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虞姬手持馬槊,立于馬上。
她頭戴抹額,裙襖上套層鎖子甲,外面披了個大紅披風,身材修長,冷若冰霜,這幾日戎馬倥傯,更顯英姿颯爽。
劉招孫抬頭望向這女人,百感交集,越發覺得此女嫵媚動人,不是尋常庸脂俗粉可比。
自從那晚之后,朝鮮美姬便以參將大人側室自居,與劉招孫形影不離。
她自幼隨父親征戰倭寇,弓馬嫻熟,潑辣果敢,無論戰場閨房,皆能征戰殺伐。
見劉招孫如此英雄人物,越發愛慕,隱隱有替代誥命婦人,上位扶正之意。
參將大人在北門鏖戰時,命金虞姬守護楊鎬父女,朝鮮美姬哪里肯保護情敵,轉手便雇了個胖乎乎的丫鬟站在院門口,自己扮做參將家丁,縱馬趕到北門助戰,沿途還射殺了兩個潰兵。
“不知熊大人何時進城?”
劉招孫望著暮色四合的天際,決心殺一儆百,平息城中亂兵,否則今夜的開原必將是人間地獄。
他下令北門所有戰兵立即停止追擊鑲藍旗,返回城中戒備。
除了包衣,鑲藍旗真夷都有馬匹,屬于騎馬步兵,憑戰兵兩條腿也追不上他們。
“待戰兵回城后,立即關閉四門,誅殺潰兵亂民,遇有攜帶兵器反抗者,一律當做建奴細作處置,殺!”
劉招孫收起婦人之仁,城中火光四起,喊殺不斷,若是再不采取行動,開原就變成地獄了。
“劉參將,恭喜恭喜!開原保全,為吾皇分憂,加官進爵,不再話下啊!”
正在焦頭爛額之際,忽聽到一個熟悉聲音,原來是康應乾來了。
康大人前幾日還將自己當做死敵,現在又是一副和氣神態,這人變臉比翻書還要快。
他上前拍了拍劉招孫肩膀,仿佛之前勾結遼鎮從未發生一樣。
“劉參將,上次皇上給你升了參將,這次得升為副總兵啊!當初你堅持留在遼東,如今看來,所慮深遠啊,”
二十歲的總兵,大明好像還沒這個先例,保險起見,康應乾便說是副總兵。
劉招孫對總兵副總兵并不關心,他望著西邊,天色漸暗,彎月上行,冷冷道:
“熊大人要進城了,就在城西不遠,讓他看到這滿城狼藉,遍地尸體,終是不好,康大人,本官請你來,是想讓你協助本官安撫難民,聽聞你做過知州,海防道,諳熟民情,可有良策?”
康應乾對熊廷弼也有耳聞,知道這是自己惹不起的主,也不廢話,開門見山道:
“劉參將,本官一路走來,見你麾下鎮撫兵到處在殺人,不知為何?”
劉招孫有些吃驚的望向康應乾,難道這位老爺也懂得悲天憫人了。
“那是鎮撫兵在清剿亂兵,斬殺建奴細作,大人莫要廢話了,”
康應乾聽劉招孫張口一個本官,閉口一個本官,分明已將他放在與自己同等的地位,心中不免惱怒。
不過他不去和這武夫一般見識,低聲道:
“本官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請大人賜教,”
康應乾捋了捋胡子,朝周圍各人瞟一眼,卻不說話。
“此皆為本官心腹,康大人有話便說,不必擔心,”
康應乾這樣的老油條,當然不會相信什么心腹。
須知,很多事壞就壞在這心腹之上。
“哈哈哈,心腹當然是心腹,不過本官這幾句話出口,怕是要扯出彌天的大罪,劉參將真要讓他們聽?”
劉招孫見康應乾笑得頗有些滲人,以為他要說出什么驚天大事,于是對眾家丁道:
“退后!”
幾名家丁策馬徐徐退下,金虞姬哼了一聲,上前貼著劉招孫耳朵,輕聲道:
“官人,這個糟老頭子壞的狠!”
說罷,狠狠瞪康應乾一眼。
康應乾滿不在乎,他自恃為朝廷命官,自然不把朝鮮歌姬放在眼里。
“好了,說吧,”
劉招孫望向康應乾,若是康應乾說不出個一二來,便將他重新關起來。
康應乾舉目四望,但見城中濃煙四起,一些房屋還在燃燒,幾座城門已成為廢墟。
“劉招孫,本官知你心意,你是想趁遼東混亂,火中取栗,在開原扎下根基,”
“你一面結交中官(太監),一面安插部下到鎮撫司,所圖不小啊,”
康應乾說到這里,忽然壓低聲音,對劉招孫笑道:
“想仿照李成梁舊事,當個遼東王?!”
文官就是文官,三言兩語就切中要害。
不等劉招孫開口辯駁,康應乾又道:
“開原沃土千里,最適宜耕種,你打的好算盤,不過你也須知道,李成梁在遼東經營多年,盤根錯節,你以為占了一個開原城,就能在此立足嗎?”
劉招孫陰冷的望著康應乾,不知道這老頭子在打什么主意。
“你還差兩樣東西?”
“你和努爾哈赤的人頭?”
