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錚在縣城的旅店裡休息了一個晚上,轉天就帶著小間諜任童離開了,《血色浪漫》劇組那邊催的急,本來滕文翼就給了十天假,結果連來帶走,再加上期間出點兒事耽擱,現在都已經出來半個月了,再不回去,估計滕文翼都該瘋了。
《盲井》的殺青宴,宋錚都沒來得及參加,只能讓林欣如代表了,反正都是那麼個意思,吃吃喝喝的,讓這十幾天精神一直處於高度緊繃狀態的大傢伙放鬆一下。
接著林欣如也要返回燕京,那件事宋錚都安排的差不多了,等到這件事一啟動,到時候,剛剛在央視播完的《我的團長我的團》勢必會再火一把,按照宋錚的想法,就是要趁著這個機會把這部戲的首輪播放權,次輪播放權,以及散賣,音像製品出版的事都給辦妥了。
林欣如雖然沒有經驗,可是有蘇文文在,應該沒問題。
折騰了一天,換了好幾樣交通工具,宋錚才風塵僕僕的回到了《血色浪漫》劇組,見著滕文翼的時候,滕文翼那張臉黑得都能和鍋底有一拼了。
宋錚走了以後,其實劇組也沒閑著,把劇中鍾躍民離開陝北之後,其他知青的戲份都拍完了,可是拍完之後,劇組就真的閑下來了,男主角不在,好多戲都拍不了,總不能先拍和宋錚對戲的其他演員的鏡頭,等到宋錚回來再補拍吧。
沒辦法,只能幹等著!
連著好幾天,劇組都沒辦法開工,滕文翼急得一嘴大燎泡,上火上的眼珠子都紅了,瞅著都讓人瘮的慌,平時劇組裡的演員,工作人員都不敢往滕文翼身邊靠,生怕導演不知道那股子邪火躥上來,再引火燒身。
現在好了,宋錚回來了,劇組能夠正常開工,滕文翼那非.典型的火爆脾氣想來也該平息了。
可是大家顯然把事情想的太簡單了,宋錚是回來了,可是離開之前的狀態卻丟了。
以前每場戲基本上都是一條過,現在可好,一組簡單的鏡頭,別人都能順順利利的完成,可是每當到了宋錚這裡,立刻就卡殼,沒個十幾條根本解決不了問題。
這下整個劇組的人可都傻眼了!
以前一直都是宋錚帶著他們演,現在可好了,變成宋錚拖他們的後腿了,這都叫什麼事兒啊!
宋錚簡直要瘋了,不管他怎麼折騰,狀態就是調整不過來,往鏡頭前面一站,演出來的就是宋金明,哪裡還有半點兒鍾躍民那神采飛揚的模樣。
滕文翼也要瘋了,他一開始還想不明白,走之前,宋錚基本上每場戲都是一條過,將那個特殊時代的知青演得十分入神,可這一回來就變了,怎麼演怎麼彆扭,急得滕文翼這個好脾氣的人每天都得在片場鬧上兩出。
後來滕文翼也明白是怎麼回事兒了,其實像宋錚這種情況很普遍,一個演員因為在演戲的時候太投入,等到戲演完了,還沒辦法走出來,需要很長時間的調整。
宋錚現在更麻煩,他剛演完性格陰沉的宋金明,現在立馬再讓他演性格豁達的鐘躍民,性格上完全是兩個極端的角色,想要掰過來,確實不容易。
可問題是掰不過來也得掰,這個戲是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怎麼耽擱下去,投資還得加大,鬧不好到時候都收不回來。
而且,滕文翼也不是沒事兒干,人家是有正式單位的,按照計劃,下半年他還得導一部戲呢,可能在《血色浪漫》劇組耽擱太長時間了。
「停!」滕文翼黑著臉,咬牙運了半晌氣,最後將分鏡頭腳本,往地上一扔,「收工,今兒不拍了!」
宋錚低頭朝著一旁走去,他知道是自己的問題,可他就是沒辦法走進鍾躍民這個角色,在表演的時候,無論是形體動作,還是念白,總是會不經意的將自己當成宋金明,這樣一來,還怎麼演啊!
