。
兩人掌心相對,她身上的體溫將世子體內的寒意驅散。
陸執眼瞳化為金色,突破陳太微力量的封鎖,大量金芒閃現,陳太微的『勢』立去。
他面容變淡,世子的容貌重新浮現。
與此同時,陸執高大的身形像是拉滿的弓弦,用力繃緊。
而他的身後,一道幻影在他睜眼的剎那,被強勁的『彈』了出去!
他『借』姚守寧的力量,將施展了神降術的陳太微震出了他的體內!
「唉——」
「唉——」
「唉——」
此起彼伏的悶哼聲接二連三的響起,姚守寧甚至顧不得去注視剛蘇醒過來的世子。
與她交扣的那雙手掌已經回溫,顯然陳太微已經遠離,世子暫時安全無虞。
他蘇醒之後來不及去回憶先前發生了什麼事,只是本能將姚守寧的手抓握得更緊。
兩人聽到嘆息,同時轉頭,看到了在二人身後不遠處站着的密密麻麻的『陳太微』。
這裏全是他的幻影,粗略一數,恐怕有數十個人,將整個通道堵得嚴嚴實實。
「辯機一族果然名不虛傳。」
陳太微嘆了口氣,另外一個『他』也像是與人對話般,聽聞這聲讚歎,竟點了點頭,應承道:
「在未能得到傳承的情況下,純粹以血液的力量便能將我陽神擊退。」
說到這裏,另一個『陳太微』捂住了胸口,微微皺眉,嚴肅的道:
「說到這裏,我還吃了些虧。」
他話音一落,所有『陳太微』都捂住了胸口,露出猶有餘悸之色。
「……」
如果不是此時氣氛詭異,兩人還未死裏逃生,姚守寧都要覺得陳太微簡直就是個精神分裂的瘋子。
「接下來,我可要認真了哦。」
其中一個『陳太微』說道,接着一甩扶塵,單手結印。
夜色之下,僅有一絲微弱至極的光亮從身後裂開的石牆縫隙里傳進來,照在他的面龐上。
他此時面帶微笑,但他的臉色在這燈光之下呈現出一種金屬般的冰冷光澤,陰冷且又危險。
姚守寧握緊了世子的
手,身上雞皮疙瘩冒了起來。
世子好不容易逃過一動才將蘇醒,卻又面臨新的危機。
而另一邊的皇宮大殿之中,朱姮蕊卻還在按著神啟帝打。
「朱——朱姮蕊!你大膽!」
皇帝口鼻流血,身上又痛又怒,一股怨毒從他眼中湧出,他嘶聲厲喝:
「朕乃朱氏子孫,乃真命天子,有真龍守護——」
他一喊完,身上紫氣環繞,一股龍吟再度響起。
但長公主偌大拳頭一握,身上所修行的《紫陽秘術》調動,也同樣有紫氣相護,且那紫光相較於神啟帝,要更加濃郁。
神啟帝身後鑽出一條龍頭,那龍影映在殿中,張嘴昂頭,欲往長公主頭頂咬下。
而長公主也不遑多讓。
龍影現身的剎那,朱姮蕊的身後則是有一個手持長槍的戰神之影挺身而出,那戰神同樣疾速增大,須臾之間便頭頂內殿雲頂,持握在掌中的長槍抵住了那出現的真龍之影的喉頭,令那真龍不敢妄動。
柳並舟見此情景,不住搖頭。
朝代即將崩塌,已經存在七百年的龐大王朝已經腐朽。
守護王朝的龍氣如此稀薄,一個堂堂帝王的護身真龍,此時竟被長公主的戰神之影扼制住。
到了這樣的地步,神啟帝竟然仍不肯認錯。
長公主此時內心的憤怒感染到了她所屬的戰神,旺盛的戰意加持之下,她越是憤怒,那戰神之影的身上竟燃起黑色的焰影。
若是以往他任性胡來,朱姮蕊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了。
畢竟神啟帝已經五十多了,他天天修道煉丹,說不準哪天丹毒一發,眼一翻腿一蹬就極樂歸西了。
等他一死,皇子上位,大慶說不定還有生機。
——想到這些,長公主就覺得許多事情不是不能忍的。
可今晚情況不同。
陸執那邊可能出了事,姚守寧又與他同行,兩個孩子遇到了危險,連周榮英都鎮不住,偏偏這樣的情況下神啟帝還要如何胡亂作為,長公主哪裏還能控制得住。
「我倒要看看,你的真龍,能不能擋住我!」
她雙眉一立,怒眼圓睜,臉上露出殺機——