康應乾干笑兩聲,懶得和劉招孫閑扯,表情嚴肅道:
“田地和地契,”
“田地在城外,地契在大戶家里,沒田沒地,你們便是占了開原,也是無根之木,在遼東立不住的。”
劉招孫呆呆的望著康應乾,望著這個胡子花白的官場老油條,忽然覺得此人有點意思。
說到底,劉招孫只是個二十歲的年輕人,這些天忙著沖鋒陷陣,沒心思考慮更多。
開原周邊,可以耕種的良田,足有五六十萬畝,無人耕種的拋荒地,更有上百萬畝。
劉招孫在此招募流民,練兵屯田,都需要大量土地,這些土地從哪兒來呢?
劉招孫想了一會兒,淡淡道:
“此事,本官在沈陽時便有考慮,所以當時要戰兵都轉為軍戶,方便以后直接分田,此次后金軍圍攻開原,城東一帶,殺戮無數,百姓多有罹難,很多土地都會成為無主之地,直接換作軍田便可,再說,賀總兵、馬總兵他們都殉國了,亦有土地空出,本官合計了一番,五六萬畝當是有了,”
開原戰后,劉招孫麾下幸存戰兵,全部加起來不過四千人,五六萬畝土地當是夠了,若是一下子占據太多,必然引發周圍勢力不滿,遼鎮肯定是要和他們拼命的。
“五六萬畝?那如何能夠?你要讓你手下丘八都喝西北風不成?!”
康應乾像是聽到個極好聽的笑話,笑了一陣,絲毫不顧劉招孫對丘八這個詞的反感,笑道:
“哈哈哈,熊蠻子就要來了,他可是個認死理的人,當年在江夏清查黃鱗圖冊,為了清查出三畝地,還和知府打過架,”
“你現在不占,熊蠻子來了,就占不了了,五萬畝當然不夠,你不會只要幾千兵馬吧?開原的地都集中在大戶手里,”
康應乾說到這里,朝周圍看了看,湊到劉招孫身前,壓低聲音:
“想要地,你就得殺人!”
“殺人?殺誰?”
劉招孫顯然已經知道答案,不過卻不想自己親口說出。
“哈哈哈,你說殺誰,”
康應乾一臉不屑,鄙視劉招孫白蓮花做派。
“今晚,把你的戰兵都撤出去,讓潰兵繼續搶,明日再進城平叛,”
劉招孫呼吸急促,感覺心跳加速,康應乾卻是神色不變,仿佛幾萬人的生死,都可作為自己晉升的階梯,將其毫無憐憫的踐踏在地上。
康老爺上前拍了拍劉招孫肩膀,給這位年輕后生傳遞大張殺伐的勇氣。
“占了地,把地契燒了,死無對證,熊蠻子在遼東待不久的,等他走了,開原便是咱們的,當時候新軍練成,建奴都打不過你,遼鎮自然不敢招惹····”
劉招孫愣愣的望著康應乾,自己從沒想到的事情,這個老油條三言兩語就說了出來,他暗暗罵道:
特么你不是皇上派來遼東的監軍嗎?打著紅旗反紅旗,還攛掇老子割據稱霸,其行可誅啊!怪不得天下要亡。
“康監軍說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不怕皇上震怒,把你抓進鎮撫司嗎?”
康應乾冷冷一笑,揮手指向西南,正是大明京師所在的方位,對劉招孫道:
“本官怕什么?便是進了鎮撫司,有沈煉照料,還有魏公公護著,劉招孫,你若是怕了,這便帶你的兵回關內,老夫剛才得知,你的大哥魏公公,臨走時給幾位御史打了招呼,讓他們彈劾本官貪污軍餉,本官回京是不可能了,只能留在遼東,留在你們這群狼窩里,”
劉招孫真不知還有這事,他記得自己只是在魏忠賢面前順帶說了兩句康應乾壞話,沒想到大哥立即給自己出頭,反手就是一記言官彈劾。
這兄弟,值了。
“老夫監軍多年,遼東的事看得明白,什么高淮努爾哈赤什么楊鎬熊廷弼,能在遼東立足的,不是虎狼,便是豺豹!”
劉招孫呵呵一笑,康應乾膽子也夠肥的,和他岳父楊鎬有的一拼,都把寶押在了自己身上,聽他剛才說的打土豪分田地,還是很有吸引力的,一時之間,劉招孫頗有些心動。
不過最后還是拒絕了康大人的一片好意。
“本官不會讓部下做這等禍國殃民之事,”
康應乾想罵劉招孫婦人之仁,這武夫剛在戰場上殺了那么多人,現在卻裝模作樣,假仁假義,連屠幾個大戶都婆婆媽媽。
卻聽參將大人接著道:
“至少本官不會讓我的戰兵去做,”
康應乾陰冷的臉上立即露出溫暖之色:
“好,那就讓狼兵去做,”
東門幸存狼兵還有三百多人,這些兵兇悍善戰,不在建奴之下,用他們來屠殺大戶,再合適不過,到時候直接嫁禍給建奴或是遼鎮,實在不行,就將這群廣西蠻子也屠了。
康應乾充滿期待的望向劉招孫,等待他下令引狼兵入城。
康應乾心里清楚,經過開原之戰,那些丘八們對劉招孫可說是唯命是從。
若能在開原立足,十年之內,這劉招孫未必不會成為李成梁一樣的人物,自己現在投靠,也算不晚。
監軍大人此刻化身謀士,滿臉得意之色,從袖中取出紙扇,在凜冽寒風中搖動兩下,頗有些幾分孔明郭嘉的風采。
“不,狼兵也不行,本官不會濫殺無辜,更不會坐視百姓罹難,你說的這些都是邪道,本官要走的,是大道!本官主意已定,將潰兵亂民全部斬首!”