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夠了，夠了。”
“別入戲太深了。”
葉一文紅著眼看著蘇洛。
并非蘇洛的表演有什么瑕疵。
說實話，葉一文對蘇洛的表現張力和表演重點都很滿意。
但是就是因為滿意。
所以他現在更難受。
因為蘇洛是個難得一見的體驗派天才。
而這個天才并沒有任何人指點他。
就這么一路地摸索出來。
用自己獨特的方式野蠻生長。
蘇洛入戲之深，入戲之快，都是葉一文生平第一次見到的。
就以葉一文接觸的經驗來說。
體驗派演員。
講究的是從自我出發，成為角色。
他們想要入戲。
都需要不斷地想象角色經歷，醞釀情感，自我催眠。
需要一段相對較長的時間來讓自己相信一件事。
自己就是角色，角色就是自己。
他們會相信角色身上發生的一切，就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
他們要放大自己和角色之間的聯系，共通點。
解放自我，相信情景，用靈魂感受。
最終反饋到軀體上，就會產生一種由內而外的氣和神。
這是體驗派演員獨道的狀態。
剛剛蘇洛的那五眼，便是經典的沉浸狀態。
體驗派是最需要天賦的演技派，擁有這種天賦的演員百里無一。
能夠在無需任何背景音樂，無需任何環境輔助的情況下。
完完全全地讓人感受到，甚至被他的表演調動情緒，產生精神共鳴。
讓人相信，蘇洛置身的世界，就是那段故事的時空。
而不是如今他所在的天井。
葉一文已經完全感受到了蘇洛的實力了。
從一個導演的角度來說。
這是他的幸運。
蘇洛很適合成為他所籌備的電影的主演。
但是他在考慮到底應不應該作出決定。
“好。”
蘇洛在葉一文說完之后。
瞬間站直了身子，揉了揉自己的臉，長長地呼吸了一次。
一轉臉，跟沒事人一樣站到了葉一文面前。
“老葉，怎么樣？沒騙你吧？”
蘇洛挑了挑眉毛，樂呵呵地笑。
仿佛他剛剛根本就沒有入戲一般。
那種觸動人心的真情。
都如同過往云煙一般散盡。
這讓原本還在難受，醞釀著悲喜情緒的老葉有些宕機。
“你這就出戲了？”
“出了啊。”
說得輕巧得很。
仿佛這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情一般。
但是葉一文可沒少見入戲之后的演員。
需要用數月，數年，甚至一輩子的時間來出戲。
可到了蘇洛這里。
有沒有十秒？
這件事他不合理啊！
葉一文是亂了思緒了。
“你出戲都這么快的？不管是什么？”
又吞咽了一口唾沫。
他總覺得自己一個正統五代的國字號導演。
這么多年的執導經驗和見識都是白瞎的了。
哪有入戲這么快，出戲也這么快的體驗派演員啊？
可若要說蘇洛不是體驗派。
就按照他剛剛表演的那種狀態。
那才更是推翻了葉一文作為導演的認知。
“嗯。”
蘇洛點了點頭。
“那我問你個問題。”
葉一文面無表情地說道。
其實他不是面無表情。
他只是情緒大起大落，思維邏輯又被蘇洛來回折騰。
人老了，就容易情緒疲憊了。
連表情都懶得做了。
“要是讓你去演龍陽之好，你演完之后會不會喜歡男的？”
“絕對不會！”
蘇洛一口否定。
他前世又不是沒演過同性文藝片。
但是他演完出戲就是出戲，不帶半點拖泥帶水。
這家伙前世入戲之深，出戲之快。
甚至被人懷疑他是否整個人生無時無刻都在演戲。
本質其實是一個沒有真實情感的外星人。
若是讓他再多拿些影帝，怕不是真就再影史里留下了“影壇外星人”的名號。
“那好！”
葉一文像是想明白了什么。
有些賭氣地一拍大腿。
“就你了！”
“但是記好了！拍完戲你要出不來戲，后果自負！”
這老小子生怕自己一部戲把蘇洛給毀了。
他的片場暴君的性格。
不會允許蘇洛敷衍不入戲。
甚至有時候會追求極致。
但是在這方面追求極致。
他擔心杰里約翰遜的悲劇就在蘇洛身上重演。
杰里約翰遜是能被載入影史的傳奇演員。
出道時被譽為美帝百年難遇的表演天才。
他的每個角色都擁有著最為真實的靈魂狀態，在90年代的好萊塢收割無數擁簇。
可是他的一生終結在了一部同時被奉為影壇經典和影壇禁忌的電影中。
《罪者》，一部罪犯主角的傳奇故事。
杰里約翰遜在接到劇本的時候就深深地愛上這部戲。
他迷戀著那種優雅病態的娛樂人間的狀態。
他感覺自己完美契合著這部電影和角色。
他的感覺是對的。
《罪者》一經上映，風靡全球，其所飾演的罪者形象深入人心，讓人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這么一個優雅到病態的罪犯。