拳頭化為殘影,往神啟帝的心口擊落。
皇帝的胸口浮出紫光,但這防禦在公主的鐵拳下寸寸崩裂。
拳頭一落在他胸口正中,力量長驅直入,掃蕩內臟,肋骨傳來『喀喀』的斷裂聲,神啟帝鮮血狂噴。
這一拳的威力遠勝先前的巴掌打臉,不止是皇帝受創,連那護皇的龍影都受到了影響,發出哀鳴。
……
長公主正在暴捶神啟帝的過程中,柳並舟裝聾作啞,而陳太微不知為何也並未盡全力去阻止。
鎮魔司的人被陸無計攔住,無計可施。
就在這時,地底突然傳來『嗡鳴』。
大殿震了一下,宮中樑柱傳來顫音。
「……」
除了被打得眼冒金星的神啟帝外,所有人靜了一靜。
「嘶——嘶——國師,救朕!」
神啟帝胸口劇痛,喘氣間都帶着血腥氣,向陳太微伸出了一隻手臂。
那冷漠的國師一臉悲憫,卻雙手抱持着扶塵,遠遠站在一角望着這打鬧的姐弟二人。
與他以往給神啟的感覺一樣:高冷且又不近人情,彷彿位於紅塵之外,與這人世格格不入的樣子。
「國師!救朕!」
神啟帝心中暴跳如雷,總覺得自己會死於長公主鐵拳之下。
自神啟七年,他與陳太微相識之後,自己對他禮遇有加,尊為國師,處處尊敬,如今自己有難,他卻站在那裏,一聲不吭。
「陳太微!」
皇帝暴怒,又喊了一聲。
他喊話時,眼中露出凶光,下意識的伸手摸到了胸口,探入了衣襟之內,碰到了某樣藏在他身上的東西。
指尖摩挲到那物之上,原本神情淡然的陳太微終於有了反應。
……
「天地無極,太虛借法,以吾之名,打開地門!」
地道之中,陳太微一手托扶塵,一手畫符。
他指尖處似是自帶靈力,符光所至,便烙下血紅的印記。
隨着他咒語聲響,地底顫動更加激烈,突然裂開一道縫隙,接着黑氣翻滾,縫隙之上憑空出現了兩扇奇大無比的門。
那門內陰風陣陣,此時『吱嘎』的沉重聲響中,正緩緩打開。
『嗖嗖嗖--』
一股強大的吸力從那半掩的門縫中傳來,地宮之中飛沙走石盡數被吸入門內。
姚守寧與陸執的身形也站立不穩,踉蹌著險些被那強大的吸力吸入門中。
二人大驚失色。
雖說不知道門
中究竟會通往何方,但姚守寧卻意識到不妙,緊緊的抱住了世子的胳膊。
陸執運氣想要穩住身體,但他的這一點力量,在這股強大的吸力面前卻似是不堪一擊。
那門未全開,便能『拉』着他與姚守寧疾速往門靠近。
「世子——」
姚守寧驚呼了一聲,陸執心中詛咒連連,死死抱住了她的身體。
二人腳步在地面磨蹭發出粗礪刺耳的聲響,陳太微含笑畫符,目光冰冷的注視着這一幕。
門越打越開,兩人被越『拉』越近。
正當姚守寧要頂不住,準備打破時空,帶着世子逃離之時,突然她的耳朵中似是捕捉到了一道聲音。
有人正聲嘶力竭的在喊:
「國師!救朕!」
那喊音一響,似是有一股詭異的魔力,將原本正在畫符的陳太微動作打斷。
他那張原本淡然悠閑的面容怔了一下,顯然他也聽到了這道喊聲。
「陳太微!」
那急喘聲再度響起,陳太微偏了下頭,輕輕閉了下眼睛,臉色陰鬱。
他好像感應到了什麼,面上罕見的露出不愉快的神情,好似遇到了什麼噁心的事。
「哼!」
他輕哼了一聲:
「真是一個廢物啊——」
這嘆息聲未落,那地底迷宮之中那數十個陳太微之影接連消失。
顫抖的地宮瞬間靜止,浮在半空未成的紅色符影因失去了道家力量的注入,而逐漸消失。
那被他召喚出來的恐怖黑色巨門沒有了剩餘力量的加持,吸力一消,光芒暗淡了下去。
而世子與姚守寧二人摟抱成團,『砰』的撞上那扇虛空之門。
姚守寧本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在撞上門的剎那,正準備不顧一切施展秘法的時候——那門化為黑霧消失。
她與陸執兩人摔入土堆之中,重重落地!