宋錚覺得彆扭,和他搭戲的演員更覺得彆扭!
其實這場戲也沒什麼難的,就是鍾躍民因為沒想到糧荒來得這麼快,也沒想到一旦糧食沒了的嚴重後果。
在向蔣碧雲借糧無果之後,硬挺著餓了兩頓,決定帶隊去討飯,可是去縣城要飯還要等到明天,所以晚上還必須接著挨餓。
蔣碧雲心軟,把女知青的全部糧食拿了出來,接濟鍾躍民等男知青,卻被好面子的鐘躍民拒絕。
就是這麼一場戲,當初在改編劇本的時候,宋錚還特意加了一場戲,鍾躍民和鄭桐因為太餓,打算去相鄰的公社偷東西吃,走了十幾里地去偷雞,誰知在貧困地區雞比鳳凰還金貴,家家都看得很緊,他們一進村就被村民們盯住,走到哪兒都有人監視,根本沒機會下手,再溜達一會兒,就發現許多村民手裡都拿著扁擔鐮刀之類的傢伙望著他們。
鍾躍民知道偷雞是沒戲了,鬧不好再讓人家暴打一頓,他們便識趣地打道回府了,誰知走到半路上兩人就沒勁了,只好走一會兒歇一會兒,用了兩個小時才走回村。
然後就是剛剛這場戲了,可是宋錚怎麼也找不到狀態,連著拍了十幾條,其他人都沒問題,一到宋錚這裡就卡殼,尤其是在攝影機給他正面特寫的時候,那緊蹙著的眉頭,一看就是個苦大仇深的,哪裡是鍾躍民,分明就是《平凡的世界》里的孫少平。
眾人聽導演都發話了,紛紛收拾收拾準備歇著了,正好天也已經黑了。
宋錚一點兒都不困,他最近這兩天被演戲的問題給折磨的根本睡不著,便出了門,走到院里的石磨旁抽煙。
正抽著呢,滕文翼走了過來,他知道自己不能不來了,要是再不把宋錚的狀態給掰回來,這戲就沒法拍了。
這兩天拍的每一場戲,幾乎都是一點兒一點兒磨出來,滕文翼可禁不住這麼折騰,單位那邊催的急,他留在《血色浪漫》劇組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可現在戲才拍了一半。
「小宋!咱們倆聊聊!」
宋錚回頭看了滕文翼一眼,不禁尷尬,之前他磨著滕文翼答應讓他先拍《盲井》,現在《盲井》拍完了,可回來再拍《血色浪漫》,他卻找不到感覺了。
「滕導!對不起!」
滕文翼一笑,他雖然著急發火,可那也只是在片場,私下裡他可是個好脾氣的,跟著誰說話都是笑呵呵的。
「道什麼歉啊!我知道你也著急,怎麼著,跟我說說,我幫著你分析分析!」
宋錚也知道,他的問題到了不能不解決的時候了,之前他還指望著自己調整狀態,可是現在看起來,那根本沒戲,他是陷進宋金明這個角色里拔不出來了。
把事情說了,滕文翼點點頭,和他猜的沒錯。
「你再給我說說宋金明這個角色!」
宋錚有點兒不明白,便按照滕文翼說的,將他理解的宋金明分析了一遍。
滕文翼聽過之後,立刻明白了癥結所在,宋金明別看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人,可是,因為自己乾的那些事,卻也不少受良心的折磨,所以這個人的性格是非常收斂的,而且收斂的過分,這一點從宋錚所說的一個片段當中就能看得出來。
宋金明和唐朝陽走在路上,擋住了後面一輛小轎車的路,車主罵了兩人,唐朝陽一臉憤怒,準備和對方干一架,卻被宋金明拉到了一邊。
所以從根本上,宋金明不是唐朝陽,他的性格內斂,甚至有點兒窩囊。
可鍾躍民就不一樣了,這是一個性格豁達,習慣苦中作樂,任何時候,任何苦難,都攔不住他自找有樂的人,這樣的人性格方面是極端外放,張揚的。
而宋錚如今陷進了宋金明這個角色設定里,再來演鍾躍民,肯定演不出來。
滕文翼沉思了一陣,突然眼睛一亮,道:「小宋!你現在找不到鍾躍民的感覺,不如這樣,你就放開了演,怎麼舒服怎麼來,別管是不是符合角色的特點,你就想著把你內心積壓著的全部情緒都釋放出來,這麼說吧,你就往瘋里演。」
釋放出來!