但是三個月之后。
杰里約翰遜吞槍自殺，并且留下遺書。
遺書中說道。
《罪者》是上帝的諭旨，他命中注定要成為罪者，哪怕知道后果，當《罪者》的劇本擺在面前的時候，他還是會選擇接下來。
自那之后，影壇不再狂熱地追逐體驗派的風采。
在好萊塢，也繼承了體驗派的體系，開創出了新的表演技巧，被稱為方法派。
只不過方法派其實并不是和體驗派與表現派同種屬性的。
他更應該算是體驗派的發展方向之一。
原本葉一文也猜測蘇洛或許會是方法派。
但是當他對上了蘇洛的眼神，感受到了那種情緒共鳴。
他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測。
方法派在最為本質的情緒上，還是和體驗派有所區別的。
蘇洛沒想到葉一文竟然會說這個。
無奈地笑了笑。
“好，我后果自負，路是自己選的。”
他了解老葉的性格。
雖然他現在像是逃避責任一般，害怕若是未來出現狀況的話會自責一輩子。
但是其實他還是會極為在意自己的。
是個倔老頭。
“行，那就來說說我的想法吧。”
葉一文指了指小馬扎。
示意蘇洛坐下來談談。
“老王八，你還要繼續偷聽機密嗎？”
蘇洛才坐下。
葉一文就臭著臉瞧向了還坐在里屋門邊的老盧。
“誰稀罕聽吶，睡覺去了。”
老盧又白了葉一文一眼。
不過臨走前卻和蘇洛說了幾句。
“小伙子不錯，這肩處三變，男兒硬朗，戲子嬌柔，末路無力，都到位了。”
“最后那雙肩松垂，那種歷經滄桑的無力感出來了。”
“若是我沒猜錯，你選的是《楚漢爭》吧。”
這還是蘇洛進到屋里來之后，老盧第一次正眼看他。
這老盧，怕也是個傲骨猶在的老頭。
“老先生說得對。”
蘇洛禮貌地點了點頭。
他心中想的就是《霸王別姬》，而京劇《霸王別姬》在改名前就叫《楚漢爭》。
“行，那我休息去了，你跟這王八犢子繼續聊吧。”
老盧轉身去休息了。
“有空可以自己過來吃餛飩。”
這就算是認可蘇洛了。
不過倒是又把葉一文罵回去了。
但是葉一文似乎沒有注意到老盧占他便宜，而是眼睛一亮。
“老盧說的真？你演的戲角是虞姬？”
其實不是。
不過蘇洛還是點了點頭。
他想的是程蝶衣。
“那巧了，好辦。”
葉一文一拍手，咧嘴露出一排白牙。
沒想到一把年紀了，牙齒還護得這么白凈。
“你先聽聽我的想法。”
“這次要把戲劇元素做足了，要的不是把戲搬到熒幕上，而是要戲中戲。”
講到這個，葉一文就很專注了。
這次的項目，很多圈內人都只覺得他是滿足一下自己的戲劇愛好。
但是鮮有人知其實他別有所圖。
“戲中戲？”
蘇洛心里一咯噔，難不成葉一文真的要拍個《霸王別姬》？
“對！”
“你在我身上也下了不少功夫，來，說說我的拍攝特點是什么？”
像是老師考察學生，葉一文等著蘇洛給出答案。
“由小見大，刨析人性。”
“通透！”
葉一文又是一拍手，這是他的習慣。
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伸到了蘇落的面前。
豎起了中指和食指。
“而且，這次的項目并不是一部電影，而是兩部。”
“兩部？”
感情自己能接兩單活？
蘇洛一愣，兩部戲的話，他是沒想到過的。
“這次的項目資金管夠，但是主演的錢一定多不了，畢竟是官方項目。”
“而戲子本身就屬于特殊的角色，符合條件的并不多，所以我一直沒定下主演。”
“本來還打算看看干脆挑戲劇演員，沒想到遇到了你。”
葉一文一樂。
沒了那么多心理負擔，自己煩惱的事也解決了。
自然值得一樂。
蘇洛成了點頭機器。
他沒什么意見，也沒什么可說的。
現在的他需要一個彰顯自己表演實力的機會。
原本以為這是玩票性質的戲，只是想攀上葉一文這條線。
沒想到似乎自己撿漏了？
“都行。”
“那行。”
葉一文繼續講自己的想法。
“這是京劇和昆曲合作支持的項目，所以要分拍上下部，主演都是旦角，都在民國年間。”
“上部是昆曲，劇本已經有了，《赤伶》，戲子也有家國情，這部要先拍，給上面交代的。整體偉光正，表演難度尚可。”
“下部是京劇，選的是已經拍過電視劇的《霸王別姬》，從港島的小說改的，我讓人去談了，劇本可能還需要一段時間。”
“我擔心的就是這下部，但現在你讓我放心了。”
“巧吧。”
葉一文指的是蘇洛剛剛演的虞姬。
“是巧。”
蘇洛摸了摸鼻子。
其實我早看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