——所有的動靜在這一刻都作雲煙散。
姚守寧恨不能化為鴕鳥,將頭埋在地上,不敢去看周圍的情景。
世子在她身下墊底,此時最先發現了異樣。
他甩了甩腦袋,思維逐漸清醒,往四周一望,發現已經沒有了陳太微的蹤跡。
少女柔軟的身體正趴在他懷中,一動不動的。
陸執吃了一驚,下意識的伸手去探她鼻息。
「守寧、守寧——」
他一連喚了兩聲,聲音有些緊張。
姚守寧喘了一大口氣,世子察覺到她的呼吸,不由大大鬆了口氣。
「世子,你醒了嗎?」
「我醒——」
他點頭應承,接着就感覺有一雙手一把圈住了自己的腰,姚守寧的臉貼到了他胸前:
「嗚——世子,還好你沒事,不然我怎麼和公主交待?」
她此時才知道后怕,隱忍多時的眼淚終於流了出來,抱着陸執泣不成聲。
「他,他呢?」
周圍已經沒有了陳太微的氣息,她哭了兩聲,坐了起來,往四周一看,果然不見了陳太微的身影。
兩人先前明明不是他的對手,被他追殺得屁滾尿流,眼見即將困住二人的時候,怎麼他就突然離開了?
「已經走了!」
陸執聽到她語氣顫抖,哭聲壓抑,身體抖得十分厲害,知道她此時心中必定已經是害怕至極。
他心中酸澀難忍,不知為何,就看不得她這會兒難過、恐懼的樣子。
世子還沒明白過來自己怎麼會生出這樣的情緒,但他下意識的跟着翻身坐起:
「……算他走得快,不然我會打得他滿地找牙,讓他知道惹了我們是什麼後果!」
『噗!』
姚守寧還在哭,但聽到他這話又沒繃住,一下笑出了鼻涕泡。
世子聽到這聲響,故意露出嫌棄的神情:
「咦——」
但同時舉起了手,動作溫柔的替她將臉上的涕淚抹去:
「有什麼好哭的,我早就說了,跟我一路,我會保護你,絕不讓你出事的。」
姚守寧被陸執逗得一笑,心裏的后怕頓時消減了許多。
她坐直起身,手下是凹凸不平的泥土,陳太微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了。
「『他』怎麼突然離開了?」
姚守寧抹了把臉,問了一聲。
「可能是終於知道怕了!」陸執皺眉沉思片刻,一本正經的說道:
「畢竟我有天縱之姿,這妖道以神降術害我都不能成,最後反被我震出體內,可見他知道不是我的對手。」
「……」
姚守寧的眼淚還沒有干,半掛在眼睫上,聽聞這話轉開了頭不看他,心中暗忖:如果長公主在此處,聽到他這句話,肯定會給他一巴掌,讓他別瘋。
她忽視陸執自吹自擂,極力回想,倒終於想起一個事了:
「他召出了兩扇門,我在那個時候,好像聽到了有人在喊他名字。」
「……哼!」陸執見她不理自己,一時有些尷尬,輕『哼』了一聲,接着又聽她說起正事,便也顧不得再去玩鬧,轉而說道:
「有人喊過他嗎?」
他皺了下眉頭,想了想,卻發現自己並沒有聽到這呼聲。
當時他意識初醒,將陳太微擠出體內,隨即發現這妖道召喚出了『地門』,於是他驚慌失措之下只想抓住姚守寧,避免二人被這詭異的門吸入。
細想之下,他只顧著穩住身形,確實沒有聽到其他的聲音。
有可能是他心神專註,忽視了外界的響動——但也有可能是這聲音其他人聽不到,只有姚守寧及突然失蹤的陳太微聽到了。
「對。」
姚守寧十分篤定,點了點頭:
「有人喊他,」她仔細回想,模仿著那人說話聲道:
「喊話的人說的是,『國師,救朕!』」她輕咳了兩聲,又補充了一句:
「後面又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之後陳太微術法被打斷,無奈撤走。
「是我舅舅。」
陸執一聽這話,就知道喚人的是誰了。
姚守寧仰頭與他對望,兩人目光在黑暗中相碰,她突然想起在庭院中時,聽到陳太微所說的話:
「皇帝與朱姮蕊打起來了……」
「對!是皇上。」
姚守寧連忙點頭:「皇上和你娘打起來了,所以他喚了皇后前來勸架,而自己趁亂溜走,來追殺我們。」
今夜宮中不知發生了什麼變故,使得皇上與長公主起了衝突。
長公主夫婦應該是想要借亂牽引住陳太微注意力,哪知此人卻將計就計,以皇帝反將這對夫妻及柳並舟牽制住。
但從最後姚守寧聽到的聲音看來,陳太微的算盤落空。
皇後顧氏並沒有成功勸架,反倒皇帝在關鍵時刻將他喚走。
「此人來歷詭異,道法不凡。」
說到正經事了,陸執的神情便嚴肅了許多:
「能施展『神降』術,其修為已經十分厲害,照理來說,皇帝的命令也未必能讓他言聽計從。」
「除非——」姚守寧心念一動,往世子看去,兩人此時心有靈犀,都想到了一處:
「除非他有把柄在皇上手中!」
「除非皇帝知道他什麼秘密!」
二人同時開口,說完這話,沉默了片刻,都覺得恐怕是摸到了某些真相。
世人皆道神啟帝受陳太微蠱惑,不理朝政專修道術,是因為皇帝行事糊塗。
而今夜之事看來,皇帝與這道士之間的關係恐怕未必如明面上那般,興許其中還有什麼隱秘。
這道士太可怕了!