往瘋里演?
宋錚低頭思索了一陣,感覺抓住了點兒什麼,過了好一會兒,抬頭看著滕文翼,道:「滕導!要不然,咱們把剛剛那場戲,再來一遍!?」
滕文翼聞言一愣,接著笑了,道:「好!我這就去叫人!」
剛剛收拾好的工作人員,剛剛洗漱完,準備休息的演員一個個被滕文翼拎了起來,不情不願的重新布置,準備拍攝。
宋錚知道大傢伙兒心裡不痛快,可他現在剛有點兒想法,要是不趁熱打鐵表現出來,等到明天,怕是又要忘了,只能挨個跟著工作人員,演員道歉。
宋錚是投資人,又是男主角,大家就算是有情緒,人家都上趕著道歉來了,他們還能怎麼樣,還能給臉不要臉啊!
「action!」
在知青點的男宿舍里,男知青們躺在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餓得心裡火燒火燎的,只有宋錚扮演的鐘躍民一動不動,側身躺著,這個時候敲門聲響起。
鄭桐問:「誰啊!?」
門外傳來蔣碧雲的聲音:「是我,蔣碧雲。」
這個時候該宋錚說話了,鏡頭也對準了宋錚的臉,給了他一個特寫,坐在監視器後面的滕文翼都不禁有些緊張,只見畫面當中的宋錚,原本刻意保持平靜的臉,突然皺眉,目光之中閃過憤怒,滕文翼踏實了。
宋錚直接扯著脖子吼了一聲:「有事明天再說,我們都沒穿衣服,別招我們犯錯誤啊!」
滕文翼停了,頓時眼睛一亮,原本的台詞可不是這樣的,只是簡單的一句「我們都睡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可宋錚居然臨場改了台詞。
不過經過宋錚這麼一改,聽起來,反倒是更好了,鍾躍民這種人,即便是在憤怒的狀態中,怕是也改變不了他油腔滑調的性格。
演蔣碧雲的演員一下子愣住了,她剛入行,經驗不足,被宋錚突然的爆發,弄得手足無措的。
攝影師都準備停了,卻見滕文翼連連打手勢,示意積蓄,反正這是兩個鏡頭組成的一組戲,待會兒還要補拍外面三個女知青的戲。
鄭桐見導演沒有喊停,反應倒是不慢,把頭伸出被窩起鬨道:「蔣碧雲同志,我們已經不行啦,永別了,我身上還有兩毛錢,就算我這個月的黨費吧,你千萬不要太悲傷,掩埋好我們的屍體,你繼續前進吧,等到全人類都得到解放那一天,別忘了在我們墓前獻一束鮮花!」
另一個演女知青的演員在門外笑罵道:「都餓得爬不起來了,還臭貧呢,我們這兒還有點兒吃的,你們要不開門,我們可走了。」
聽到有吃的,剛剛還有氣無力的,彷彿隨時都會告別人世的男知青們立刻就像火燒屁股一樣蹦了起來,手忙腳亂地穿上衣服。
門開了,三個女知青端著一些玉米麵餅子走進來,其中一個笑道:「都餓了吧?我們特意晚點兒來,讓你們多餓一會兒,省得你們不珍惜,都起來吃飯吧,我們也把糧食都用光了,明天咱們一起去要飯。」
男知青們歡呼著「女生萬歲」,紛紛抓起餅子狼吞虎咽起來,只有鍾躍民用被子蒙住頭,還在裝睡。
蔣碧雲輕輕的咬了咬牙,走過去推了他一下,道:「鍾躍民,你裝什麼蒜?起來吃飯。」
剛剛宋錚臨時改詞,自己沒能接上來,她的心裡覺得有點兒鬱悶,有點兒氣惱,這會兒也憋足了勁兒,想要把面子給找回來。
