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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扼元 - 第九百四十章 來路(上)字體大小: A+
     
      .

      陳自新一向覺得,自己的性子和兄長不同,註定就不是個能做事的。兄長讀書學醫的時候吃得苦,也有敢於闖蕩的勁頭,陳自新卻沒有。

      他懶散、敗家還膽小怕事,讀書不行,學醫也不成,要不是兄長多年來的提攜,恐怕他早就成了陳李莊人人喊打的混混。所以他唯一的優點,大概就是聽兄長的話。

      但這兩個月,他開始懷疑這優點未必靠譜。也更大的可能,是兄長這一次的命令不靠譜。

      此前他隨身帶著兄長給的憑由和兩貫錢,離了撫州,一路風塵僕僕趕到揚州報名。按著計劃,他靠路上臨時抱佛腳背下的幾條方子,就能混個醫官噹噹,然後可以找機會去探一探北人的底細,看看那些武人究竟何等兇殘。

      最重要是,如果北方武人的兇殘程度尚能忍受,那就再打探下,替北方的商行或者貴人辦事,是否真能撈著好處。至於好處多少,不求像出行海上一樣多,但求安穩,求個保障。

      但是到了揚州之後,陳自新就發現局面不對。

      一者,揚州明明是大宋的江防重鎮,可實際上,北人在揚州的勢力大到可怕,無論大城還是堡城裡,都至少有十幾家北人開設的商行,占據連綿屋宇宅邸,人手無數。

      更有號稱商隊護衛的,動輒數十人挾弓帶箭策騎於路,守城官兵仿佛看不到也似。

      他們已經在你家裡安居樂業了,這些人的底細還用探嗎?鼻子上面兩個眼睛,只要瞪大了看過就行!

      二者……陳自新見此局面,當下便無意再去應募,只想著在城裡遊蕩數日,就擇機回返。但他入城之初沒想那麼多,直接住在在夾城的一個商行據點。這商行據點的負責人,與陳自新的兄長一起去過南海,有點交情,所以當天就把陳自新的名字謄上了簿冊。

      次日一早,陳自新剛喝了粥,想要出門,外頭負責監管發運的商行人手一擁而入,動作很快,轉眼就把他和一大群人送上了北去的船隻。

      陳自新倒是想找人解釋下,想辦法脫身。但揚州城裡諸多商行都在招募人手,單一處商行里頂多聚集百餘人,不算很起眼,湊齊發運的時候,便是烏泱泱的人群。他在人群里嚷嚷,說得又是方言,誰聽得懂?聽懂了也沒人在乎。

      路上又經歷多少的解釋、紛亂和雞同鴨講,到現在也不用多說了。

      最終陳自新被安頓在了這個海島上。

      他鬧騰過一陣以後,發現四面都是海。他是江南水鄉生人,游泳的本事不錯,但那只能用在江南的溫柔河溪,卻沒法用在深沉暴烈的大海。沒奈何,跑也跑不了,不得不隨遇而安。

      與陳自新相比,同樣來自大宋的夥伴們普遍要沉鬱些。

      在和他們交流之前,陳自新從來沒想過大宋會有這麼多的苦命人。他們當中,有欠了本地兼併之家的高利貸,被豪奴折磨到奄奄一息,僥倖渡江逃亡的小農;有痛陳北人不可信不可靠,得罪了本地亦官亦商的豪門,被一悶棍打暈,捆了送到揚州的愣書生;有本在揚州城外的織場作工,卻不料年初織場倒閉,全家衣食無著,不得不城裡碰運氣的編織匠人。

      他們許多人都有相當悲慘的故事,那個編織匠人,甚至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老母和兒子餓死。

      剛到海島上的時候,他的臉上全都是漠然神采,直到在島上過了兩個多月,被集體生活慢慢訓練過後,才漸漸恢復了正常的情緒。這漢子呼嚕嚕喝湯的時候,陳自新從隊列前頭過來,拿著勺子,往他的湯碗裡倒了些鹹菜。

      漢子露出羞怯的笑容,向陳自新道謝。

      這座島,位於海州東面,大海深處。有個名頭,叫作蒼梧山。隔著大海,能看到叫作雲台山和東海山的兩座大島。聽同樣應募來到島上的北人說,那兩座島,是大周水軍的重要基地,設有船廠、碼頭和堅固城寨,日常有數千人在島上生活,還有大周元帥級的重將時常往來坐鎮督查。

      與那兩座島的繁忙相比,蒼梧山可謂荒涼枯寂。

      這島上沒有像樣的平地,所以不能種莊稼,只有連綿的怪石和原始森林。登島必經的碼頭上,倒是有塊摩崖石刻。陳自新認得,上頭刻的,是早年東坡居士在海州為官時,為這蒼梧山寫的一首詩。