如果皇帝有他把柄在手,那就再好不過。
「我回頭問我爹娘,讓他們查探清楚。」
世子想到這裏,已經不願在此地停留。
今夜探齊王墓之行,目的已經算是圓滿完成。
排除了這齊王與『河神』之間的瓜葛,雖說今夜驚魂至極,但引出了陳太微,且正如姚守寧所預料的那樣最終有驚無險,也算不虛此行了。
他爬起身來,將手伸到姚守寧的面前:
「我們先離開這裏再說。」
兩人猜測陳太微被神啟帝急召而走,可畢竟這只是猜測,陸執也擔憂此人去而復返,到時再將二人截住。
今夜的種種對他來說算是一場惡戰,但陳太微始終如同貓戲老鼠,世子越想越憋屈。
他先前在姚守寧面前故意說得滿不在乎,實則已經打定主意回去之後要更加勤奮苦修。
姚守寧點了點頭,小心翼翼的伸出一隻手,搭到了陸執掌心上。
他伸手一握——
「哎呀!」
少女發出一聲痛呼。
兩人掌心交握處有濕濡感傳來,接着陸執敏銳的聞到了血腥味兒。
「……怎麼還在流血?」
世子語氣有些驚慌,下意識的將手一松。
只是不等姚守寧將手縮回,他又連忙將她手腕握住,自己彎腰湊臉去看,見到她掌心處一片血肉模糊,一條不算小的傷口橫穿了她手心,流出的血液將她指縫都染紅了。
陸執頓時想起先前在齊王墓地遇到藍蝶時,她以血為術,逼退了那些受術法驅使的錢幣。
但自那之後,兩人離開墓地,后又受陳太微追殺,照理來說那血應該已經止住。
不對!陸執突然想到自己中了陳太微的神降之術后離奇蘇醒之事。
神降術后,他的意識陷入沉睡之中。
在此期間,陳太微做了什麼,姚守寧又如何在他身體被占的情況下逃出陳太微的掌控他全然不清楚。
甚至他蘇醒之後,先前還以為是憑自己力量蘇醒的,但世子再一細想:陳太微既然能無視他天運之氣而悄無聲息的將他身體佔領,那他又如何能將此人驅走?
「你以血將他趕走的?」陸執心中一緊,圈握住姚守寧的手腕,聲音乾澀的問。
「……」姚守寧遲疑了一下,糾結了片刻要不要保全世子自尊心,承認是他自己驅趕的陳太微。
但黑暗中,世子的眼睛極亮,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神情認真,顯然想要得到真實的答案,而非哄小孩似的回答。
「嗯。」她輕輕的點頭。
世子心中大痛,剎時覺得掌中的那隻傷手重逾千斤,顯然令他抓握不住。
「你……」
「你被神降術附體之後,他想來抓我,我情急之下,就拿手點你的臉。」
她將來龍去脈簡約的說了一下,提到之後的事,她語氣也沒停留:
「後來我不知為何,竟似是以你的身體為媒介……進入了一個幻象之中,聯繫到了辯機一族的前輩,他們教我把力量借你,最後才合力將『他』逼走。」
姚守寧本能的覺得自己當時以意識與辯機一族其他人用神識交流之事,應該是屬於辯機一族特有的機密。
可她答應過世子,有事絕不瞞他,更何況他為了自己數次經歷險境,還受了多次傷,因此她提起這事兒時,便毫不猶豫說了。
她很信任他。
陸執握着她的手腕,感應到了這一點。
他心中酸甜飽脹,既覺得歡喜甜蜜,卻又隱隱有絲苦澀:姚守寧對他的信任令他開心,可是他無能,曾大言不慚的說要保護她,最終卻靠她才能保護自己脫險。
世子的牙關緊咬,生平第一次備受挫折。
這種感覺來得迅猛,哪怕當日得知自己中了妖蠱,數次丟人現眼后都沒有這樣令他失落過。
他想起自己先前在她面前自吹自擂,雖說大部分原因是為了哄她不哭,但現在得知真相之後再想這事兒,陸執便一下沉默。
他不說話了,只是那指腹一下又一下的輕揉她的手腕肌膚,好似既內疚又難過。
「別在意。」
姚守寧奇異的猜出他心中念頭,想要將傷手縮回,但他一下圈緊不允,她只好以另一隻手去拍他膝頭:
「反正都已經傷了,就是流些血,我也沒覺得有哪裏不舒服……」
話音未落,一陣疲憊之感涌了上來,她小小的打了個呵欠,覺得有些頭疼。
「不會了。」
世子抿了抿唇,聲音有些凝重。
這一刻的他好像有了少許的變化,姚守寧也說不出來是哪裏不對勁兒,只聽陸執如發誓一般道:
「下次我絕不會再這樣無助,讓你傷害自己來幫我!」
他知道此時心痛、失落都是無用的,與其讓後悔、自責將自己包圍,不如化悲憤為動力,好好修行,提升力量,將來再遇上陳太微時,不要再像今夜一般只能憋屈逃躥,連保護身邊人都做不到了!