特別是,她也能感覺到,宋錚現在的狀態正好,要是因為自己,導致這場戲廢了,到時候,可就真的闖禍了。
宋錚故作輕鬆的翻了一個身,臉朝里,故意捏著點兒,像是唱戲一樣,有板有眼的說道:「不餓,君子不食嗟來之食。」
蔣碧雲差點兒沒繃住笑場,趕緊偷偷的掐了自己一把,繃住了勁兒,道:「那白天是誰去我那裡,想蹭飯來著?」
宋錚一臉的玩世不恭,斜著眼睛,道:「此一時彼一時也。」
「這話怎麼講?」
宋錚突然坐了起來,直視著蔣碧雲,眼神帶著挑釁,這廝又把戲改了,按照分鏡頭腳本,他接下來還應該躺著的,可他卻坐了起來,而且還擺出了一副要和蔣碧雲辯論的架勢,道:「那時我拿你當革命戰友,向你借糧,現在性質不一樣了,好比地主向窮人施捨,咱人窮志不窮。」
蔣碧雲被宋錚那挑釁的眼神弄得一愣,但是好在反應不滿,馬上就接上了,忍住氣,小聲道:「你是不是想讓我求你?」
宋錚又翻身躺下了,把被子往身上一扯,用一種特不是東西的腔調,調侃著道:「別,我不餓,才一天不吃飯,哪至於就扛不住了,我是想體會一下紅軍長征時感覺。」
蔣碧雲細聲細語地說:「鍾躍民,我知道我今天傷了你,我向你道歉,你先吃飯,別的事咱們以後再談好不好?」
宋錚完全不領情,眼珠子一個勁兒的翻楞著,道:「哪兒的話?你的糧食你有權不借,這天經地義,用不著道歉。」
演蔣碧雲的女演員也感覺自己此刻完全進入了狀態,聲音裡帶著明顯的委曲求全:「躍民,吃飯吧,我求你了。」
宋錚擺明架勢的硬頂著:「我真不餓,謝謝你啊。」
蔣碧雲突然爆發了:「鍾躍民,收起你那套自尊吧,你以為就你有自尊?為什麼就不關心一下別人的感受?我最看不上的就是你的傲慢勁,那種浸到骨子裡的傲慢。」
宋錚的表情明顯愣了一下,欠起身子,揚起頭,疑惑地看著蔣碧雲,突然也憤怒了,大聲喊道:「你沒犯病吧?幹嗎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
「是我看不慣你,我對你們幹部子弟有成見,六六年紅八月,你們抄家,打人,不可一世,當災難觸及你們自己家庭時,你們就擺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甚至以流氓自居,嘲笑一切,以示自己的與眾不同。」
宋錚眼神之中閃過一絲難言掩飾的羞恥感,但是更多的還是憤怒,這種一眾被人揭開了外皮,帶來羞恥之後的憤怒:「你可以有自己的看法,可你幹嗎又給我們送吃的,是想嘲笑我嗎?」
「你錯了,我沒這麼狹隘,我是突然想明白了,覺得這樣下去挺沒意思的,我們十個人是個集體,既然社會把咱們拋到這種窮鄉僻壤,我們還能指望誰呢?我們自己再勾心鬥角,就太讓人看不起了。」蔣碧雲說著,眼淚流了下來。
宋錚看著哭泣的蔣碧雲,似乎受到震動,他沉默了片刻,拿起一個餅子輕輕咬了一口。
「好!過了!」
滕文翼大喊了一聲,這幾天,他就從來沒這麼痛快過。
宋錚也痛快了,按照滕文翼所說的,照著瘋里演,怕是就是現在這種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