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元年臘月,均州城南北大街一片蕭索冷清景象,往日四面麋集的香客已經沒了蹤影,連街面上南來北往的商戶也減少了許多。
取而代之的是頭戴黑帽,身著黑甲的齊軍戰兵,手執火銃長槍,把守住均州四門,嚴禁百姓隨意出入。
武定皇帝返回均州城后,他的老家並沒有沾染太上皇的一點榮光,恰恰相反,劉招孫帶來的,是無邊無際的恐懼和血腥殘忍的殺戮。
那幾位自作聰明,希望依靠進獻祥瑞獲得晉陞的道士,因祈福不誠,觸怒真武帝,在進香時摔死在龍頭香萬丈懸崖下。
龍頭香下道士死後,絲毫沒有動搖其他道長諂媚太上皇的決心。
次日,便又有幾個不知死活的道士前往靜樂宮求見太上皇,他們聽聞太上皇龍體欠安——這種認識大概源於王恭廠大爆炸前外界對劉招孫的刻板印象。
道士們吟唱起扶乩的歌謠,大意是講丹田與長生之間的關係:
我家端種自家田,可育靈苗活萬年。
花似黃金苞不大,子如玉粒果皆圓。
栽培全藉中宮土,灌溉須憑上谷泉。
有朝一日功行滿,便是蓬萊大羅仙。
劉招孫對這段打油詩印象深刻,在聽完道士胡謅后,接過呈遞上來的葯葫蘆,小心翼翼從中倒出一粒粒「仙丹」。
「這是什麼味兒?」
進獻仙藥的道士長跪不起,瓮聲瓮氣回道:
「回陛下,此乃武當千年靈芝、生何首烏,川芎,當歸,蒼朮······」
劉招孫將仙丹放在他那隻比狗還靈的鼻子前,仔細嗅了嗅,判斷裡面內富含水銀、重金屬、硫磺、砒霜等多種致命藥材。
他懷疑這道士到底是在獻葯還是陰謀行刺。
「來人,將刺客拿下!」
章東等人如餓虎撲食,一擁而上。
太上皇將此事定性為對天神,對齊國社稷的大不敬,屬於謀逆大罪,並以此為借口,對道眾大開殺戒,數千道士遭受牽連,或被處死,或被逮拿下獄。
第一兵團一部已經完全控制住均州全城,接著是鎮撫兵入場,開始全城搜索,有條不紊的逮拿叛逆,匆匆審問,便將囚犯押送至城東南龍山塔下,當眾處死。
均州城東南七里下(即勺水口)的龍山北岩上有一龍山塔,又名文筆塔,始建於嘉靖年間,踞崖臨江,古樸如初。與滄浪亭隔水相望,南靠起伏的群山,山勢險峻,雲繞山岫,煙漫峰巒,水靄霧障,茫茫蒼蒼。每當細雨蒙蒙、煙波縹緲之時,煙雲聯樹色,高峰聳龍頭,山如煙霧中彩龍,塔似海市之蜃樓,宛如仙境一般。
「龍山煙雨」為古均州八景之一,是指發生在龍山上的一種奇特自然景觀,即每當天氣將要發生變化時,龍山上便升騰起裊裊煙霧,這就預示雨天即將來到。
《均州志》記載:「山雨欲來風滿樓,均州有雨觀龍山。」
其餘七景分別為:方山晴雪、槐蔭古渡、滄浪綠水、黃峰晚翠、雁落蓮池、東樓望月、天柱曉晴。
這個時代隨便拎出來個偏僻之地,在文人騷客穿鑿附會下,沒有十景也能給你湊出個八景。
中國人看山看水,看的是實景,想的卻是意境,以及背後的歷史和文化。
景以文名,才有許多景點喜歡穿鑿附會各種歷史和名人軼事,就如眼前這均州八景之一的滄浪亭,其實什麼時候建的並不重要,屈原曾在此寫過詩(註釋1)才重要。
當然,更重要的是,均州八景對大齊開國皇帝意義非凡,劉招孫的童年便是在八景之一的雁落蓮池旁渡過的,童年的記憶會伴隨人的一生。
所以,有朝一日武定皇帝重新返回故鄉,他沒有像項羽那樣「沐猴而冠」,也沒有像劉邦那樣演唱什麼大風歌,恨不能讓天下人都知道自己發跡了。
武定皇帝要賦予故鄉全新的意義,要讓均州古城在浴火中獲得新生。
這座已經有上千年歷史的鄂北小城,由此正式進入至暗時刻。