      詩云:「鬱郁蒼梧海上山,蓬萊方丈有無間,舊聞草木皆仙藥,欲棄妻擎守市寰。」

      東坡居士的詩,自然是好的。但普通人怎可能做到他老人家那樣灑脫?大家響應北方朝廷的號召,是想在商行或者哪裡賺到好處,不是來做囚犯的。在這個荒無人煙的島上一困就是兩個多月,雖說伙食不錯,難免人心煩躁。

      陳自新早就在路上擺明自己醫生的身份,雖說實際醫術連藥局裡普通學徒都不如,但兄長傳授的醫書確實高明,他也確實挺能胡吹大氣,島上的醫官對他挺客氣,時常請他幫忙。

      所以他也知道,這兩個月里,登島之人陸陸續續有數人發熱發燒,顯出瘟疫的苗頭。他們立刻就被安置到島的另一頭,有幾人日漸康復,也有人身體底子實在不行,病死了。

      死者的屍體沒有被扔進海里,而是專門作了火葬。骨殖也用陶罐子裝了,據說以後會幫忙送回故鄉。這倒真是厚道。

      既然身上染疫的都被挑了出來,其他人便都是健康的了。估摸著,就在這幾日,上頭會給大傢伙兒安排去處了吧。

      陳自新這麼想著,又打了碗綠豆湯,大口喝下。

      這幾年的年景越來越怪,冬天冷得讓人心慌,夏天熱得像是火爐。蒼梧山上多峰崗陰影,又多林木,勉強可以避暑,但因為天氣太熱的關係,林間的蠅蟲猖獗的不像樣子,整日裡成群飛來飛去,像是一團團的煙霧。

      被叮咬到的人身上立刻回生出大大小小的鼓包,又痛又癢,哪怕抓撓到鮮血橫流,也不得解脫。這會兒吃餅子喝綠豆湯的人,幾乎每個人身上都遍布橫七豎八的抓撓痕跡。

      有幾人還中了蟲毒,一度肢體腫大,傷處潰爛。陳自新這個半路出家的醫生不得不出面,持了銀刀為病患除去腐肉。過程實在是冷暖自知,苦不堪言。

      好在前陣子商行方面運送補給的時候,專門送了驅蚊的藥液和雄黃香。眾人也都總結經驗教訓,哪怕天再熱,也穿著長袖的衣服,把袖口褲腿都用草繩紮緊。

      眾人吃飯的時候,隔著十數步開外,營地邊緣一座望樓下面,王二百抱怨道:「天氣燥熱難熬,這島上不光有蚊蠅,還有蛇!你們信嗎,今天凌晨,有條蛇爬到我的肚子上了!這麼長一條!」

      王二百雙手比劃了距離,讓他的搭檔許豬兒看。

      出身萊州軍校,兄長的牌位供奉在英烈祠的軍校生許豬兒,原本在此地參與船廠建設,臨時被安排了看守營地的任務。他畢竟沒有經驗,想盡辦法做好,也難免這裡那裡出現疏漏,沒能提前準備防備蛇蟲的藥物,便是疏漏之一。

      聽王二百這麼說,許豬兒吃了一驚,忙問:「王船頭你沒事吧?那蛇有毒沒毒?」

      「我當然沒事。」王二百傲然一笑:「那蛇也準定沒毒。」

      「原來王船頭還有鑑別毒蟲的本事。」

      「那倒沒有。」

      王二百信心十足地道:「我抓住那蛇以後,將它整條扔進咱們早上煮粥的鍋里了。如果蛇有毒,這會兒我們所有人都已經被毒死……既然我們沒死,可見那蛇必定無毒。」

      這做法他娘的真有道理。

      許豬兒忍不住想罵人,卻又不知道該罵什麼。

      他摸了摸嘴唇,忽然覺得嘴唇和喉嚨有點發麻。好不容易才緩過呼吸,卻聽王二百道:「咦,你早上不是還誇讚說,粥很鮮美麼?我以為你知道這事兒。」

      隔了好一會兒,許豬兒沉聲道:「島上難免艱苦,但咱們的日子,已經比那些百姓好過。王船頭,咱們還是別談這些蛇蟲之事,一會兒叫百姓聽到了,他們心裡怎想?」

      王二百一點頭,說道:「也是,說不定有人不喜歡吃蛇。不像我雖是海州人,卻很偏愛嶺南的口味。」

      事情的關鍵在於口味麼?這王船頭真如傳聞所說,思路與常人有點不同!

      許豬兒臉色白了下,好在這時趙斌過來。

      趙斌是最早代表定海軍參與海上事務的老卒,在大周皇帝郭寧面前也能說上話。他擁有不少傳奇的經歷,便如他那柄銀光閃閃的鐵鉤一樣人盡皆知。

      兩人連忙肅立。趙斌向兩人一點頭,說道:「開始了!」

      通往碼頭的道路遠處,走過來一群人,裡頭有作文武官員打扮的,也有穿著華貴,像是商行高層的。

      趙斌遠遠瞥了一眼,又道:「叫大伙兒打起精神,咱們是選人、練人的,別讓用人的過來瞧了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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