「嗯嗯!」
姚守寧點了點頭。
陸執小心翼翼避開她傷口,將她拉了起來,轉頭看向那石縫:
「我打破此地的石牆,從這裏我們進入皇宮與我爹娘,你外祖父匯合。」
「好……」姚守寧初時下意識的點頭,接着又想起了什麼,連忙搖頭:
「不行!」
皇宮是陳太微的大本營,雖說此時進入皇宮之後,與大人們匯合對二人來說更有安全感,可姚守寧卻想起先前在庭園之中,聽到陳太微自言自語說過:『若我能激出她的力量……找到秘道……出現在皇宮……若我不橫加插手……到時……會護着他們,利用皇帝,將這兩人送出宮去。』
此時想來,這話語之中顯然早預示了二人會利用這條通道進入皇宮。
「我覺得,這一條通道,是『他』故意引我們來此的。」
姚守寧跟世子說道:
「當時看似我們逃命,你隨意開路,可
細想之下,這個人好似有力量將其他的路封堵,故意將我們驅往此處。」
好像陳太微也在讓他們按照這條逃生之路走,一切都在依照他的計劃進行中。
姚守寧不想如他所願,哪怕最終進入皇宮後會與大人們會合,到時更加安全,可姚守寧也覺得有些彆扭。
冥冥之中,她有種直覺:唯有打破了陳太微的『預言』,才算真正打破他的掌控,使事情不再由他來主導。
陸執也覺得陳太微是有目的將二人驅趕至此處,對姚守寧的話自然是點頭,可他皺眉道:
「如果不能從此地離去,那我們莫非原路返回?」
原本的後路不要說已經被陳太微封阻,就算他沒有施以術法,此時地宮塌陷,后又被陳太微追殺,陸執胡亂以劍氣開路,早不知是回去的路是哪個方向了。
「我總覺得,可能還有第三條路。」
姚守寧想了想,有些猶豫的道。
她其實對自己這話也沒把握。
可她有預感今晚兩人的危機已過,絕不會死在此處。
既然不會死,她便生出了想再探尋其他出路的心,一個偶然的念頭湧入她的腦海:
「說不定,我們會有其他收穫……」
她今夜與辯機一族的前輩們神識交流之後,彷彿力量又增強了許多。
對於未來的感應好像較以前更加清晰了,同時對於力量的把控也有所頓悟。
辯機一族的話,自然不能以等閑視之。
陸執聽她一說完,幾乎毫不猶豫的點頭:
「好,我們再尋其他出路。」
兩人牽着手起身,沒有再看一眼那被劈出裂縫的石壁,而是順着來時的路走了回去。
黑暗之中二人手心相握,不知在地底迷宮之中走了多久。
越走四周便越安靜,也不能看到光明,身邊的人是唯一的溫熱源,從彼此的呼吸聲、走動間衣物摩挲聲,才能讓人意識到自己並非是在獨自行走於這彷彿並沒有盡頭的黑色通道之中。
姚守寧雖說提議再尋另一條出路,可她畢竟還年少,只是一個剛滿十六歲的少女罷了。
黑暗而幽深的墓地隧道對她來說仍是令她緊張害怕的,尤其此地先前出現過陳太微這樣一個危險人物。
但幸虧有陸執毫不猶豫伴隨她左右,她又將陸執的手抓得更緊,世子隨即呼吸聲變了,『悉索』的聲響中,姚守寧察覺他似是轉過了頭,問:
「怎麼了?」
她心中覺得更加熨帖,那絲若隱似無的恐懼被他的警惕及無微不至的關注撫平,她搖了搖頭:
「沒事。」
陸執將她手扣得更緊,似是察覺她心中所想,又補了一句:
「別害怕。」
兩人不知走了多久,所經歷過的地道時而有坍塌的泥沙堵路,時而又像是他以劍氣開劈而出的不規則通道。
這條路彷彿極其漫長,沒有盡頭。
但陸執十分沉得住氣,反正就隨意亂走亂轉,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周圍的空氣逐漸渾濁,姚守寧覺得頭暈腦漲,有些支撐不住時,耳中終於聽到有細細的聲音:
「靜清真人,您……這碗葯……時辰不早了……」
「誰?」
那聲音十分輕細,若隱似無,好像從遠處傳來,藉由辯機一族的力量,才被姚守寧所捕獲。
一路行來時都十分安靜,姚守寧冷不妨聽到這說話聲時,眼睛一下便亮起來了。
在這狹窄、陰寒的地下迷宮深處,除了二人之外再沒有其他人存在了。
此時姚守寧顯然是『聽』到了聲響,這對於陸執來說,可不算什麼好消息。
陳太微留下的陰影太深,他幾乎是在聽到姚守寧喊話的剎那,便身體緊繃,下意識的伸手按到了腰側。
不過陸執的手摸過去時,卻撲了個空。
他隨身的佩劍早在被陳太微神降術附身時已經丟失,先前兩人離開的時候也頗倉促,便忘了去尋找,此時前進、後退都找不到方向,又哪裏還能尋得到呢?