在道士們求仙不成,摔入萬丈深淵后,均州周邊一大批道士鄉紳,胥吏提點同時被逮拿入獄,遭受蓑衣衛嚴刑拷打,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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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為何要對這些出家人趕盡殺絕?」
這些天來,金虞姬對夫君身上表現出來的殘暴,已經漸漸習以為常。
只是,今日見夫君竟對這群面目和善的出家人下手,實在有些看不下去。
慈聖太后對道士的印象,主要來自瀋陽城郊大清宮裡的張一行道長,張道長法術高深,古道熱腸,實屬道家之典範。
「太後有所不知,」武定皇帝耐心對金虞姬解釋說。
「此地為皇家道場,連周圍山林也都是禁地,尋常百姓闖入,便是殺頭大罪,朕少年時曾親眼目睹過有人誤入山林,被逮入州縣大牢,活著進入,死了出來。」
劉招孫口中的那人,便是自己的發小,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羊倌,叫什麼天星,因為家裡交不起罰金,他最後病死在縣大牢,如果現在還活著,或許也是武定皇帝左膀右臂了。
「你可知,我們均州百姓頭上有三座大山,壓得大家都喘不過氣來。」
武定皇帝眼圈微微發紅,金虞姬意識到夫君情緒變動,連忙睜一雙美麗大眼睛仔細聆聽。
「朝廷派遣下來的文官,皇帝派下來的提點(駐守太監),還有本地的衛所駐軍。這群老爺,一個比一個貪,串通一氣,不僅貪墨香火錢,對百姓更是敲骨吸髓。」
劉招孫彷彿回到了很多年前,絲毫不顧自己已經貴為大齊太上皇,提起均州這些官吏道士太監,兀自咬牙切齒,彷彿提起殺父仇人。
「均州這邊,一半多土地都是讓道士們圈佔起來,作為皇家道場,百姓想要活命,要麼去漢江河上拚命打漁,要麼就給道士們作佃戶,九宮道士們收取的佃租達七成之多,和曲阜那個被朕千刀萬剮的衍聖公不相上下。」
「百姓佃租沉重,生活艱難,每年還要承擔各種徭役,比如修葺道觀、擺設道場,有錢人家僱人做這些,沒錢的窮苦人家,日子實在過去下去,只好外出逃荒,逃到附近荊襄山林,很多人都死在了路上。」
所謂荊、襄陽地區,指的是地處終南山東部,東南到桐柏山、大別山,東北到伏牛山,介於湖北、河南和陝西三省的交界之處的大片區域。
此地森林密布,土地肥沃,適於農業經營,是當時湖廣重要糧倉之一。
慈聖太后聽太上皇聲音變得顫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硬著頭皮詢問:
「夫君,那你父母呢?他們當時在哪裡?」
武定皇帝微微一愣,沒想到金虞姬會問出這個問題:
「父母雙親把家中能賣的都賣了,帶著我和兄長向鄖陽逃荒,父母兄長先後病死,在鄖陽大山一條荒草叢生的小徑,我用草席埋葬了他們。」
「正要一死了之時,恰好遇到南下平叛的義父,義父收留我在軍中,那是萬曆三十七秋天的事情····」
塵封已久的記憶重新被喚醒,原本以為早已忘卻的記憶,此刻忽然變得無比清晰,像幻燈片一樣,在劉招孫眼前一遍遍循環播放。
「那年你多大?」
「十一歲。」
劉招孫抬頭望向他的女人。
「金虞姬,你說,朕該不該殺這些蛀蟲?」
「該殺。」
「朕答應過你,帶你泛舟漢江,如今漢江就在眼前,還願意相與枕藉舟中?」
金虞姬抬頭望向漢江之上,被人血染紅的龍山煙雨,不假思索道:
「願意。」
註:
1、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
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復與言。——《離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