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導演是否考慮過做出一些調整來改善局面呢？”

    顯然，這不是江排風第一次面對類似的問題，大門影業和藍鯨影業都前后多次詢問施壓，這也是江排風情緒暴躁的原因——

    制片人的出發點和考量點，和導演有著巨大區別，雙方的對話很難達成共識，每次溝通都是一種煎熬。

    此時此刻，陸潛再次提出這個問題，江排風第一反應也是煩躁，但這次他沒有爆發出來，而是據理力爭起來。

    一項、一項地，擺事實講道理。

    “調整？”

    “怎么調整？”

    “燈光、鏡頭、調度、音響、演員，全部都已經準確到位，這就是我們追求的畫面，包括劇本的情感細節也不例外，一切都已經清楚明白地擺在那里了，怎么調整？如果調整的話，就可能偏離原本軌道。”

    “整部電影的拍攝已經進入收官階段，貿貿然改變風格，可能就需要動整個框架，甚至對整體風格都有影響，影響到成品質量的話，內部試映都無法通過，你們就只會要求我重拍，到時候花費還要更高。”

    “所以，你們要求我怎么樣？”

    “正確的解決辦法，就是保持耐心，慢慢等待、尋找狀態，但偏偏你們最沒有的就是耐心，一天一催、三天一會議，有完沒完？我和你們開會的時間都比我在片場的時間長，你們讓我怎么完成導演工作？”

    噼里啪啦地，江排風所有情緒全部釋放出來，顯然這段時間承受著巨大壓力，沒有崩潰就已經是萬幸。

    劇組，有些安靜。

    因為所有壓力全部都扛在導演身上，江排風一力承擔所有責任，來自制片人的壓力和指責全部都堆積在江排風的肩膀上。

    工作人員們知道劇組拍攝進度嚴重滯后，制片方肯定會施加壓力，但他們完全不知道情況的嚴重程度。

    一直到現在。

    江排風全然忘記了周圍劇組工作人員都在，堤壩打開一道口子之后，所有負面情緒就這樣一股腦宣泄出來，沉甸甸壓在肩膀上的重擔終于稍稍松懈些許，就連江排風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悄悄吐出一口氣。

    “人類清除計劃”，對于其他人來說，可能只是一部普普通通的商業電影；但對江排風來說，卻是“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一個轉折。

    他和侯曉川不一樣。

    侯曉川是一位需要創作靈感的導演，伴隨著年齡增大，創作靈感的活躍度必然下降，但只要侯曉川堅持創作、保持活躍，一旦抓住一個靈感，依舊能夠東山再起。因為江排風的哥哥江澄海也是如此。

    但江排風知道自己是一位行活導演，他就好像流水線小組長一樣，他清楚知道自己流水線工作的所有環節，卻不能更換軌道重新學習另外一套流水線作業，所以，一旦沒有工作機會，就可能永遠都沒有了。

    江排風需要“人類清除計劃”證明自己依舊是一名優秀的流水線行活導演，也許他缺少靈光一閃的天賦，但他依舊能夠持續輸出平均水準線之上的商業電影，他依舊能夠完成中等成本商業大片的拍攝工作。

    他需要這個機會。

    然而，拍攝工作的滯后，卻是一個沉重打擊，即使是江排風自己，都不由開始質疑自己，而制片人們的壓力更是層層疊疊地傾軋下來，他幾乎就要無法保持脊梁地挺直——

    他已經太老了，老到無法學習新鮮事物、老到無法及時跟上改變、老到無法改變自己去迎合他人。谷

    看著眼前的陸潛，江排風有些哀傷，二十二歲，如同向日葵般欣欣向榮的年齡，卻已經收獲如此多贊譽，并且依舊在持續攀登事業高峰。

    話語說完，江排風眼睛里的光芒就微微暗淡了下來。

    陸潛無法理解江排風的滄桑，畢竟他沒有經歷過跌宕起伏的一切，他的人生閱歷還不足以明白這些；但陸潛能夠理解江排風的無力和困惑。

    創作，是這樣一回事。

    當你被困在其中閉門造車的時候，反反復復審視自己的工作，自以為了如指掌每個細節，即使出現問題，自己也能夠明白；然而事實卻是，正是因為這種熟悉，如同蛛網一般將自己困住，容易忽略真相。

    所以，創作需要靈感的碰撞、需要意見的交換、也需要想法的思辨，否則，火花又是如何誕生的呢？

    “江導演，顯然，一切都走在軌道上，但我們稍稍偏離了一些位置，事情必須做出調整……”

    “怎么調整？”

    不等陸潛說完，江排風就直挺挺地一句話撞擊回來，然后連珠炮式地持續提問。

    “燈光？攝影？劇本？”

    其實，一場戲出現問題，或者拍攝狀態不對勁，有很多可能，整個劇組方方面面的每個環節都有可能，如果像江排風這樣，堅定不移地認為，每個環節都沒有問題，每個環節都無需調整，那就會走入死胡同。

    在陸潛看來，能夠改變這場戲情緒能量的方式，有很多，燈光、攝影、構圖、乃至于臺詞等等都可以；但是，這些變量是相對固定的，也就是說，這是江排風最自信也最熟悉的部分，如果陸潛改動的話，就等于往江排風的電影里植入自己的風格，結果可能會打亂江排風自己的公式。

    那么，應該怎么辦呢？

    “江導演，我們想要呈現出一場符合自己預期的戲份，調整，總是客觀存在的，有時候是調整他們，有時候是調整我們，唯一能夠肯定的就是，自己腦海里的畫面遲遲沒有出現，肯定有環節是不對勁的。”

    “那么，既然不能從框架著手調整，不如從變量調整。”

    陸潛的話語，讓江排風的眉頭再次微蹙起來，區別在于，這次不是煩躁和憤怒，而是思考，眼神里的困惑也跟著浮現出來，“變量？”

    陸潛沒有直接給出答案，只是微笑地迎向江排風的目光。

    江排風又思考了片刻，“你是說……表演？”

    陸潛依舊沒有給予肯定或者否定的答案，保持微笑，注視著江排風。

    恰恰是這樣沒有攻擊性卻又暗中完成引導和掌控的態度，讓江排風冷靜下來，沒有等待陸潛的回答，而是轉頭看向片場，眼神里流露出斟酌的神色：

    調整表演嗎？

    這似乎是可行的，但問題就在于，應該如何調整呢？

    老實說，調教演員，這確實不是江排風的強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