陸執伸開雙臂,將姚守寧護在了身後。
就在這時,姚守寧又聽到有一道聲音在咳:「咳咳……喝了也無用……」
這一次她聚精會神,聽得清楚了許多。
說話的人聲似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有些蒼老嘶啞,帶着幾分淡然之色。
「怎麼會無用呢?」說話的人聲音也逐漸清晰了,相比起那婦人的滿不在乎,她似是急了許多,苦口婆心的勸:
「您病了多時,若不喝葯,又怎麼會好呢?」
「……我已生無可戀……活着還有什麼用?」聲音嘶啞的婦人彷彿有些倔強,喘息著說了幾句話,有些字姚守寧聽得不大清楚,只知這婦人似是有些生無可戀。
「怎麼無用?」那勸話的人聞言頓時急了,連忙道:
「仍有許多人在意您的!」
「有誰會在意我?」那婦人苦笑了兩聲,反問了一句。
「我只是一個被……的人,孤守庵堂,先帝憐我……才留我一命……早該死了……」
「咳咳咳……」
婦人咳嗽聲中,陸執見姚守寧半晌沒動,他想起陳太微的『神降術』,心中一驚,將掌中那團軟綿綿的小手一握:
「守寧——」
「噓——」
姚守寧發出輕聲,示意世子先暫時不要動。
陸執不明就裏,但見她如此,卻仍按捺下心裏的不安,將她護住,警惕感應四周。
「先帝當年就是知您苦衷,憐您不易,才特地令人修置庵堂,讓您居住,遠離王府糟污……」
世子不再出聲,姚守寧將所有的意識全放在尋找那『聲音』來源處。
黑暗之中,她的神識慢慢的被放大,可以清晰的捕捉每一縷細微的聲響。
有陸執的立身之處,以及藏匿於他身體中的妖蠱。
還有地底泥濘中藏匿的蛇蟲鼠蟻,以及那聲音的來源處……她都一一感應到了。
她順着那聲音的方向而去,出現在她『眼前』的,是一座寬敞清幽的庵堂。
裏面十分簡潔,正中供奉了一尊觀音象,案前點着還未熄滅的香火。
廂房的左側,則是點了火光,她順着這光影『進入』,便將屋內情景盡收入『眼中』。
屋裏擺設頗為樸素,僅有一箱、一櫃,擺了一張床榻,掛了青色的蚊帳。
一位婦人此時正脫了鞋,半蜷縮在床榻之上,頭靠瓷枕,正微微喘息著。
她看上去已經七八十歲的年紀,戴了一個黑色抹額,滿頭長發都已經雪白了,滿臉病容。
但就算如此,她仍將自己收拾得十分齊整,屋裏東西雖說簡單,卻也各歸各處,毫不見凌亂與邋遢。
窗口半開,窗前的桌案上擺了一個青花瓷瓶,裏面插了數枝梅花,沖淡了滿室的葯苦之味,為這房間增添幾許幽香,也帶了幾分鮮活色澤。
而在床尾處,一個年約六旬的婆子正端了一個碗,碗裏裝了葯,正苦口婆心的勸她喝。
這一幕實在太真實了,遠非以前模糊不清的『幻象』能比的。
姚守寧甚至可以清晰的看到那床上老婦人的顫動的眼睫,及服貼的髮絲,也可以看到床畔端葯的老太太手中湯藥微微的蕩漾,熱氣蒸騰而起,飄散於空中。
無論是眼前看到的,還是鼻端聞到的,都真實得讓她有種自己身臨其境之感,而非虛幻的『幻影』。
如果不是屋內兩人好似全然沒有察覺到姚守寧的到來,她可能以為自己真的已經穿破了地下迷宮,出現在這神秘的庵堂之中。
「王妃……」端葯的婦人喚了一聲,那半躺在床上的老婦人便舉起手來,將她未了的話止住。
「不要這樣叫我。」那婦人淡然的笑道:
「我早已經離開王府,如今不是什麼王妃,只是一無名庵堂中,戴發修行的老尼罷了。」
她眉目淡然,不止是不將生死放在心裏,彷彿對於這人世也不見什麼喜怒哀樂:
「當年先帝賜我道號靜清,我就是靜清,不是什麼王妃了。」
那婦人面露哀慟,接着沉默。
姚守寧心中大覺怪異,不知自己怎麼在地底迷宮之中走着,卻會突然行至此處,並且遇到什麼出家為尼的『王妃』。
她還欲再聽下去,但此時神識後繼無力,似是即將消耗殆盡。
眼前所有的一切化為泡沫幻影,她的意識像是附於一條弦絲上的蟲子,有人撥動那絲弦,一下便將她彈飛出去了。
姚守寧暈頭轉向之間,身體軟軟下倒,被一直關注着她的陸執察覺,伸手一攬,把她抱於懷中。
「守寧,守寧——」
她這一倒,可將世子嚇得不輕。
陸執喚了她兩聲,她伸出冰涼的手將陸執的胳膊搭住,忙道:
「世子,世子往這邊走……」
姚守寧氣息微弱,但她先前的所見所聞,卻並非白白消耗大量神識去窺探的。
在她神魂出竅的過程中,她已經大概摸清那庵堂及『靜清真人』所在的方位了。
世子聽不到『靜清真人』的對話,但從姚守寧的表現,他猜測她應該是找到了出路。
陸執心中雖然有些疑惑,但仍是並沒有多問,而是點了點頭,有些擔憂的問:
「你還能不能走?算了,我背你走。」
說完,他在姚守寧面前蹲了下來。
她原本想要搖頭,但陸執卻反折回手,揮了兩下,無聲的催促她快些。
姚守寧今夜接連消耗力量,此時頭疼欲裂,若是再逞強,恐怕只是拖累他的腳步。
想到這裏,她並沒有再猶豫,倒向了他後背,被他一把接住。
這些日子以來兩人已經很是熟悉,多次遇險之後,姚守寧對他早不設防,此時靠在他後背處,感覺自己身體被他輕輕托起,不由將頭靠了過去,手在他肩頭處摸了摸。
掌心下,陸執的肌肉一緊,姚守寧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可能碰到了他的傷口。
那是在齊王墓地中時,被道術所化的藍蝶所傷的。
她想要說話,但最終並沒有開口,只是轉頭過去,輕輕吹了幾口氣,將陸執的肩膀扶住。
姚守寧的動作陸執自然感應到了,傷口處既痛且又夾雜着被輕風吹拂的酥癢,他心裏有股情緒在翻騰發酵,卻又被他強行抑制住。
後背上的少女乖巧的依偎着他,久久沒有說話,他忍耐不住,問了一聲:
「怎麼了?」
姚守寧眨了眨泛著水光的眼睛,搖了搖頭,故作輕鬆道:
「我重不重?」
「不重。」世子應了一聲,特意強調:
「我又沒受什麼傷,背你還背不動嗎?」說完,又道:
「再者說了,我有力氣自然背你,如果我真受了重傷,難道你不背我嗎?」
他說這話底氣十足,哪知話音一說出口——
姚守寧:「……」
她根本背不動。
「……」陸執沒想到自己這話一說完,竟換來姚守寧沉默。
「好你個姚二!」
他故意托著姚守寧的腿,作勢要拋:
「你背不背!背不背我!」
「啊!」
姚守寧發出小聲尖叫,連忙將他抓住,嘴裏接連承諾:
「要背的,要背的,世子別丟我——」
他眼角含笑,將她牢牢接住,才剛得意的『哼』了一聲,突然意識到了不對頭:
「你怎麼叫我世子……」
陸執聽她喚過羅子文等人,張口閉口都是『羅大哥』,甚至連溫家那小子她也口口聲聲稱『溫大哥』。
而她獨獨喚自己就口稱『世子』,以前陸執沒覺得不對,此時聽她一聲聲的喚,心裏卻隱隱有些計較了。
正欲再跟她好好扯清楚,姚守寧耳里卻聽到了那婦人勸導聲:
「真人,您就將這碗葯喝了吧。」
聲音近在咫尺,那靜清真的庵堂就在離二人不遠處。
她眼睛一亮,顧不得再跟陸執打鬧,連忙拍他手臂:
「世子,世子,在上頭!」
兩人所走的地方是一條狹窄至極的通道,四面全是堆積的泥土,難走極了。
陸執又高,頭頂便是塌陷的土壁頂,他還得壓低了頭前行。
黑暗中二人早丟了東西,沒有火光引路,根本分不清這是趙家人當初所挖出來的地下迷宮,亦或是二人先前逃命時,陸執以劍氣劈出的路。
聽到姚守寧的話,世子下意識的仰頭往上看:
「上面?」
「嗯,就是在這上頭。」
姚守寧直覺庵堂就在二人的上方,她聽到世子問話,便連連點頭。
陸執招呼了一聲:
「你將我抓緊了。」
他話音一落,感覺到姚守寧順從將他脖子抱住,這才騰出一隻手往上摸。
掌心所觸及之處,是冰冷的泥土。
但他對姚守寧信任至極,便以手為爪,一頓亂挖。
泥土飛濺中,大塊大塊泥沙被他抓落下來,約十數下后,陸執的指腹便摸到冰涼的石板了。
這石板與夾在泥土中的岩石又不一樣,要光滑平整許多,彷彿是有人特意打磨成一塊的。
陸執心中一喜,試着運氣一推,那石板一下移開,夜風『嘩』的自上而下灌入。
寒意吹散了洞穴內的沉悶,令得二人面露驚喜之色。
燈光隨之照入洞口,外頭安靜詳和,陸執怔忡了好半晌,才有些興奮道:
「我們真的找到了第三條路!」
「嗯!」
姚守寧緊繃的心弦一松,那籠罩在她心中的陰霾,隨着此時石板被推開,也一併散去了。
「你快上去。」
她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
「我聽到上面有兩位阿媼,其中一位名叫靜清真人,我總覺得,我們今夜這一行,能從她們口中得到某些線索。」
此時絕境逢生,打破了陳太微的預言,且又另遇兩位媼嫗,姚守寧總覺得今晚否極泰來,說不定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這個念頭一起,令她大感振奮,就連頭疼都緩解了許多。
而陸執本來應該帶着她爬上地道,但聽聞她的話,卻一下愣住:
「靜清真人?」
「對!」
姚守寧十分肯定的點頭。
今夜她辯機一族的力量再度得到突破,對於先前『看到、聽到』的一幕已經遠勝以前的預知許多。
她曾清晰的聽到其中一位端葯的老嫗稱呼躺床的那位白髮老太為『靜清真人』,而那老婦人也如此自稱過,絕不會錯。
「那位『靜清真人』說,她的這個稱號,是當年先皇所賜的……」
姚守寧話沒說完,又想起這老婦人所說的另一個事,正欲再補充時,陸執突然開口:
「『靜清真人』確實是先帝賜名。」
他的語氣有些古怪,姚守寧此時才聽了出來,聞言愣了一愣:
「你認識她嗎?」
「不認識。」陸執搖了搖頭,但接着又說道:
「雖然不認識,但聽過她的名字。」
說完,又補充了一句:
「她的另一個身份比『靜清真人』的名頭要響亮得多。」
他沒有賣關子,說完之後,不等姚守寧發問,便主動的道出這『靜清真人』的來歷:
「她就是當年簡王的王妃,出身河中孫氏,當年叫孫逸文,而婚後與簡王交惡,險些丟了性命,最後由先帝出面,使其離家苦修,賜名『靜清』。」
陸執這樣一說,姚守寧恍然大悟:
「原來是她啊!」
她想起之前去將軍府時,好奇從長公主處打聽簡王消息時,聽到了簡王妃當年的『壯舉』,卻沒料到這樣的一位『傳奇人物』,竟會在今夜以這樣的方式碰上了。
「聽說她將簡王的命根子……」
姚守寧話沒說完,-隨即意識到不對勁兒,死死的伸手將自己的嘴巴捂住。
「……」
陸執開始還有些苦惱自己要怎麼跟她講這位簡王妃當年所做的事,畢竟簡王當年因為貪色變相被王妃閹割一事算是醜聞,姚守寧又是閨閣少女,對這些事恐怕不會清楚。
哪知他還在頭疼,姚守寧早就已經知道這樁陳年舊事了。
他開始猜測是姚家人告訴她的,隨即又反應過來不對頭。
姚家人的來歷,早在當日西城案件之後他就調查清楚了,神啟十七年姚翝才接到入京的調令。
簡王的事屬於皇室醜聞,有鎮魔司的人在,神都知道這樁事的達官貴人應該不會多說。
私下討論的,姚家恐怕是接觸不到的。
這件事情柳氏都未必清楚,姚守寧又是怎麼知道的?
陸執的心中很快浮出一個懷疑的目標,那就是他娘——長公主朱姮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